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京城有一個人盡皆知但又沒人敢說的秘密。

本朝臨朝輔政,手握重兵,扶立幼主的顧國舅,父親和兄長都被先帝所殺,滿族一百多口人,被滅了十之五六。先帝因兵變而死,傳言,死之前,顧國舅已侵入深宮,站在他床前,小聲對他說,讓他放心走,他很快就把朱家王朝所有的鳳子龍孫都送到地下,給他做伴。

京城還有一個人盡皆知但又沒人敢說的秘密。

顧家被抄家滅族時,顧國舅僥幸逃脫,藏身于某個傾慕他的歌女處,榮王卻帶着人将他從旮旯窩裏搜了出來,也不交官,也不上報,迷藥一熏,偷偷摸摸運進王府裏,日日浸以淫畫穢音,萬般狎弄,千般亵玩,将好好一個八尺男兒變做娈寵美童。傳言,顧國舅從王府被解救時,身上帶着十幾處虐打的傷痕,令人不忍直視。還傳言,顧國舅曾私下對貼身老仆道,若殺朱家人,第一個當殺榮王。

傳言傳來傳去,真假不知。但幼帝登基的第五年,名為就藩,實為流放的天家子孫在封地兵變。很快,鬧事的懷王叔被殺,顧國舅下了一份召他同母兄弟平王回京的诏書。平王在封地***而死。又過了一個月,國舅下了第二道诏書,召所有王爺回京。其中,榮王的名字列在第一個。

從東北苦寒之地返回京城的路上,天寒地凍,路上生冰,馬車的簾幕俱是加棉,緊緊掖着。即便如此,稍不留意就會漏進寒風。

如今車內就蹿着一股涼氣,侍女蔻兒正将車簾掀開一條小縫,向外窺探。

她沒回頭,苦哈哈的道:“王爺,快到京城了。”

她身後,一位穿着素色衣衫,端坐在車馬正中間的男子,此刻正在閉目養神。聞言,嘆了一口氣,“蔻兒,不到半個時辰,你已說了三遍了。”

蔻兒轉過身,眉毛委屈成八字,嘟着嘴巴,問:“你可想好什麽對策?”

閉目之人淡淡的,“什麽對策?”

蔻兒聞聲聲音驟然拔高,“什麽對策?!王爺!”她泫然欲泣,“咱們昨天路過那鄉村,連水井旁的小兒都知道國舅要殺你呢!”

榮王終于睜開眼,嘆了一口氣。

蔻兒要哭不哭地道:“王爺,聽說,平王是用燈油澆了一身,把自己活活燒死的……”

榮王望着她,又嘆了一口氣。

蔻兒接着道:“懷王孫子也被逮進京裏,投進死牢。”

她哇地一聲,“王爺!你可怎麽辦呀……”

榮王無奈的垂下雙目,拍了拍她的後肩。

他的睫毛投下一片小小陰影,遮住目光,“我是睿武帝的嫡長子,哪那麽容易就死了。”

他不光是嫡長子,還是太子,還曾是廢太子……

榮王心道,要說這輩子,他活的夠跌宕起伏了,足夠寫滿一本話本。但若要他現在去死,他還不想,主要是一個字,冤。

想當年,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把顧國舅搜羅出來,背人耳目,膽戰心驚地藏到自己府裏,一邊要防着想不開的顧國舅自戕,一遍又要防着他逮着機會殺了自己。萬般呵護,千般用心。他從衣食盯到住行,從早飯管到晚飯,甚至還親自喂湯喂藥,陪說陪笑。

這些姑且不提,榮王但凡聽到市井裏流傳的他與國舅的污言穢語,都氣的拍飯桌子。

為什麽?

因為他冤啊。

同桌吃飯,同塌而眠一年有餘,榮王卻連他一顆扣子都沒解開過,一!顆!都沒有。

他每每想起這一番,都氣的……氣的……

氣的嘆一口氣……

說起來,這位榮王,也是一位奇人。

他小名映鶴,自打從娘胎裏爬出來,便被封為太子。他是元後所生,睿武帝夫婦的嫡長子,從小聖眷隆重,有了兄弟也沒減少絲毫,幼年時,一排雪□□嫩的小肉娃娃玩耍奔跑,一樣是鳳子龍孫,獨他比別人高貴。摔個跟頭都比別人矯健,打個噴嚏都比別人聰慧。

及至稍大些,但凡先帝與先後處所有的好東西,盡着他挑。只有他不想要的,沒有他要不到的。

說他是天上地下頭一份,絕不摻水。

他也有兩個被百姓們傳得快爛的故事。

第一件事是在他十二歲那年,當時的聖上睿武帝率一衆龍子鳳孫與得意大臣在圍場圍獵,獵後賜宴,顧大将軍牽了一頭還未長成的小鹿來。

映鶴坐在右側,抻着脖子瞧那小鹿,只見它四只蹄兒踢踢踏踏帶着幼崽的不安分,昂着細長的脖子,一雙漆黑的濕漉漉的眼睛,天然圓睜,清澈透亮,毫不防備,見了人還很活潑。

睿武帝也誇這小鹿長得好,他問映鶴,“鶴兒覺得如何。”

