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兩人寒暄了幾句,實無深言可談,榮王讪讪坐了一陣,便走了。

顧輕侯将他送到門口,禮數周全,挑不出一點錯。

待到榮王車馬走遠,他才回了身。

黃叔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跟在顧輕侯身後,憤憤不平,“這貨不知安得什麽心,好端端的上咱家來,二公子可要小心着意,怕他要出什麽幺蛾子!”

前方之人不疾不徐的走着,未發一言。一直走到書房門口,顧輕侯回過頭,對他道:“好了,退下吧。”

聲色雖淡淡的,黃叔聽在耳中,卻覺得他與上午似有什麽不同。

二公子每次從幽草齋買畫回來後,總是要一人獨自欣賞,這規矩黃叔是知道的,眼下書房中書畫未收,他便不進去了。欠身閉嘴退下。

顧輕侯打開房門,房內的斜光薄塵芍藥花一如他離開前,往日裏,他愛在此時此地小憩一會兒,不過此刻不必了。

他将畫卷小心的一一卷起,親手系上繩子,放進一口大箱子裏,蓋上箱蓋,甚至還上了把鎖。

将窗戶房門皆盡打開,透亮的日頭□□裸的打到青磚地上,他提起衣裾,端坐書案前,從小山一般的折子裏拿出一本,打開細看。

神清氣爽,不再拖沓公務。

到晚間,乏了,他收拾完畢,除了衣衫,躺倒在青影紗帳下。

睜着眼,輾轉了幾次,他便不再動彈。

夢裏,他到了一處虛幻之所,石桌前有一人露着一雙白臂,正在吃着什麽。

那人面目看不清,只見他胸懷撲簌簌落下許多渣子,顧輕侯心中輕輕道:“真笨。”

目光卻黏在那雪白的手臂上,他咽了一口口水,一雙手不自覺的向那白膩的肌膚上摸去。

手有了意志,不聽他的使喚,他心道,“別,不要。”手卻如掙脫牢籠的力氣奇大的小野獸,莽撞的,饑渴的沖了上去。

顧輕侯的心顫了顫。

卻見那手只是輕輕觸上肌膚,指尖在那雪白柔膩的肌膚上着迷的流連。

他的心越跳越快。

仿佛聞到了人身的肉味,仿佛那團白膩近在鼻尖,仿佛他摩挲着,做了許多不堪之事……

顧輕侯猛的睜開眼,窗紙上透着微亮的天光。

他微微屈身,下身的綢褲上有大片黏濕。

仿佛是憶起什麽,老練如他,也不得不不堪忍受的顫了顫睫毛,深深地閉上了眼。

他半撐着床,呆坐了一會,直等到天光由窗下漸漸蔓延,漸漸清明,朦朦胧胧快到床下時,他才掀開半搭身上的,被他揉的不堪入目的錦被,緩緩下床。沒吩咐人,自己清理收拾妥帖,一切理畢,伺候他上朝的人才來到。

早朝無事,顧輕侯平平淡淡的下了朝。

他的二堂叔一下朝便向他遙遙示意,似是有話說。顧輕侯整裝回府,方才到家,大裘還未解下,他的二堂叔拉扯着三堂叔,後面還陪着他的三弟笑歌,便一路殺了過來。

笑歌見了他,滿臉陪笑,自不必說。他的三堂叔是他親封的鎮遠将軍,在外萬人之上,見了他倒像是老鼠見了貓。只有他二堂叔——也是他親封的齊國公,挺着脊背,昂着脖子,跟他毫不客氣,張口就問,“懷王家那孫子明日便要提審,你心中可有主意,待要如何處置他?”

顧輕侯先撿了個座位坐下,抻了一抻昨日僵坐到酸痛的肩膀,又端起熱茶潤喉解渴,而後才說漫不經心地道:“他謀逆叛國,按照律法處置便可,大理寺主審,我不過旁聽。”他笑笑,“怎麽?二叔要為他說情?”

二堂叔瞪着眼,狠狠地呸了一聲,“給他們家人求情,我瘋了嗎,他爺爺懷王帶頭抄了咱們顧家,我巴不得他家死盡了!”二堂叔氣沖沖的,也不知生沖誰,“我就是來問問你,怕你做的不幹淨,他家的小輩一個也留不得,必須得殺盡了,不然都是禍患。”

三堂叔在他身後小聲拉扯,“二哥,輕侯掌事這麽多年,還能不知道這道理?”

二堂叔叉着腰,直着嗓子,“我知道他明白,我就是不放心,平白囑托囑托他。”

顧輕侯素來知道他二堂叔這脾氣,不以為意,一笑道:“侄兒記下了,多謝二叔提點。”

二堂叔大手一揮,“這事倒是其次,懷王孫人在大牢,咱們早已捏住他,我來是為了另一件事——”

二堂叔自坐了,将茶飲盡,道:“眼下最該着緊的,是榮王!”

顧輕侯拿茶碗的手頓住。

二堂叔說道要緊事,雙眼都發亮,“咱們清了懷王等握着兵權的皇叔們後,立即下诏召回小輩親王,這一步棋走的極對。而榮王等人乖乖歸京,一點幺蛾子沒出,也是意外的平順。但我只怕平順的過頭,要節外生枝——我聽到風聲,有些老不死的,暗地裏偷偷聯絡,要去拜會榮王,他們為的什麽?!——這幾個被你召回京的王爺,榮王出身最高,又曾是正經太子,那些愚官愚民還認他為正經路數,早些年,穆嚴帝造孽的時候,就隐有人推他,如今這形勢,只怕那些老不死把他拱的心更野!他如今人在京師,萬一有何不軌之心,都甚是麻煩,必要趁早清理了他,這是頭一件大事!”

