第24章

第24章

洛雲升将禮單削掉了五分之四, 尤其把黃金、白銀一類的現銀給削了,只留了能持續産生收益的鋪子、田産。

容淵卻摟着他笑,頂着滿臉“我知道許多內情, 快來問我”的揶揄道:“洛家可就指着這份回門禮來填補家中空缺,你削減掉如此之多,洛少監恐怕臉都要綠了。”

此言一出, 洛雲升“啪”一聲合上禮單, 腳尖碰了碰容淵的鞋面, 不是很信, “一個從四品秘書少監,哪兒來這麽大的虧空要補?”

原主父親洛華昌是從四品秘書少監,執掌經籍圖書, 放到現代大約是國家圖書館館長的職務, 聽着好聽但沒什麽油水。

雖說往上三代也出過正二品尚書令,但已經有所衰落, 如今這從四品的官位也是祖宗蒙蔭才勉強得來。

最重要的是,洛雲升在查看原主生平時,發現洛家嫁子時,連嫁妝都是從害怕自家嫡子被盯上的另外幾家暗中敲來的,回門又想白得如此大筆財産, 真是算盤珠子都崩臉上了。

留1000w給洛家已是看在原主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 還嫌不夠?

洛雲升都覺得多了,甚至還想再減。

“一個人賣出去還指望他帶着金銀跑回來……”洛雲升冷笑, “怎麽不做夢月亮大的銀子掉下來砸死他們?”

容淵瞧他這憤懑不平的模樣心情愉悅, 從洛雲升手裏抽出禮單折子扣在床上, 慢悠悠道:“銀子不會從天而降,但虧空來得倒是頗有意思。”

“怎麽個有意思法?”

“最初一筆欠款來自國庫。”

洛雲升簡直不可思議, “盛朝官員能直接從國庫裏借銀子?”那這國家離滅亡不遠了吧?

“論常理當然不能。”

“但洛家自有洛家的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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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祖宗……不,那位洛尚書還是縣令時在江南都府津南買了塊地建了祖宅。”

“此後他官運亨通,一路升到了正三品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容淵頓了一頓,“便是一省之長,掌管江南全境的事務,說是封疆大吏也不為過。”

“江南油水豐厚,很快洛家便成了舉國聞名的上品豪族,羨煞旁人。”

“但一個祖上商人出身的官員坐到布政使司這個職位便到了頭,不可能再升。如果沒有別的門道他這輩子都回不了盛京,只能永遠做個外官。”

“掌一省之權的人當然會想要更多。”

“他在任江南承宣布政使司的第五年,洛家祖宅被欽天監認定是江南這龍脊上龍氣最足的一塊地。”

“‘恰巧’,當時的皇帝平瑞帝喜好南游,每年都去,連着四年都住在了洛宅。”

“皇帝吃穿住行是很大一筆花銷,這些錢洛家出不起,便從國庫裏出了。”

“只是錢款進出總要有個名目,又不能寫‘借與皇帝吃喝玩樂’,便寫在了洛家名下,寫的是‘南水大災,江南承宣布政使司洛道庸感生民多艱,向國庫借五萬三千七百二十兩白銀以救民生。’”

“但實際上這些錢用在了洛府的擴建上,在人力、金錢都充足的津南,四年時間足夠把洛府修成皇帝行宮。”

容淵故事講到一半,洛雲升已敏銳地猜到了另一半,頓時起了興致。

“你等等,讓我猜猜多得些樂趣。”

容淵笑而不語,洛雲升便道:“那時還是布政使司的洛家祖先賄賂欽天監,把津南的祖宅說成龍地,既是龍地便是皇帝南巡的居所。”

“接觸到皇帝就有回京的機會。”

“聰明,”容淵攬着洛雲升倒在綿軟的床上,看那挺翹的鼻尖,笑道:“皇帝、南巡、尚書令、欽天監,好生有趣的故事,不妨再往下猜猜?”

洛雲升整理了一會兒思路,問容淵:“你們皇室子弟從國庫拿錢難嗎?”

“當然難,我的部分軍費都得靠販鹽來賺。”

洛雲升心下了然。

“那我猜洛布政使能得平瑞帝青眼,除了他把平瑞帝吃穿住行操持得好,還因為他幫平瑞帝以‘水災’的名義借了五萬兩銀子出來修建行宮,最後……應當也把那行宮送給平瑞帝了吧?”