映鶴無知無覺,朝父皇笑道:“甚好。”

睿武帝點點頭,向顧将軍道:“帶下去吧,別蒸,烤了吧。”

小映鶴的笑容頓時凝結,他看看那小鹿。小鹿屢次被他觀望,調皮的沖他眨眨眼。

小映鶴慌忙道:“這小鹿甚是可愛,怎忍心将它殺死。”

睿武帝聽了,看看那小鹿,覺得有理,對旁人道,“換別的吧,這鹿賜給太子了。”

宮人笑着應了,恭賀太子又得賞賜,卻見太子一張雪□□嫩的小臉上,眉頭深皺,不見一點喜色。

宮人立刻換了一頭小羊羔上來,那羊羔還未滿一歲,走路歪歪倒倒,但頗有靈性,一見火架,便不住倒退,咩咩的奶音叫個不停。

太子不忍,耐不住脫口而出,“這小羊也甚可憐,別吃它吧。”

一旁的顧将軍是兩朝元老,功震朝廷。他淡淡的拂了太子的面,“依太子所言,這一餐恐怕衆人要餓肚子。”

太子赫然紅了小臉。

一旁的楊相解圍,“太子仁善。孟子嘗言,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此聖人也。古有齊宣王恩及禽獸,今有太子不忍之心。”

他向睿武帝道:“我大賀朝要出聖人了。”

睿武帝聽了這話,勉強壓下臉上淡淡的不悅之色。

一旁的顧大将軍緊閉了唇,不再多言。

此事最後,既不殺鹿,也未殺羊,将下廚腌好的豬肉當場烤制了,大家分食。

太子映鶴遠遠坐在席間,看着宮人将那紅白肉條擡上桌子,心頭升起一陣惡心,差點幹嘔出來。

據傳言,太子回了住處,神色便有些不對,恹恹地打不起精神。他側着身,蜷縮在榻上,過了一會兒,竟默默流下淚來。

宮人見狀慌了,忙問他為何如此,追問半日,他方哽咽着問:“人,為什麽要吃肉呢。”

宮人哭笑不得,徐徐告之以大義道理。

太子恹恹地,不再出聲。

本來這只是一件宴餘小事,多數人沒放在心上,但從那之後,太子如往常衣食起居,談天說笑之餘,總有一縷淡淡的憂愁,萦繞在他的眉頭。

同時,平靜的湖面,暗處波瀾湧動。顧大将軍私下向睿武帝進言:太子恐非安震天下之人。

睿武帝皺着眉頭,卻并沒說話。

太子映鶴與睿武帝同處深宮中,風平浪靜地過了幾年。

這一年,他十八歲時,上書一封請辭太子位,睿武帝二話沒說,一封诏書廢了他。

沒過兩年,他二十歲,又被冊為榮王。

他另一件被傳爛的故事,便發生在立府第一年。

傳言,作為一位前太子,一位現親王,他不愛美女,不愛嬌娘,單單看上了楊相之子。而偏不巧,那一年楊相出了事,成了罪臣,滿門受牽連。他的獨子楊曠亭自然逃不了,要被送進宮受宮刑。

這位榮王映鶴,居然賄賂官員,李代桃僵,将楊曠亭偷換出來,弄進了榮王府。

事破之後,天子大怒。一直以來心痛卻不肯心死的睿武帝,指着他的鼻子,大罵一個時辰。留下“昏懦淫逸”這傳遍京城的四字金評。

映鶴垂着腦袋,捏着衣角,畏畏縮縮含怯帶臊地聽了一個時辰。

及至事了後,睿武帝身邊的管事公公上前欲勸慰他,卻見他擡起臉,不好意思的一笑,問道:“這可是罵完了?”

管事公公還愣着:“啊……聖上走了。”

聞言,這位榮王搓了搓大紅臉,羞羞答答地回府了。

楊相之子留在了榮王府。自此之後,這位榮王簡直大開淫戒,毫不收斂。從樂坊,人市等處,掠來無數美男娈童。甚至,興之所至時,他抽風去大牢裏閑逛,還就恰好看中了一位犯人。有楊相子的前科,他光明正大的軟磨硬泡,恩威并施,使盡各種手段,竟終将這犯人弄了出來,也養進榮王府。

關于這榮王府後院到底養了多少美人,有人說十餘位,有人說二三十位,還有人說上百位,不一而足。但無論多少位,榮王的名聲,徹底臭了。

然這位榮王雖人品做派令人不齒,運道卻很好。他親爹睿武帝崩後,二皇子穆嚴帝登基。穆嚴帝生性多疑,殘暴嚴苛,剪殺無數功臣,還除去了自己的岳丈顧大将軍。朝廷中一片暗無天日,苦不堪言。

