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榮王進宮申請面聖,幼帝慣例稱病,慣例賜下洗塵宴,宴請所有剛回京的天家子孫。
慣例由顧國舅代為主持。
榮王被引至沉香殿,這裏是宮內大宴之所,大殿依山引水,通風漏氣,在夏日,是避暑的絕佳勝地。
代天子主持的國舅還沒來,榮王卻見到不少兄弟叔伯。
其中,靜王定王一人搶了他一只手,二人是榮王最小的兄弟。
睿武帝的兒孫經了幾次大難,剩下的大多是老實蛋兒,大家執手凝望,各有一腔幽怨,只是礙着身旁的宮人,不好太露形跡。
靜王壓低聲音,對榮王道:“太子哥哥,平王叔的孫兒被關進大理寺牢房裏了,你可知道?”
榮王嘆了口氣,“叫我皇兄。”
“太子哥哥,”靜王急急地,“咱們可如何是好。”
定王在一旁抱着手,閑閑地道:“我是昨日回京,府裏竟連一個舊仆也沒了。”
靜王委屈的小聲道,“這算什麽,我前日誇府裏蒸蛋做得嫩,隔日進宮赴宴,國舅就對人說,‘靜王愛吃鮮嫩的,給他上一碗蒸蛋’,當時把我吓得就……”
他憤憤不平,重點找的奇妙,“我在我家,用你一個外人給我點菜?”。
榮王:“……”
他想起王府白日之事,略感頭疼。
旁邊定王小聲道:“皇兄萬事都要小心謹慎,莫被他尋了錯處。”
靜王在旁不住點頭,“不錯,他看你最不順眼,你和他這麽深的恩怨……”
榮王嘆了口氣,縮着肩膀,把雙手揣進飄逸道袍的袖口中,他想了想,慢慢地道:“其實,我和他之間,并非你們所想那般……”
前方一位內侍行來,看品階似是不低。
榮王剩下的話斷在口中。
內侍向他們躬身一禮,笑道:“番邦使者正禀告政務,國舅實在脫不開身,請貴人們再耐煩片刻。”
榮王等自是無不答應。
他們不敢再多話。
這是他們從小長大的家,只是如今天地倒轉,他們也成了噤聲人。
光是想想就令人嘆氣。
榮王凍得拱肩縮背,雙手在袖子裏摩擦取暖,他端着一張臉,心中暗想:他莫非要把我凍成人棍?
過了一炷香的時候,禦膳房将餐盒裏的菜肴取了出來,開始擺宴,各類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在數九寒天裏徐徐冒着熱氣。
榮王又饑又寒,盯着不遠處雕刻着花卉紋理的桌檐。
他身形不錯,着各類衣衫都合适得體,不失風度。五官只能算周正,但只一雙眼睛,生得不錯。
他的睫毛濃密稠長,似鴉羽般。說話時,含笑時,忘情時,慢慢地,随着眼簾一顫一顫,別有一種溫柔的好看。
他垂着睫毛,望着那花紋發呆。
直到身旁的靜王,用手肘拱了拱他,并且聲音極低的問:“那不是顧國舅麽。”
榮王聽他的話,側過臉,卻瞧見四周早已點上花燈,而一排排環彩萦瑞的花燈下,花木盤繞的的紅木隔斷後,立着一個黑色的人影。
那人影轉過身,緩緩擡步,順着紅木隔斷行來。紅木樁一尺一設,他的臉在花間,暗處,光影裏不停閃現。
榮王随着衆人低下了頭。
他站在第一排,那黑色的人影行至他眼前不遠處,便停下腳步。
那是一雙黧黑帶着暗紋的靴子,垂下的玄衣下擺,有暗金色的流光。
榮王垂首,雙手高拱行禮。
那人是代天子賜宴,站于人前,緩聲念着祝詞。
榮王垂着睫毛,細細聽着。
一時,那人将祝詞念完,賜宴禮畢。
榮王擡起雙目,不遠處的花燈被一陣輕風吹得徐徐轉動,一道道柔光從他的眉眼間掠過。他彎着眼睛,笑了一下,濃睫顫動,豔冶裏交疊着溫柔,旖旎中帶着熨帖。
他謝了旨意。
那人望着他,也輕輕颔首。
顧國舅還是年輕昂然的模樣,只是在一身玄色大氅下,多了沉靜的味道。那一雙總是風流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也變得淡然。
他衣冠妥帖,黑發整齊地垂在肩側,執起酒杯,不鹹不淡的與各位天家子孫寒暄着。
榮王默默坐在宴席上,望着場上周旋的兩派人。不知顧國舅懷着什麽心思,也不知方才還戰戰兢兢的天家子孫們,如今是何想頭。
他看了一會,嘆了口氣,拿起筷子默默吃飯。眼前的一道秘制雪花肉冷了,他挑開凝結着冰涼油光的白肉,将那紅肉撥下吃了。
不一會兒,那人端着酒杯行來。
榮王是皇子中的第一人,按例,那人該先來敬他。
榮王站起身,滿懷暗藏仙鶴的素色衣衫落了下來。他慢慢躬身,拈起桌上的酒杯。
他本就不是個利落飒爽的人,這兩年上了年紀,行動越發散漫遲緩。
四目相對,執着酒杯的二人一笑。
榮王痛快的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那人也飲了,轉過身,向下順着桌子依次敬酒。
宴席過了一個時辰才散,榮王上了自家馬車,腹中半飽不飽,飯菜沒吃多少,酒卻喝的微醺。
鹿童親來接他,一上馬車,便聞到淡淡的酒氣,他問:“這是不怕老毛病犯了?”