容淵贊許地點頭。

“五萬兩白銀、一座行宮,洛布政使便是借着國庫的錢在平瑞帝手上買到了尚書令的官職,從此留在盛京城,成了他夢寐以求的上品京官。”

“是這樣?”

“沒錯,便是如此。”容淵笑容輕佻,洛雲升眉尾一挑,心覺不對。

若真這麽簡單,那故事裏的洛尚書便是個蠢人了。

能賄賂上欽天監這種侍奉皇帝的人精機構的,哪兒能是蠢人?

“不對。你一個不受寵的王爺都能拿出十萬兩銀子作回門禮,當年的洛家若真那麽風光,怎麽會連五萬兩銀子都拿不出來?還要管國庫借?借了就要還,還可能有利息,他不怕皇帝坑他?”

洛雲升拿他做比,容淵哭笑不得,無奈道:“說他便說他,還帶上我是怎的?”說完也不等洛雲升回又諷刺地笑了一聲,墨般濃黑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但你說的也對,欠了國庫如此大一筆銀錢他當然得怕。”

“但平瑞帝也不是好相與的,想從他手裏扣點東西出來,哪兒能不付出代價?”

“正所謂‘政歸臺閣’,尚書令是尚書臺首腦總攬事權,權力只在宰輔之下,是實權官職。”

“如此重要的官職怎麽能輕易許給一個用賄賂欽天監來接近皇帝的庸臣?除非,皇帝想要一顆聽話的棋子。”

“棋子如何才能聽話?”

“讓他欠下還不清的債,只能為這銀錢淪為永遠的附庸,便是個不錯的法子。”

“所以皇帝南巡的那幾年把洛家吃空吃盡,讓他只能借天災之名從國庫借錢修行宮,随後再許一個尚書令的職位安撫人心。”

“表面上看是洛家祖先坐上了尚書令,實際上是皇帝既修了行宮還得了條永不背叛的看門狗。”

容淵娓娓道來,洛雲升聽得後背發涼,心覺這平瑞帝真是個既歹毒又聰明的皇帝。

洛家的欠債可謂自找,洛雲升又問:“所以洛家世代積累至今到底有多少債務?”

容淵哂笑,“至少十萬兩。”

洛雲升:“……”好家夥,不僅分毫沒還,還翻倍了,怪不得連自家最有前途的兒子都賣。

“那你之前給了多少彩禮?”

洛雲升突然問彩禮,容淵臉色一變,擡手蒙住洛雲升的眼睛把人按進被子裏裹住,擁在懷裏,低聲道:“回禮就按你說的來,先睡,明日還有得折騰。”

他甚至連手都放得規規矩矩,猶如白日見鬼。

“多少?”洛雲升暗笑,不依不饒,“不會連一百兩都沒有吧?”

得虧洛雲升對這個時代的金錢還沒有太具體的概念,容淵總算松了口氣,答說:“倒也不至于那麽低,我給了四百四十四兩白銀。”

“……”

洛雲升笑出聲來,看不出來,容淵還挺幼稚,不過封建迷信這點倒是表現得淋漓盡致。

“就算嫁妝是別人家湊的沒花一分,可四百四十四兩和前途光明的原主比起來,顯然是後者的價值更大,他就算赴任貪/污也不止能得四百四十四兩吧?”

真不知這一代的洛家家主腦袋裏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放棄了原主。

難道這洛家都是祖傳的賭徒心态,不用四百四十四兩博到萬兩白銀就不舒服?

