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顧輕侯愣了一下,從椅上半坐起來,他想了想,道:“此刻麽?”

侍女笑道:“是,正在群玉院等您呢。”

顧輕侯站起身,袖着手不知該做什麽,在原地轉了一圈,看向侍女,竟帶着些茫然。

侍女笑道:“你忙什麽呢?”

顧輕侯自己也說不清,他扶了扶額頭,道:“幫我拿衣服。”

他換好衣服,大步往外走,走在小巷中時,腳下幾乎生風,只覺腔子裏一顆心砰砰亂跳。他按住胸口,不明白這心悸似的毛病是怎麽回事。

他擡起眼,前方便是群玉院,今日院門關着,映着小巷牆邊斜照的金光,兩扇木門一片燦金似的明亮。

走到院門口,四下無人,他猶豫片刻,伸手推開門,只見迎面掃來一陣陣歡笑聲。院子裏鋪着涼席,榮王躺在正中央,青天白日下,只着白色裏衣,頭枕在鹿童的腿上,仰面含笑沖鹿童說些什麽,包裹着白色綢褲的雙腿微微屈起,露出長長一截白皙的腳踝,他的腳掌漂亮,一只圓潤的腳趾微微勾着……

顧輕侯只看了一眼兩人交纏的模樣,直覺自己該閃躲,身後傳來榮王喊他的聲音,他也沒理會,頂着發燙的臉頰,登時回過頭跑了。

他的胸口劇烈出現喘息着。

自己這是……做什麽呢!

他喘着粗氣停了一會兒,慢慢轉過身,拖着腳步順着原路返回。

進了大門,榮王已從席上起身,望着他,皺眉笑道:“你做什麽呢,一見我便向回跑?”

顧輕侯胡亂應他,“路上掉了東西。”

榮王一見他,便不要鹿童,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涼席,道:“快過來,坐這裏。”又笑:“有好曲子給你聽。”

顧輕侯一邊向他走去,一邊慢慢道:“你這裏還有什麽我沒聽過?”

榮王道:“這是他們為我生辰特地排的,你必定沒聽過。”

顧輕侯一愣,“你何時的生辰?”他坐在榮王身旁。

榮王朝他眨眨眼,“初九,還有三日。”

他拍拍手,草叢後走出幾個裸腳女子。榮王看着那幾個女子,連一分餘光都勻不出給鹿童,口中随意道:“去吧,去吧,看好他。”

又揮手一指,點了點不遠處小桌上的時鮮瓜果,“給他也帶一份。”

鹿童自顧自起身,笑道:“何須吩咐,早備好了。”

榮王聽了,便撇開不管。目光追着幾個女子去了。

鹿童朝顧輕侯微微一笑,無聲道:“我去了,你慢慢玩。”

顧輕侯點頭,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款款離去,心中莫名的覺出些不是滋味。

這種滋味像是什麽?像是蹭人家私塾聽講的窮小子,碰上私塾的正經學生?

不,不是。

像是外室遇着人家賢惠持家的正室?

嗯……

這個……

顧輕侯心中駭笑,自己是瘋了麽,怎麽竟想到這一茬子上去。

不過,依二人現下的身份,仿佛也有些相似……

幾個女子衣着清涼素白,裸着美腳,在寬大的涼席上輕歌曼舞,另有兩女子也是清風淡雲般的裝束,手執長笛,玉指輕按。

榮王似是極愛這一出曲子,一邊看,一邊不時與他議論贊賞。

他卻很少應和,默默地靠近小桌,揀着壺中新酒一飲一杯,心中悶悶的,似是潛伏着某種心疾,每一次悸動都令他不适。

他一杯接一杯獨自痛飲。榮王賞完歌舞後,又命人換新酒新盤,二人對飲幾杯,先閑談了幾句,榮王幾日不見,一面與他夾菜,一面恨不得将所見所聞所遇全複述給他。顧輕侯被他勾着,慢慢地,這幾日積攢的見聞故事也一股腦倒給他,心中那點不适被丢到九霄雲外。

兩人憋了數日的閑話爆發,伴着不遠處袅袅歌舞,細細喧樂,一頓酒喝了兩個多時辰,酒越喝越貪杯,話越說越覺說不夠,才說了上句,下句就急着想講出來,直想咬了自己舌頭。

喝到最後,二人俱已爛醉,都不知是何時歇下,歇于何處。

第二日榮王醒來時,二人正身在群玉院的卧房裏,床鋪完好,他趴在榻桌上,手握着殘酒杯,一條腿搭在榻邊,而顧輕侯坐在腳榻上,竟抱着他搭在榻邊的腿,倚榻而睡。

榮王眨眨眼,雙目迷蒙,向下一看,“嗤”的一聲笑了。

他伸手在顧輕侯額頭上輕拍,顧輕侯揉着眼醒了,擡起頭,看看他,又看看四周,呆愣了一會兒,才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怎睡在此處?”

