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驟雨敲打小巷的青磚,像是萬千顆豆子掉落。

顧輕侯順着記憶,在小巷裏轉了一個彎,萬雨齊落在寂寥而悠長的小巷,悠長的小巷空無一人,只有他從盡頭慢慢走來。

他走到小巷的岔路口,不動了。

岔出的小巷裏,只有一座小院安靜坐落。

香遠院。

據說住着一位姓楊的公子。

這位公子從來都緊閉門扉,足不出戶,其實顧輕侯乍進王府時,便從侍女口中聽過他的傳言。

此刻,暴雨傾盆,小院更是屋舍緊閉,院門嚴扣。

只是院門外,站着一個手執油紙傘的,癡等的人。

榮王。

顧輕侯站在巷子的盡頭,遙遙望着那人。青油紙傘不知去了哪裏,衣衫早被淋透,斜風驟雨沖刷着他的面頰,睫毛在雨幕中顫動。

他尋覓了許久,終于找到這個人,可他卻沒有上前。

這般生辰日癡癡等在雨中的人,他不敢驚動。

這般生辰日癡癡等在雨中的人,他不敢上前,問出自己心中的疑問。

他轉過身,靜靜地返回,迷了眼的風雨裏,一路疾走。

直到眯着眼,瞧見不遠處,一個人站在一處院門下。

疏影院的院門下,被檐頂所隔,雨勢稍緩,鹿童沒走,正站在門檻上,斜倚着門,悠然地等他回來。

顧輕侯拖着兩條腿,慢慢地向他走去,走到他近旁,仰起臉,迎着風雨,清清楚楚的問他:“他不是傳說中那般的人,是不是。”

他話講的沒頭沒尾,可是二人卻彼此心中清楚。

顧輕侯還想問,“他……他……”

鹿童淡淡的看着他,“你還有什麽不清楚?”

顧輕侯搖搖頭,失魂落魄:“我所有的都不清楚。”

鹿童看着他,點點頭,“我就講給你聽。”

大雨瓢潑,他二人一個站在門檻上,一個站在門檻外,将那癡等的人數年的故事一一講來。

原來,那楊公子名曠亭,是早前楊相的獨子,出生高貴自不必提,還兼從小畫的一手好畫,才名遠播,榮王不知如何迷戀上他。早前楊相犯事,榮王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相救。這楊公子卻一不愛男子,二不屑因色得命,三對塵世牽挂已了,只求速死。幾番緣故碰撞下,榮王倒成了橫眉怒目圈禁美人的昏王。正巧趕上朝廷動亂,新皇登基,多少無辜之人陷于水深火熱中。榮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昏庸□□”到底……