“那你可想錯了洛雲升。”

容淵搖搖頭,“他确實是個清風朗月、光明磊落的君子。早年間他就得了宮中大儒的青睐,那大儒知道洛家處境兇險,曾給洛華昌一萬兩銀子想将他過繼到名下救他于水火。”

“洛華昌動了心,是洛雲升長跪祠堂以死相逼,加之大儒感他孝順,他才繼續留在了洛家。”

“除此以外他還有至少兩次機會能跳出這個火坑,但他都沒有選擇離開。”

“他那種人,是會為家族奉獻一切的。說坦蕩也坦蕩,說愚蠢也愚蠢。但若為官絕不可能貪污,多半也是跟着他的老師做個言官,兩袖清風,回饋不了家中。”

“想來洛華昌也是清楚他這兒子的個性才決定用他賭一把。”

說到這裏容淵露出滿意的神色,擁着洛雲升的手收緊,湊在他耳邊低語:“還好是你,若是原來的洛雲升……我同他恐怕半句話都難有。”

洛雲升無語看他一眼,“是,人家端方君子寧死都不願和你在一起呢。”

下颚被兩指捏住,鼻尖抵着鼻尖,容淵黑沉的瞳孔像有火光格外熾熱,“所以他去輪回轉生,尋他的天地,換你來陪我,多好?”

好嗎?洛雲升不知道。

他能從容淵的言談舉止中感覺到容淵對他喜歡,但這喜歡的分量似乎輕飄飄的,就像他對容淵的喜歡。

看着那雙眼睛,洛雲升想,喜歡是美好的情感,它來源于群居動物天生的情感需求、對對方感性與理性的評估和同一的身份認同。

在陌生世界醒來他需要一個新的感情連接才能順利融入這個世界。

從感性上看,容淵長了一張他喜歡的臉,既冷漠又深情,充滿了挑戰和未知,讓他感到刺激興奮。從理性上看,容淵是系統為他選擇的“完美對象”,兩人結為“夫妻”利益一致,沒有理由拒絕。

身份就更不用說,他們都是命運的棄兒,嘗過許多艱辛,但還沒被打敗正試圖反抗。

所以,他也挺喜歡容淵的。

哪怕只有一點。

“是挺好的。”

“所以洛家這麽個鬼模樣你還給那樣豐厚的禮,是要給我撐場子?”

容淵吻過來,又笑,“可惜有人不領情,減掉五分之四真是狠心。”

洛雲升一笑:“敢賭,就得敢輸才行。”

“不過,”洛雲升閉眼又睜開,“洛雅晴,我那個妹妹,要想辦法把她從洛家接出來。”

“洛雅晴……”容淵聲音輕得像呢喃,但眼中一絲殺意閃過,只是因為洛雲升近在眼前所以殺意也淡淡的,“她是‘洛雲升’的親妹妹,又不是你的,你關心她做什麽?”

“洛雲升的親妹妹和我的親妹妹有什麽分別?我可正用着他的軀殼。”

容淵面色一沉,洛雲升卻道:“我的眼睛其實和你們不太一樣,我能看到一些人身上的氣,比如你,你身上就有帝王之氣。”

“而洛雅晴……”洛雲升從床上爬起,赤着上身迅速推開窗邊的小懸窗,指着洛府的方向,“她身上有怨怒之氣隐而未發,命運已經降臨到了她的身上只是還沒來得及發作。但我敢肯定,她身上的怨怒之氣若發出來,你和容麟的帝王之氣加在一起都不夠她打。”

“她若過得慘……世界或許會因此毀滅也說不定。”

洛雲升說完,容淵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但沉默歸沉默,絲毫不影響他把扔在床下的衣服撿起來給洛雲升披上,低聲警告:再不穿衣服亂跑可別怪我忍不住。

“所以,明天回門你料理洛少監,我去看洛雅晴,可以嗎?”

“……”

容淵不太樂意,上輩子他就和洛雅晴不對付,這輩子也不想洛雲升和她糾纏在一起。

那小姑娘邪門得很像是被什麽惡鬼詛咒了,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過被容麟那瘋子抓回皇宮囚禁的命運。

遇上的男人也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當然,最不是東西的那個非容麟莫屬。

他還記得二十多歲的洛雅晴求到他這個“殺兄仇人”面前,哭着和他說哥哥的仇她不報了,只求能幫她把她的孩子送走,不要讓孩子在容麟身邊長大。

送上門來把柄,容淵當然樂意收下,當晚就秘密把她和孩子送出了海,若運氣不好死在海裏,也算是個解脫。

結果孩子确實死了,是容麟親手摔死的,洛雅晴被抓回來關在皇宮裏,沒多久就自戕而亡,緊接着容麟就開始發瘋。

這麽想,這小姑娘着實稱得上盛朝滅亡的導火索。

“想什麽呢這麽入迷?”見容淵出神,洛雲升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說,若我把洛雅晴帶回府養着,她将來又該何去何從呢?”