衆生受苦時,只有一位大仙獨自得道,就是這位榮王。

穆嚴帝看誰像謀反的,只看榮王順眼。榮王安居寶座,繼續日夜淫樂,搜刮美人。

京中人士原本對他半嘲半憐半嘆,此時風頭一轉,又變作羨妒。

這股羨妒之風,直吹到穆嚴帝暴斃,他的岳家卷土重來,扶立幼主,國舅輔政。

殺不盡的顧家人重掌軍中權柄,幾近報複般殺戮驅趕天家子弟。倒黴的天家子孫,先是被自家瘋皇帝迫害猜疑,又遭外戚整治。一場皇城動蕩後,活下來的人夾着尾巴灰溜溜地被放逐各地。一直默默享福的榮王也夾雜在隊伍中,遠走他鄉了。

他的逸聞傳說終于在京城漸漸堙沒。

從人間最熱鬧安逸處,到偏遠苦寒的封地,這一別,就是五年。

開化五年,他終于回來了。

車馬慢慢前行,榮王映鶴端坐車內,随着車身輕輕搖晃。他閉着雙目,在一片深黑沉靜中,陳年舊事如走馬燈般掠過心頭。

車門外,一個清澈卻沉着的男音響起,那是他的管家鹿童,“王爺,”鹿童撩起車簾,露出遠處灰撲撲的巍峨城門,“京城到了。”

榮王馬車一路順利進城,行了一陣,終于來至榮王舊居前。

一身青衣,腰背挺拔的鹿童,親自侍立在車旁。

車簾掀開,露出一只素白的手,搭在鹿童的手上。榮王擡起雙目,望了一眼府門上幾個敕造大字,緩緩下了車。

一位五十餘歲穿戴幹淨的大叔迎了上來,自稱姓餘,由朝廷派撥,暫理府內事物。他身後的下人,也沒一個榮王熟識的。

榮王立刻道甚好,随即命鹿童讓出管家之職,只打理自己近身之事。

餘管家帶着榮王在他自己家巡視一圈,榮王每看一處都要誇贊,嘴裏好話不停,滿意極了。看了芙蓉院,看了芍藥院,看了梅院,榮王指着梅院一棵茂梅下的活泉,對餘管家道,“沒想到,五年了,這池塘還能打整的這麽幹淨。”

他餘光一瞟,瞧見鹿童正指揮下人将他的行李往梅院正房裏搬運。

榮王沒說話,瞧了鹿童一眼,淡淡的收回目光。

餘管家應和了幾句,忽而走近,十分坦蕩的含笑低聲道:“您的東西一絲也不敢動,只是伺候的人換了。但請您安心,所有王孫皆是如此。”

榮王心底琢磨這句話,看着他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方笑道:“我安心的很。”

鹿童将行李安置的差不多時,他進了屋,先要水洗漱沐浴,又将剛剛被裝進衣櫃,在臨離封地前才做的新衣裳拿了出來。

他試了一套,覺得不好。

翻開衣櫃看了看,又拿出一身穿上,照了照鏡子,又換了下來。

最後翻出一身素色帶仙鶴紋的衣衫,一件一件細細地穿戴好了。見了倚門抱着雙臂的鹿童,略有一些不好意思的問,“這一套可好?”

鹿童淡淡地道:“很好,十分飄逸,可以去道場做法了。”

榮王笑着,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回過身,接着對鏡理衣帶。

鹿童走到他近旁,倚着衣櫃,望着鏡子裏的他,道:“挑了半個時辰衣服了,不用晚飯了麽。”

榮王道:“一會兒要去面聖,晚上應有賜宴。”

鹿童招呼幾個侍女将飯盒拿進來,在圓桌上擺盤。

幾個侍女榮王一個不識得,全是生面孔。

鹿童道:“就是賜宴,所以才叫廚下預備了幾樣小菜,宮裏的宴席何時吃飽過?且等能進嘴時,早涼的涼,腥的腥。”

榮王極細致的将衣襟撫平,道:“來不及了,不吃了。”

他轉過身,急急地道:“幫我找一條合眼的束帶。”

鹿童閑閑地跟過來,打開數個裝貼身之物的大小箱籠,與他一起翻了起來。

忽而,不知是他二人誰的手一抖,掀出一卷畫軸,畫軸掉在地上,帶子散開,竟露出一幅男子裸背倚樹圖。

若再有人看得仔細些,便會認出,這畫中人竟是當朝權勢滔天的顧國舅。

那畫軸邊緣早已磨損,似是常被人打開把玩。

榮王和鹿童雙雙頓住。

正在忙碌的幾個侍女一望之下,也愣住了。

鹿童慌忙扔了手裏的物什,将那畫軸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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