榮王靠在車壁上假寐,聞言,便摸索着到處抓鹿童的手腕,含着笑,往自己肚子上貼。嘴裏含混着小聲道:“揉一揉……揉一揉……”
鹿童一邊挑眉,道:“可是活該難受。”
一邊将雙手搓了搓,待熱些了,撥開他的外衫,探到他的內衫裏,手心隔着薄薄的衣料,敷在他柔軟的肚子上。
榮王笑着靠在他的手臂上,蹭了蹭臉,向前蠕動着依在他肩膀,任由他給自己輕輕揉着肚子。
鹿童問:“回去可要用些飯?”
榮王閉着雙目,窩在人身上,随着馬車輕輕顫動,道:“不了,困。”
他回府後,一刻也挨不住便睡倒了。
鹿童無奈只得任他去。
榮王回京的第一日,在京城中人默默地翹首以盼中,安然無恙的度過。
第二日清晨,國舅府。
顧國舅昨夜賜宴後,與番邦大使議事到子時,又趕工批閱了幾本重要的奏章,這才抓緊時間睡下。
他剛洗漱了,站在卧房的梅花樹前,聽府裏的老管家黃叔在背後說些什麽。
一會兒,他手下一名幹将名喚李忠者,前來禀告。
那李忠将昨夜沒來得及彙報的,京中數位王公處的要事說了一番。
顧國舅賞着眼前猶帶寒霜的梅花,靜靜聽着。
李忠最後說到榮王,将那榮王不知為何未住進自己的正院芍藥院,卻住進梅院,後來又是如何将那淫畫抖落一地,一一詳禀。
顧國舅沉默不語。
他身後的黃叔卻氣壞了,胡子都抖動起來,“這個東西,也忒不要臉了,他是嫌當年與二公子之事鬧不夠人盡皆知?怎麽地?是要故意敗壞二公子的清譽?”
黃叔氣極反笑,“他真是嫌死得不夠快!”
顧國舅行二,小字輕侯,自家老人一直喚他二公子,并不改口。
顧輕侯望着眼前的梅花,臉色淡淡的,既不見生氣,也不見說話,不知在思索什麽。
他自從五年前的變故後,喜怒都不愛露于聲色,不是一番淡淡的模樣,便是沉思的模樣,饒是黃叔這般從小看着他長大的人,如今也猜測不出他的心思。
黃叔也不敢再貿然多說,三人正僵持,另一個下人來禀告,說道:“榮王府今早請了太醫,說是榮王昨天半夜裏鬧起肚子疼。”
顧輕侯靜了片刻,從梅花前側過臉,他問:“怎麽好端端的肚子疼?”
下人道:“太醫說是昨夜受了寒,又吃了油膩之物。”
顧輕侯默然不語,揮手令那下人走了。
黃叔偷眼去瞧他的臉色,只見他眉目清淡,望着眼前寒梅上的霜楞,辨不出情緒。
過了一會兒,他擡起手指,在那梅花上似撫非撫,似打非打的,輕輕點了一下。
他道:“按例,我該去看看他。”
黃叔想了想,雖然惡心,也無可奈何,道:“是這般。”
他轉過身,對黃叔道:“備車。”
清晨,榮王府。
顧國舅在府內一路暢行無阻,他不許下人彙報,自己徑直去了榮王安置的梅院。
梅院只是籠統一說,它院門上設着牌匾,上書疏影暗香四個大字,大名疏影院。老套路了,取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顧國舅進門,院中正對着卧房左側的玻璃窗前,不遠不近的栽着一棵梅樹。梅樹花茂而欹曲,粗枝橫出數尺,樹旁一方小小池塘,裏面是悠悠碧水,上映着粉紅花枝,徐徐梅瓣飄落水上,頗有歲月安穩之情态。當真是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了。
他一邊望着梅花碧池,一邊擡手止住卧房門外侍立的蔻兒。
卻不想,卧房裏傳來幾句笑鬧聲,“輕點,輕點。”
顧國舅頓住腳步。
卧房燒着地龍,與寒冷的院中截然兩個世界,人猶如置身春天,只着中衣便可,外間的圓桌上放着幾碟清淡小菜,半碗喝剩下的小米粥。另一邊的長案上設着晶瑩剔透的玉鼎,冒着袅袅香煙,拐角處的大花盆裏,新鮮花卉開極盡妍态。
榮王躺在裏間玻璃窗下的大榻上,只穿着單褲中衣,拉着身邊跪坐男子的手,軟笑道:“唉,鹿卿別走,你給我揉一揉嘛……”
跪坐的鹿童挑起眉頭,與他調笑道:“一會輕了,一會重了,鶴卿可有些難伺候啊。”
榮王拉着他不肯撒手。鹿童的手在他懷中按着,不知使了什麽手段,榮王一躲,翻滾笑鬧着撲進他的懷裏,鹿童一邊笑,一邊向外推他。榮王直喘氣,道:“你把我肚子擰紅了。”
鹿童不為所動,說着就要掀他中衣,“讓我看看,哪裏紅了。”
榮王笑着翻身,阻住他的手,露出裹着雙腿的白綢薄褲。
顧國舅緩步進了房。
身後的蔻兒站在門口,急的跺腳,道:“王爺,有客至。”
話說晚了,榻上的二人一停,鹿童下了床,在裏間帳邊迎面撞上了顧輕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