容淵回神,當即冷笑一聲:“在哪兒都過不好。”

洛雲升:“……”露餡了吧重生者!

言語有失,容淵連忙清了清嗓子,挽回道:“探子探到她已經被容麟盯上,想必皇後也用她來威脅了‘洛雲升’,才逼得他無路可走。”

“總之,這是個麻煩,我不想把她放在身邊。”

洛雲升反對:“但命運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記,不把她留在身邊豈不是讓給別人?”

容淵不好說自己是重生者知道将來會發生什麽,只能蹙着眉,“現在容麟盯上了她,将來或許還會有其他莫名其妙的男人,你這個‘大舅哥’不知要惹多少麻煩,你想整天處理這些家長裏短的破事?”

“事情發生總要處理,不管她只會讓麻煩變得更大。”

“這具身體總歸是她哥哥的,我也該盡些義務。”

容淵頓時無語凝噎,沒好氣地捏了捏洛雲升臉頰:“送子觀音管得都沒你寬。”

洛雲升無奈地看他,想說自己不是同情心泛濫才想要幫她,而是原著裏洛雅晴一生過得實在太慘,聞者傷心聽者流淚,但凡有一點良心都會想要救救她。

作為女主,洛雅晴身邊當然有很多男人圍着她轉,可她是虐文女主,這些圍着她轉的男人就變得既惡毒又苛刻,以愛為名捆綁她、傷害她,最後把人逼死,再用所謂的“愧疚一生”來償還這份虧欠。

洛雅晴不過是失去了生命,容麟那些狗東西可是失去了他們偉大的愛情。

簡直可笑。

但洛雅晴上輩子和容淵是敵對關系,想讓容淵單方面冰釋前嫌沒那麽容易。

“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等見了人再說吧,興許就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兒呢?”

容淵起身拿了折子打算按照洛雲升點出的數目給管家重算一遍,洛雲升窩在被子裏,露出上半張臉,拉了拉他的手,“對了,此前我讓景行教訓劉公公,你替我和他說一嘴別難為老人家。”

“成,”容淵給洛雲升掖了掖被角,“一會兒熱就別蓋了,記得穿衣服。”他是真擔心洛雲升不穿,這鬼神幹得出這種荒唐事。

* * *

翌日,洛雲升起了個大早,倒不是他愛早起,主要是天太熱了睡不着。

很想搬去自雨亭睡。

今日,他穿了一襲淡綠的真絲長袍,衣料細膩柔軟,腰帶勾勒出修長的腰身,行走間環佩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陽光透過葉片,星星點點落在那抹綠上,将他整個人襯得清俊無暇,仿若古畫中跨越時空而來,飄逸神秘。

容淵随手摘下一朵淡色小花簪在他發間,不由贊嘆:“如此看來,我家王妃更比裴君潇灑俊俏。”

洛雲升笑笑,這具身體與他原本的身體有九成相似,就連那顆小痣也長在同樣的位置。

因而,洛雲升倒也不覺容淵誇錯了人,耳垂紅了淡淡一片。

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洛雲升有些不确定地指了指腰間那精致玲珑、一看就知道價值千金的環佩,問容淵:“會不會太貴重了?”

“再貴重的東西若不見天日地封在箱裏也與廢物無異。再說,這玉戴在你身上才能體現得出它的華美,別人戴那是焚琴煮鶴,暴殄天物。”

洛雲升笑笑:“若被別人看出來你待我太好,會不會……?”

畢竟,靖安王在外可沒什麽好形象。

這突然獨寵一人,有些驚悚,還容易引人懷疑。

“要我外表裝作讨厭你然後我們倆獨處的時候又對你好?”容淵想起上一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容麟,嗤笑道:“未免太割裂。”

“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給你甩的臉色,即便是假的你也都看在了眼裏,日子久了,難免生變。”

“除非事先就說好了演戲,否則還是免了。”

容淵觊觎這既清俊又勾人的皮囊,享受撬開貝殼觸摸內裏柔軟的瞬間,也隐約恐懼着淡去的苦痛卷土重來,因而,他願意用一切手段留下洛雲升。

溫和的手段總比暴力容易施行,也更得人心。

而他的鬼神……很多時候比人更像人,心似乎也是軟的。

“更何況,我是真心想待你好,何必因為外面的人說什麽改變我對你的态度?”