榮王揉着酸痛的腿,笑道:“你都不記得了,我更不記得。”

他将雙腿在榻上放平,雙手隔着裏褲,從膝蓋骨慢慢揉到大腿根。

顧輕侯收回目光,垂下了頭,轉身時不小心聽到一聲輕響,腳邊一只酒杯被他踢翻了。

他俯身撿杯子,卻覺胸懷一片清涼,垂目一看,才驚覺自己渾身上下也只剩裏衣,胸襟大敞,露出一片胸膛。他一愣之下慌忙掩上,随即擡起頭去看榮王。

卻不料,動作太過迅猛,惹得榮王早已撇頭來看,二人目光一對,顧輕侯的臉微微紅了。

榮王頓時放聲大笑,笑的無邪坦蕩,邊笑邊下了榻,一瘸一拐的去洗手,“你藏什麽,跟個黃花大閨女一般。”他的笑聲随着身影飄遠,“昨夜你睡着時,該在你胸前畫個烏龜……”

許是他的笑聲太坦然,太熱烈,太随意,随意到絲毫不摻一絲雜念。顧輕侯的心反而漸漸沉下了。

他的一顆心越沉越深,臉上的笑容也漸漸維持不住。

昨夜那些一浪高過一浪的酣飲,歡笑,心喜。仿佛一瞬間消失幹淨。

他拽着自己的衣襟,手漸漸捏緊,心中翻起一股接一股的別扭,失落,酸澀。

他坐在腳榻上,懶得起來,或者說連起身的力氣也不想有了,四肢百骸均提不起力。

他靜坐了一陣後,還是起身了,然,在他走出內廳那一刻,正遇上榮王洗漱完轉身,他的目光撞上他前襟,那裏用同色繡線繡着一個小字。

“鹿。”

衣衫最多七成新,似是經過多次水洗,又軟又薄的貼在胸膛上。與肌膚親密無間。

榮王洗完了手,拿起侍女奉上的帕子擦拭,他對自個從頭到腳都沒覺出異樣,回首,對顧輕侯咧出一個笑容,“對了,我生辰時,你記得早些來。”

顧輕侯愣愣的看着他的臉。

“來晚了我就……”榮王頓住,笑問:“你怎麽了。”

顧輕侯依然望着他。

榮王走到他身旁,看着他的臉色,道:“你病了?”伸出手輕覆在他額頭上。

顧輕侯任他動作。

榮王摸了摸,疑惑的看着他,“身上可有不适?”

顧輕侯的睫毛顫動,垂了下來,在下眼簾投下一片濃濃的陰影,他的聲音茫然而輕飄,道:“我許是病了。”

榮王皺着眉低下頭,看他的臉色,“病了也該有個說頭,哪裏病了?何處不舒服?”

顧輕侯搖搖頭,“……我頭暈,想回去歇着。”

他說畢,自顧自向外走去。榮王看着他,喊:“我給你請個大夫。”

身後的人似是遣了兩個仆從在後服侍他,他茫然不覺,兩道目光筆直的望着前路,似是看路,又似是放空。仆從在他身後說話,他沒聽清,也沒答言,一路走回疏影院,在床上一躺就躺了三天。

期間各色人物在他身邊進進出出,大夫再次光臨此地,請脈也沒診出個好歹,只得開了安神藥與他吃。侍女在內廳環繞着侍奉,一會兒便上來詢問他的情況。

他覺得煩,翻過身裝睡。

他不知自己何處出了差錯,只覺一顆心沉重,困惑,疲憊。若把他的心剖開,許會露出裏面擰成一團的粗繩,亂糟糟,塞得滿滿的。

他想伸手去摸一摸那些繩子。

他從手指尖到腳後跟都提不起力氣,有時真睡,有時假睡。許是自己真的病了?

這日下午,他睜開眼時,玻璃窗外天色昏沉,暗壓壓的一片髒灰。正下着瓢潑大雨,雨聲如萬千擂鼓,擊打着院外的天地,院牆,青磚地面,只剩枝葉的梅樹,一切的一切。

初夏的老天爺說變臉就變臉,上一刻還天氣晴朗,下一刻便疾風驟雨抽的你不認識爹娘,

顧輕侯靜靜地看着灰蒙蒙的玻璃窗。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什麽,沖屋外的侍女問道:“今天是初幾?”