顧輕侯手裏的茶,慢慢送到口中。

顧三爺笑歌不以為意,“他人在京師又如何,膽敢有何動作,一刀剁了腦袋便是!兵和銀子都在咱們手裏,怕他做甚!”

三堂叔接口道:“此言差矣,他們占着正經名頭,沒尋着說頭,也不好輕易動他。”

二堂叔一揮手,“也不必擔心,根本不用咱們操持,有的是人上門替咱們張羅,昨夜就有人來尋我……”

他拿出袖中一張折子,遞給顧輕侯,“原先榮王府中的一個……”

哪怕是顧家人,也早已将榮王和他那件風流韻事嚼爛,淫邪的,正經的,杜撰的,靠譜的……不知被編排出幾百種故事,但當着他的面,誰也不敢提起那陳年往事,沾邊的也要忌諱。

二堂叔舌頭打了個轉,換口道:“府中一個姓鐘的家眷,在他院裏死的不明不白,因那人是罪臣之子,也無苦主來尋,早幾日他家僅剩的下人來京,一張狀紙求告到京兆尹門前,喏,你看。”

顧輕侯展開細看。

二堂叔在旁邊瞄着折子,咂嘴道:“一條人命呢,此事若是鬧大,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也夠掰倒他的。”

顧輕侯看着折子,點點頭,并未多言,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好。”

這個好字,幾多含義。

好,我知道了。

好,這事你辦的甚好。

好!我人頭都攏入鍘中,只差這落下的鍘刀,待我速速鍘了他……

二堂叔眨了眨眼,還欲多問幾句,催促幾句。他身旁的三堂叔卻連連扯他,并使以眼色。二堂叔想到如今尊卑之別,只得将話咽入喉中,忍着心癢告辭。

二堂叔等從國舅府出門便回各人府邸,他後腳方進門,京兆尹前腳便跨了進來。

二人嘀嘀咕咕聊了一個多時辰,京兆尹紅光滿面的出了二堂叔的府門,豈知,剛邁出門檻,一雙滿是厚繭與凍瘡的手,鐵鈎子似的一把鉗住他。

京兆尹吓了一跳,猛地回頭,竟是那寫狀子告榮王的鐘家人。

這人叫鐘勇,是鐘家奶媽的兒子,死者的奶哥哥,和死者從小一塊長大,感情甚篤。早幾年流離失所,逃去西北之地,進了西北軍的神箭營,跻身行伍,解甲之後趕回京師,得知舊事,誓為自家公子報仇雪恨。

他死死拉着京兆尹大人的官袍,毫無眼色,面上焦急迫切,張口便問:“大人,我的狀子國舅爺看了沒有?”

下人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轟他,京兆尹面帶嫌惡,昂首垂眼說:“遞給國舅爺了,回去等信兒去吧。”

那鐘勇不肯罷休,追着京兆尹一行人,“國舅可有說要替我做主?那榮王無惡不作,強搶良民,還害人性命。應該千刀萬剮,放油鍋裏炸了,讓箭射成靶子……可他又是親王……”

那鐘勇勇猛兇悍,力氣又大,幾個下人手推上他的胸膛,如推小山。他輕輕揮手便将那幾個下人撂開,一路黏着京兆尹,京兆尹被碎叨的受不了,臨上車前,停下腳步,拉着長腔,“如今這世道,憑他是什麽,大的過國舅爺?”他壓低聲音,“你放心吧,我先透你一句,國舅爺就差你這麽個藥引子,我把藥引子送到他眼前,那人便命不久矣!”

那鐘勇聽了這話喜不自勝,搓着兩只拿慣弓箭的手,道:“謝謝大人,大人為民做主,小民感激不已,回去日日給菩薩燒香保佑您長命八歲!”

京兆尹撩開車帏,笑了一聲,“不用燒香,且等信就成!”

那鐘勇使勁“哎”了一聲,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等着!”

京兆尹的車馬走遠,鐘勇站在街上,原地轉了四五圈,他兩手揪着自己的髒發,眼裏漸漸湧出淚花,他喜不擇地,撲通一聲跪在當地,又哭又笑,朝着西方瘋了般磕頭,“毓哥兒!你聽到了麽,你的大仇要得報了,你安心等吧,等哥哥将那榮王的狗頭提給你……”

國舅府,書房裏。

顧輕侯剛剛送走二堂叔等人,垂首站在書案前,将那素白的折子細細瞧着,瞧完後,他面無表情,将折子撂到堆積如山的奏折堆上。

他撩衣坐在案前,拿起今日的公務折子,沉心批閱。

屋內靜谧,香煙袅袅,門外進來兩個捧着熱茶點心的侍女,她們将手中的茶點無聲的移至案角。

顧輕侯的目光落在那處。

幾只玉一般瑩潤的小盤小碟中,有一碗炖的極嫩的甜豆花。

這幾年來,他府上的廚子做某幾樣吃食做得尤為出色。

那人來時并未奉上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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