“再說……我也有對你‘不好’的時候,但那種時候,我也不用擔心被你讨厭,你說對吧?”

容淵正經不了一會兒又滿口沒遮沒攔的渾話,洛雲升有些招架不住,推他上馬車,自己也緊跟着坐上去。

“遲則生變,早去早回。”

容淵難得開顏,這向來面向兇的男人笑起來竟格外有吸引力,陰郁褪去,洛雲升覺得像從小養到大的狼,雖然還是兇但不會咬人便很可愛了。

上了馬車容淵總算不再說,洛雲升使勁捏了捏通紅的耳垂,心緒總算平複下來。

美人薄怒最是養眼,容淵或許是色令智昏又或許是別有深意,臨着快到洛家的時候,他忽然道:“其實我待你再好,外面那些看我不順眼的迂腐之人也只覺得是我硬要撐面子。”

“但只要你對我兇一點,你的處境就會好很多。”

“但凡理智正常的人都知道‘洛雲升’不可能給斷了他前程名聲的‘容淵’好臉色。”

“那些人會同情你也會鄙視你,他們厭惡你卻會讨好你,你可以好好利用他們。”

“無論皇帝皇後還是朝臣,他們想在我靖安王府開個口子想得都快瘋了,你但凡表現出一點意願,他們就如群狗争食奔到你面前,讨好你求着你。”

一席話說得實在動聽,若是洛雲升經歷的事情少些,多少會受感動。

可惜,他穿越前以26的年紀就坐到了集團分公司副總的位置,利用人心也算娴熟。

容淵這番話不僅是為了讓他放心,還在暗示他一會兒下車應該怎麽做。

或者說,是容淵希望洛雲升這麽做。

洛雲升清楚,往後發展若是合容淵的心意,這人的“好”自然會更多幾分,若是不合大抵也不會少太多,只是“洛雲升”這鬼神在他心裏的價值難免會降低幾分。

雖說無傷大雅,但洛雲升不允許。

無關他和容淵之間那些星星點點的暧昧和偏愛,是那顆不服輸的心在劇烈跳動。

他從來都能做到最好。

能做到最好是因為他想做,不是因為被迫。

容淵的話聽在耳朵裏,洛雲升告訴自己,配合他,利用他,把其他人耍得團團轉,然後小小絆他一次,讓他也嘗嘗從棋手變成棋子的滋味。

些微的惡意在通透的魂靈下轉了一圈隐藏起來,化作智慧的靈光埋于心中。

洛雲升扔開手裏的史書雜談,笑道:“那王爺一會兒可得沉住氣。”

雍華宮是第一場戰,洛雲升贏了李皇後一手。

洛府是第二場,他們理應贏下全部。

容淵握緊洛雲升的手,捏着三節指骨把手帶到唇邊,嘴唇觸碰指尖,眸色漸深,“我哪兒那麽容易生氣?就是忽然覺得,似乎是跳進我們鬼神大人的圈套裏了。”

“怎麽會?”洛雲升笑得人畜無害,輕輕把手抽出來,挑起車簾,“洛府到了,王爺,該下車了。”

* * *

洛氏在盛京安家已然七十六載,東臨大街的百姓早已經習慣了洛府的存在,知道這裏住着一位顯赫的朝廷命官——至少表面顯赫。

當靖安王府的馬車和那幾乎看不見盡頭的禮箱停在洛府門口時,這份空虛的顯赫終于落到了實處。

百姓遠遠看着,從洛家人堆滿笑意的臉上覺出難堪與榮幸。

割裂感有些強烈,議論的聲音自然大些。

“喲,這洛府的姑娘是嫁了什麽貴人,回門禮如此豪盛,比十裏紅妝也不少吧?”