地獄羅剎,亂世菩薩。

顧輕侯垂眸癡癡聽着。

他微微張唇,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身體似是被人憑空抽走力氣,虛乏得很。

他點點頭,仿佛是向對面人笑了一笑。

他回過身,順着雨巷往回走,天空一個炸雷響在耳邊,撕天裂地似的。

他撿起掉在地上的雨傘,手掌緊緊攥着傘柄。驟雨打在酸痛的眼眶,心裏一片亂糟糟。

老天爺,你不要喊叫了,他的心仿佛塌了一塊……

電閃雷鳴,不絕于耳。

深夜,國舅府。

顧輕侯猛然從陳年舊事的夢中驚醒,他半坐在床上,深深喘息着,撫上心口位置。

那裏好像缺了一塊。

窗戶留了半扇未關,遠處墨藍的天空之上,轟然作響,現出一條巨大的銀色蜈蚣。

許是今夜的風雨交加,勾着他,在夢中重現舊事。

顧輕侯下了床,未去關那半扇刮風進雨的窗,倒是在窗前站住,向窗外望了一陣。

他出了一會神,便向書房走去,反正也無睡意,不如看看折子。

今上年方六歲,字還沒認全。早前朝中大事顧輕侯會請太後合議,小事一概自己做主。未曾想太後聽政一年便薨逝,如今大事小情皆由他一人操持。

他一手執天子專用的朱砂紅筆,一手摸上案前小臂高的奏折堆,眼光卻旁落,落在案上一本紅封折子。

紅封折子與其他奏折不同,專放在一處,自個兒靜靜地躺着。

他摸在奏折堆上的手停住,向前拈起紅折子,在燈光下打開。

白紙熒熒,列滿墨跡,目之所及,全是各個龍子鳳孫的姓名。

其中,懷王和平王兩處已被畫上紅圈,顧輕侯的朱砂紅筆落在其下的懷王孫上,他的眼眸轉動,一邊思索,一邊用紅筆在名字旁輕輕點了一個紅點。

若想要顧家安穩,這折上的姓名要全畫上紅圈才好。

他的指尖在紙上游動,向上到最頂端處,停下不動了。

諸王孫之上,排在第一的正是榮王的名字,映鶴。

指尖在那處頓了頓,他的眼神淡淡的,将折子輕輕合上。

伏案批閱到晨曦微露,又是一個乏累無趣的夜。

顧輕侯捏捏酸疼的脖頸,洗漱用飯,收拾完畢上轎出門,還未走到儀門處,轎外傳來人的跑動聲。

他的三弟,小名笑歌,一見他的轎輿,帶着貼身小厮,緊跑慢跑跑到近前來。

顧三爺也不用人禀告,隔着車板車簾,腆着臉直接向車內笑道:“二哥,雲川那邊來了密信,懷王封地的官員聯名寫了折子,痛陳懷王孫幾項罪狀——這信緊趕慢趕,跑死了兩匹馬呢。”

顧輕侯在車內閉目養神,沒下車,沒出聲。

顧三爺揣度着,将密信遞進錦簾中,車內人接了過去。

顧輕侯随意瞄了兩眼那信,密密的一頁紙,除了附着的官員名單,便是列數懷王孫在封地欺男霸女,附着懷王謀反等幾項大罪,條條致死。

他将信輕輕一甩,送了出去。

車外的顧三爺面上是掩不住的高興,他悄悄湊近車身,笑道:“前幾日,從禦史到大理寺,各位大人都上門來尋我,他們倒是都靈透的很,主動提起這懷王孫之事……”

他附在車身上叽叽喳喳說了半日,車內的顧輕侯沉沉地閉着雙目,不知是否在聽。

待他說完,車內傳來淡淡的一句,“你看着辦吧。”

顧三爺仿佛被誇了似的,一拱手道:“是。”

車馬辚辚向前走遠了。

顧三爺和身後的小厮被剩在原地。

顧三爺望着前方,臉上還挂着笑。

他身後的小厮卻撇了撇嘴,小聲嘀咕:“到底是親兄弟,竟連車都不下,這架子也太大了。”

“休要胡言亂語。”

顧三爺訓斥他。

他生就一副笑眼,又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漂亮光潔的長相。連斥責下人也帶着三分笑意。

他挑着眉毛,向身後人道:“我二哥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普天之下的大小事都要他拿捏做主,他的一刻鐘都堪比黃金,”他看着遠去的車馬,笑道:“自不能為我耽誤工夫。”

顧輕侯乘車上了朝堂,端坐在龍椅之旁,俯視文武百官,天下間的田地賦稅,俸饷財政種種大事輪過一遍,到最後時,禦史劉大人邁步而出,痛陳懷王孫幾項大罪,數位肱骨之臣随之附和。幾位大人義正言辭,唾沫星子亂飛,恨不得要用唾沫星子淹死懷王孫這個大奸大惡之人。