侍女走來,答:“回公子,初九了,今日王爺生辰,中午開宴前,還請人來看您,您一直不醒,來人便走了。”

顧輕侯撐着床,默默地聽着,停了一會兒,掀開了被子。

今日是那人的生辰,他要去看看。

……更重要的是,他這段時日心中那些盤旋的疑惑,那些塞滿他心的繩索,他已不能再忍。

侍女趕着說,“外間好大的風,公子穿上披風。”

顧輕侯三兩下系上披風,拿起侍女遞來的青油紙傘。侍女打開兩扇房門,暴風雨破門而入。

他始料未及,讓風雨迷了眼,慌忙撐開油紙傘,頂在頭上,大步朝院外跑去。

一出房門,風雨立刻視油紙傘為無物,頃刻間灌滿他的衣領,他忍着忽如其來的冰雨,瑟縮着脖子,低頭猛跑。

剛出院門,他視物不清,猛的撞上迎面來的一人,兩人肩膀相撞,各自被震得彈開,回首相視,竟是鹿童。

鹿童冒雨而來,已是一片狼狽,發絲黏膩在臉上,他在擂鼓般的雨聲中,朝顧輕侯大聲道:“你這是去哪?不是病了麽?”

顧輕侯搖搖頭,他不知自己為什麽搖頭,雨水很快順着下颌往下淌,他在暴雨裏眨着眼,道:“我要去找榮王。”

風雨交加,雨聲如擂,鹿童卻敏銳的察覺出不對勁,他拉住顧輕侯,喊:“宴席早散了。”

顧輕侯被他拉着,一時掙脫不開,大聲道:“我知道,但我有要事問他。”

鹿童還是抓着他,大聲喊:“今日他生日,他此刻也有要事,你找不到他。”

兩人聲嘶力竭,聲音卻依舊淹沒在風雨中。

顧輕侯掙開胳膊,執着的大聲道:“但我非問他不可。”

他看到鹿童身後還帶着一個小童,小童捧着一只精美的食盒。

這食盒很精美,也很普通。精美是他盒身本就講究金貴,普通是,顧輕侯曾在秦人院等各院門外見過它們,盛着榮王送到各位美人的,精美卻普通的心意。

三日前,榮王也曾當着他的面,看似關懷周到的,将它随意贈與某院的主人。

顧輕侯掃了一眼,揮開鹿童的手,在雨中奔跑起來。

濕淋淋的袖子,水淋淋的傘柄,他緊緊攥着傘,跑的一顆心砰砰狂跳,雨水像溪流一般從他臉上蔓延流下,順着下颌彙成雨瀑。

等見了那人,他要問問他……

為何人人都說他是個好色的淫棍,可他內裏卻是個謙謙君子。

為何他冒着風險将他偷劫進府,可卻以禮相待從未冒犯過一根手指頭。

為何他坐擁滿院美人,每日狎昵親近,可對他卻坦蕩無邪,從來都待如知己……

為何……他這顆心他整個人,令他好迷惑……

他沖進群玉院中,幾個侍從正冒雨拆着院中搭建的殘臺,他在雨中嗡嗡問着什麽,那些人也隔着雨幕嗡聲回答。

他慢慢走出群玉院的院門,榮王果然沒在院中。

府中這麽大,府外更大,他根本不知榮王去了何處。

他撐着傘,在雨中失魂落魄的走着。

從來到府中的第一日起,所有的過往如走馬觀花從腦海中閃過。

綠叢環繞,身着素白裏衣的榮王坐在涼席上,光着白皙的腳,輕輕勾着腳趾……

一盞昏燭下,他垂着鴉羽般的濃睫,短而薄的裏衣,露出白的發亮的,凝脂一般的胸膛和手腕……

芍藥開的密密匝匝,舞女豔紅的流縧輕滑過他繡着鶴紋的素衫,他撫着琴,微微一笑,目光追着紅縧而去,眉目裏的春光,比滿院的芍藥更令人目眩神迷……

自己初來乍到,昏昏沉沉時,面頰上滑過他的手指,耳畔還有他微醺的聲音……

自己佯病時,侍女們悄悄議論他的□□不堪……

走着走着,顧輕侯的眼眸慢慢擡起。

心中所有的疑惑被一條線牽引起來,自己似是瞧出了一絲端倪,卻仍是無法解開這團亂麻。

忽而,他心中一動,停在當地。

然後調轉腳步,朝一個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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