知情的好事者幸災樂禍的言語中暗藏嫉妒:“誰說不是呢?洛大公子可是嫁了咱們大名鼎鼎的靖安王,今日回門,洛家可是得了天大的面子。”

議論聲漸大,洛雲升掀開簾走下馬車時微微瞥了一眼,訓練有素的侍衛就像得了令,一刀橫劈在大聲閑話者身側,淡淡一句:“手滑”,收刀,閑話者哆嗦着接過一袋子銀錢,靠着柱子滑坐在地。

群人悉數散去,瑟瑟發抖的只剩洛家大房、二房、三房的主子們。

直到洛雲升踩着馬凳下車,被容淵攬着走到近前,淡淡一聲:“父親、叔伯近來可還好?”才驚得回過神來。

洛華昌忍不住擦了擦額頭上被吓出來的冷汗,握住洛雲升的手,剛想說“我兒辛苦”,就被靖安王仿若要吃人般的兇狠目光盯得放開了手,顫抖中夾雜着恭敬:“好,當然好,家裏一切都好!”

說完,不等洛雲升再有下一句,這位洛少監便不由自主後退兩步,連着他的兩個弟弟也即刻退至兩邊,頭都不敢擡,齊聲道:“恭請王爺、王妃入府!”

洛雲升微屈的十指蜷縮起來,緊握成拳,誰都能從他這小小的動作裏讀出傷心難過,卻無一人敢頂着靖安王的目光再次握住他的手。

洛華昌更是因着心虛,避開了他回望的目光。

洛雲升心中嗤笑,面上卻抿起唇,十指舒張,揮袖向前,冷道:“王爺,還不入府嗎?”

“那就走吧。”容淵再次牽過洛雲升手,像是要将人徹底掌在手裏,一言不發地攬着他向前,洛家人心中詫異靖安王竟然會聽洛雲升的話,面上卻大氣都不敢喘,跟着一起走進正廳。

烏泱泱的人魚貫而入,好在這府是洛尚書在時便置辦的宅子,足夠豪橫,才叫這心驚膽戰直想逃跑的洛家人有了分散而站的機會。

洛雲升站着,容淵站在他身後攬着他的腰,洛華昌十指纏在袖子裏打顫,硬是不敢說那句“請王爺王妃上座。”

他這說是請,可萬一靖安王覺得他是在用岳父的身份拿喬,那豈不是完蛋了?

靖安王可是能止小兒夜啼的殺人,對他這種小官來說更是如閻羅般的存在。

本朝有令,從四品可上大朝會參奏,但洛華昌這掌管書籍圖冊的從四品秘書少監總是站在最靠後的角落裏,從來沒看清過靖安王的臉,只覺這人走路掀起的風都能劃破人臉皮,實在恐怖。

如今人在近前看清了那侵略性極強的面貌就更覺可怕,連話語都幹在喉嚨裏,一個字吐不出。

更何況,他雖然沒有祖宗的聰慧,卻也看得出自己這與靖安王的關系恐怕沒有表面上這麽和諧。

新婚夫婦哪兒有冷着臉相對而站的?

洛華昌滿腹懷疑,卻又想自家兒子本就是個冷峻清高的性子,平日對家中人也沒幾分好臉色,或許他膽大對上靖安王也……?

許是希望能依靠洛雲升攀上靖安王,洛華昌想起方才門外所見的情景——洛雲升只瞧了那說閑話的一眼,王府侍衛便幹脆利落“解決”了那人,如此看,應是很得靖安王看中的。

洛華昌心下稍安,容淵不大耐煩地看他一眼,他立時又轉了念想。

不!

靖安王那一番動作比起維護王府的面子,更像是對他們一家的警告——連同方才那威脅似的眼神!

思及此處,洛華昌頭皮一緊,但人在眼前他也不敢讓靖安王站着,袖子裏的手幾次伸出又顫顫巍巍地縮進袖子,全然沒有大家長的樣子,也不知當初是如何鼓起勇氣用自己兒子“賭一把”的。

容淵帶來的壓迫感太強,頗有些“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恐怖之感,衆人僵在原地。

正僵持不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從側面的屏風沖進正廳,看都沒看容淵,淚眼汪汪地撞進洛雲升懷裏,直接把洛雲升撞出了容淵的懷抱。

“哥哥!”