顧輕侯不鹹不淡的應下,準了三日後提審懷王孫。

今日下朝較早,顧輕侯坐在回府的車上,念及府中堆積如山的公務,這一整日恐怕都要埋首其中苦批,如往常的每一日一般。

從清晨便知臨睡前要沉浸在單調,乏味,傷神費力,卻不可怠慢的某項活計中。實在令人疲憊又提不起精神。

他捏了捏眉心。

回到府中,他別無二事,坐在書案前,提起筆,從奏折堆中撿起一個,慢慢看着。

反正這些年來,每一日都是如此,熬也熬過來了。

顧輕侯拿着筆,忽而晃神。

他前日見到那人了,昨日也見到了。

顧輕侯在忙公務時,黃叔也不敢上前,只在大門外候着,他遠遠隔着簾柱,瞧見自家二公子凝眉靜思,目光落在手裏的奏折上,一動不動。心中感嘆,自家二公子确實與年幼時大不相同了。他的鞭子收了起來,早年愛撫弄的琴簫等物更是早就深藏在寶盒中,早年好去名山大川游蕩,如今這幾年卻連京城都沒踏出過一步,如非必要,從不出入歌坊戲院,甚至連話都越來越少。

潇灑恣意的顧二公子,竟變成一個循規蹈矩,兢兢業業的寡淡之人。

黃叔心中嘆了一口氣。

二公子若能去秦樓楚館快活一場,他倒是要比他還高興……

他正瞎想,忽見二公子将手裏的朱砂筆擲出,撐着桌子停了一刻,揚聲向外道:“備車。”

他趕緊閃了進去,笑道:“公子去何處。”

顧輕侯整衣起身,慢慢地道:“幽草齋。”

黃叔心中微喜,忙出去命人套車。

幽草齋,京中一個不大不小的畫坊,顧輕侯唯一一個消遣,便是去那裏看畫。

看的多,買的少。

黃叔想不通,自家公子又不少銀錢。

顧家車馬行至幽草齋前,卻見平日裏不算甚熱鬧的畫坊前人頭攢動。

黃叔去問了,才知畫坊這三日請了畫師坐在店中為客人畫小像,凡進店者皆可得。

黃叔将此事禀明,顧輕侯雖大老遠來了,卻不以為意,只說,“到對面茶樓稍歇片刻,等人少了,再去亦可。”

他到對面的鴻升茶樓二樓開了單間,将窗戶盡情打開,坐在椅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街對面出神。

家中案上的公文堆積如山,無一件不是朝廷大事,顧三爺說他一刻值千金,可是他此刻卻願意在此處消磨。

他無甚事可做,不過是找個地方呆着。慢悠悠的站起身,伏在窗沿上,他忽而聽到隔壁屋傳來熟悉的人聲。

榮王府,疏影院正房。

榮王站在穿衣鏡前理衣襟,身後開着七八口箱子,皆是華服寶冠。

鹿童從外走來,道:“馬車已停在門外,您再不來,馬兒都要就地睡下了。”

榮王給他一個含糊又不好意思的微笑,“你稍等,我……”他回過身,繞着那華服箱子,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幾圈。

鹿童看着他,“那束腰已換過五條,頭冠您也全試過。”

榮王收回亂轉的目光,朝鹿童有些局促的笑了笑,繼而,猛的一拍腦門,“啊!”他道:“忘帶荷包!”

鹿童舉起手,手心正擎着個荷包。

榮王這下沒話了,只好微笑。

鹿童開口:“今早您冷不丁的跟家下人說,要去顧國舅府上道謝,奴才們慌忙準備,這都一個多時辰了,再不去,咱們可就趕上顧國舅用午膳了。”

平平淡淡,滿是怨氣。

榮王讪笑,“起床時太早了些,我怕顧國舅還沒下朝……”

鹿童指了指外面,“隔壁禮部廖大人半個時辰前便已回府。”

榮王只剩幹笑,“方才備的車馬太過招搖,車帏上繡的那麽老大的白鶴……”

“早換好青帏小車,幔子上一只鳥都沒有。”鹿童面無表情。

榮王臉上的笑容漸漸幹裂。

鹿童輕飄飄的,“想去便去,怕什麽呢,從昨夜折騰到此時,”他打了個哈氣,“真不嫌累。”

榮王咳了一聲,“說什麽呢,我……我沒有……”他低下頭,跺了跺雪白底子的烏靴。

“那……走吧,國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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