洛雲升後退兩步接住她,伸手在她後心拍了拍,以作安慰。

來人正是洛雅晴。

容淵眉尾一挑,面色不虞——這小麻煩精還真就自己跳出來了,洛府的仆從也不攔着,太沒規矩。

到了婚嫁的年紀,哪怕是親兄妹也該避嫌吧?

容淵心裏覺煩,面上更顯兇惡,洛家人個個臉色蒼白,洛華昌心中更是驚怒交加。

他本以為洛雅晴回不來了,誰知她竟然……!

甚至剛巧撞在刀口,犯了靖安王的忌諱,真是……真是該拖出去活活打死!

洛華昌撇過臉,看都不想看他這惹是生非的女兒,只覺得她礙事,一如她那只知道給家裏添麻煩的母親。

“沒規矩!不知道這是什麽場合?趕快放開你哥哥,要出嫁的年紀還……像什麽話!”

“還不快放開升兒,回內院反省!”

從旁侍候的婢女上前拽住洛雅晴的胳膊想把她從洛雲升懷裏拽出來,可洛雅晴死死抱住洛雲升的臂膀,眼中滿含依賴,淚珠一顆顆順着臉頰滾下來,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把她抱進懷裏細細安慰。

洛雲升亦為之動容。

洛雅晴抱住他的那一瞬,像是打開了記憶的閥門,原主和洛雅晴相處的點點滴滴在他腦海裏由小溪彙成江海,幾乎将他吞沒。

人人誇贊的洛大少兒時也有過那麽一段苦日子。

那時他剛滿六歲,母親有了身孕卻滿心憂慮,整日将他拴在身邊命他呼喚腹中的胎兒。

哪怕他還是懵懵懂懂的年紀,也能從那一聲聲的“弟弟”裏明白母親想再要一個兒子。

但他想要個妹妹,因為二房的妹妹很可愛像個糯米團子,每天都跟在哥哥身後跑來跑去,他很羨慕。

所以,他也會在母親午間熟睡的時候悄悄叫幾聲妹妹。

結果母親當真生了個妹妹。

他記得,他抱着妹妹給母親看時母親冷漠的神情;記得母親拽着父親衣角,求他看在她為洛家綿延子嗣的份上不要寵妾滅妻時的絕望;記得父親面色難看,因母親因嫉妒瘋魔将她幽囚後院。

沒有主母照拂,看顧妹妹的仆從也起了另攀高枝的念頭,那麽小的一團嬰兒夜裏哭鬧沒人管,哭得撕心裂肺。

他做不到無視,只能半夜起來把小嬰兒抱到自己榻上,像母親哄自己一樣輕拍她的背哄她睡覺。

起初,洛雲升也什麽都不會,好在他是大房嫡子,侍奉的仆從總會看在他的面子上幫着照顧一二,只是因着他也是個孩子,不大上心。

洛雅晴便這麽活了下來,雖然掀起錦衣華服是被熱汗糟紅的皮膚和滿背的痱子,但沒關系,她有一個心地善良的哥哥。

洛雲升三歲識字,到了六歲已經能讀醫書,他照着醫書上的配方,悄悄跑去找奶媽求她幫忙配擦身的藥,到後來尿片都是他來換。

這個過程很辛苦,很多女子都熬不下去只能投河,但他堅持下來了。

等再長大些,他時常會想,還好有妹妹,如果沒有這個小團子,他可能接受不了母親削發為尼離開洛家,可能也會脆弱地會活不下去。

但好在,好在他還有妹妹要照顧,要想辦法在這冰冷的大宅裏活下去,沒時間傷心。

就這麽磕磕絆絆地拉扯了三年,小嬰兒終于長成了他期待中會跟在自己屁股後面叫哥哥的可愛模樣。

比二房家的妹妹可愛千百倍。

回憶裏十五年的相處讓洛雲升眼底蓄起熱淚,他強忍着摸了摸洛雅晴的頭——這是他從小養到大的孩子,怎麽能抛下她呢?

“宿主!”

洛雲升沉浸在原主的記憶裏,系統檢測到他情緒波動很大,生怕他出事連忙喊了好幾聲。

“宿主別難過,這本小說爛尾删文了,命運的力量已經衰弱了很多很多,只要我們努力,洛雅晴的命運也能改變!”

“原主的記憶只是記憶,不是你的人生!”

系統說得對,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洛雲升,哪怕他們長着相同的面貌,用着相同的名字,他終究也只是個鸠占鵲巢的靈魂。

洛雲升深吸口氣呼出,控制住情緒。

如今,他終于明白為什麽原主願意為了妹妹放棄生命,他們是兄妹也如父女,他舍不下親手養大的孩子,所以心甘情願替她赴死。

“沒事,”他放開洛雅晴,抹去她滿臉的淚水,用很溫柔的聲音笑着和她說:“哥哥沒事,別哭了,再哭就要變小花貓了。”

溫潤的笑意如明月皎皎,将這本就清風朗月的人襯得如水般溫柔。

瞧見這神情的小厮婢女都想:若是大公子能如此看我一眼該是何等幸事。

但容淵到底不是常人,他想的卻是:他都沒對我這麽笑過!

嫉妒由心而生,容淵唇線拉平,說不上生氣,心情卻也好不到哪兒去,淡淡喊了句:“雲升。”

洛雲升從來沒被單獨喊過名字,聽起來過于親熱很不适應。

他不大高興地側身回眸,對上容淵的眼神,示意他趕緊把無關的人趕走。

誰知容淵卻勾出個頗叫人膽寒的笑,朝他伸手,語氣招貓逗狗似的哄說:“回來”。

洛雅晴立時拉着他袖子搖頭,仿若他要是走出這一步就要落得個萬劫不複的下場。

洛雲升安撫地牽着小姑娘的手,只看着容淵,想弄明白這人是在發瘋還是演戲,抓住這一點空隙思考下一步該如何應對。

他既沒忘記給“靖安王點臉色看看”在容淵的容許範圍內,也沒忘記今日來此的目的是帶走洛雅晴,他只是更堅定了這個目标。

洛雲升垂眸,握緊洛雅晴的手,用無聲的對峙告訴了容淵答案:今日我一定要帶她走!

洛雲升不過去,容淵自然會過來。

他又不是什麽有原則、要臉面的君子,一個性格陰晴不定說發瘋就發瘋的王爺,有什麽事是他不能做的?

只有他不想做。

容淵往前一步,洛雅晴一手死死拉着洛雲升後退了三步,淚眼婆娑、楚楚可憐地叫哥哥,然後狠狠瞪向容淵,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砍成三段。

懦弱和勇敢同時出現在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身上,會讓她看起來更值得幫助,但容淵顯然沒長幾分同情心。

“雖說是親妹妹,但到底男女授受不親,雲升,放開她吧,不合适。”容淵聲音低緩,乍一聽是溫柔的,再一聽便覺得是威脅,加上他面無表情的面孔,頗有“我的恐怖情人”的風範。

洛雲升簡直為之側目。

這要是演技,那真該推薦他下輩子投胎到娛樂圈文裏拿小金人。

洛雲升等了一會兒,旁人看像是在猶豫,大家都以為他要回到容淵身邊,誰知,在容淵伸手牽他時,他竟撇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容淵:“……”

他還真躲?

就算是演戲,容淵還是差點氣笑。

由此,他臉色一變,跨步向前,大馬金刀地坐在廳中主位,長腿一伸,端起桌上的熱茶慢飲,面色已稱得上陰沉了。

三人在廳中一動不動地較勁,洛華昌冷汗都快浸透後背的衣衫,終于想起來該把人全都遣散,不能讓他們見着靖安王的龌龊。

二房三房從來都是依仗這個大哥,他一使眼色,洛家二爺三爺自便起身,憋着聲氣将衆人遣散,自己也趁機跑了。

最貪的老三更是直接跑向了庫房——那一箱箱的回門禮可太乍眼了,若不趁着尚未清點撈出來花花,他這大侄子可就白嫁了!

可見,這院子裏盼着洛雲升好的一個沒有,觊觎金銀的卻大有人在,所謂世家大族的龌龊被他們演繹得淋漓盡致。

那邊貪財的跑了,這邊偌大的正廳霎時間只剩下他們四人。

洛華昌其實也不想留在這廳中,他心中的恐懼從見到靖安王開始就沒散過。

再者說,他也根本沒做好應對這回門禮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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