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榮王府,疏影院。

榮王歸京數日,他的皇帝小侄兒一直稱病稱忙,今日聽得有空,他早早約了靜王定王齊去面聖。

鹿童去挑選車馬,榮王百無聊賴,正蹲在草叢中,看一只肥肥的白狗,和瘦長條的黃狗激烈而和氣的打架。

他手窩在懷裏看了一會兒,笑的眉眼彎彎。忽而,似是想起什麽陳年往事,輕輕抽出手指,點在小白狗肥厚的胸膛上。

小白狗被點的愣住,榮王笑了笑,似是看着那小畜生,又似是在晃神。

院外通傳靜王定王到,他擡起身,見他兩個弟弟從門外進來。二人向他行禮,他剛擡手免禮,卻見兩個弟弟身後站着一個人擡起頭望向他,那人穿着平常服色,須發略有花白,不留意還以為是年老的家仆。

榮王定睛細看,恍惚想起這人正是如今的禮部尚書王卿書王大人。

他驚愕了一瞬,立刻穩住神色,悄悄打量四周,與靜王定王寒暄着進屋。

将屋裏人都打發走,榮王變了臉色,指着一身仆裝的王卿書,問:“你……你們,這是何意?”

靜定二王趕緊令王大人與榮王厮見,王大人摘了仆帽,幾乎帶着哭音,“臣失禮,如今太平歲月,民間官場波瀾不興,但官場中人但凡想登榮王您的大門,便如踏暗藏漩渦的水面,不得不喬裝打扮,避人耳目。”

平靜的,隐藏在水面下的,危險巨大的官場漩渦——榮王陛下聞言,半晌不得語,長嘆了一口氣,“大人言重了。”

王大人執手苦笑道:“比起當今形勢怎能算重?榮王陛下!外戚攬政,朱家王朝岌岌可危,天家子孫被削被殺,逐個凋零,王室正統難道要坐以待斃,眼睜睜看着懸在脖子上的刀落下麽!”

靜王定王瞪着一雙微紅的眼,榮王卻趕緊搖手,低聲道:“此言慎出,此言慎出!”

他不由得向四下看,不遠處有一扇緊閉的窗戶。

那王大人見他如此,更加急切,徑直膝行,抱住他的腿,壓低聲音絮絮說了一番話。

屋內空曠靜谧,只見王大人嘴唇翕動,離得稍遠的靜定二人也不能全然聽清,不一會兒後,榮王臉色大變,一把捂住王大人的嘴,“王大人你瘋了,我可從不敢作此想。”

他扒開王大人,慌忙走到窗戶邊,瞧瞧打開一條縫——一個侍女拿着澆水壺正幽然走遠。

榮王關上窗,額上已出了一層涼汗,他癱坐在座椅上,低聲苦嘆:“王大人,你這話可是要我的命啊。”

輕輕擰眉向靜定二人道:“咱們各府裏什麽情形,你們還不知?”他向院外使了個眼色,“還敢把人往這裏引?”

定王閑閑道:“太子哥哥,府裏府外都一樣,您以為哪裏會不同?便如同今日王大人這話,不管他說不說,咱們下場也都一樣。”

榮王一聽他頭四個字,便渾身發麻,指着他道:“住嘴,快住嘴,再不許提。。”

靜王急了,“太子哥哥!不管他提不提,你都是父皇的嫡長皇子,曾占正統十幾年的皇儲!而我,也是正兒八經的親王,定王也是,誰也逃不了!這個稱謂,不在于出口不出口,它在人心中,在我們兄弟心中,也在顧家人心中!你能忘了,那顧輕侯能忘了?”

榮王手撐座椅,憋了一會兒,憋出一句,“顧輕侯他……不一定會如你們所想那般行事……”

他平日甚少提那人的大名,此刻氣急敗壞忽然喊出,後脊先自酥麻,像是被人摸了一把似的。

他眸光閃了閃,垂下了頭。

餘下三人愣了一下,互看一眼,同時想起他二人之間那段旖旎往事。

靜王神色古怪:“太子哥哥你莫非對那人還……天下美人到處都有,此乃性命攸關之時,你勿要色令智昏。”

榮王大窘,挑着眉,聲調也不禁揚了起來,“哪裏!我……我從京城到封地,見過的美人何止萬千,那有空惦記一個玩過的!何況他本就不愛這一口,我嘗了便覺無趣,不然當年不能将他放了。”

這一番渣王言論有理有據,靜定二人互看一眼,也挑不出什麽錯,只得道:“這樣便好,但若顧國舅不放過你呢。”

王大人接茬道:“人人皆知那顧國舅對您懷恨在心,您就是不為了朱家的大好江山,不為了王室手足們的性命,單單沖顧國舅對您這份殺意,您可能放心安睡?”

榮王又推阻道:“事情哪有那般簡單,我們幾個親王手中沒有一兵一卒,跟随你的也都是禮部的文吏,憑此起事,無疑于自尋死路。”

王大人道:“路是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卑職目前便有一小計,您與二位王爺眼下就要入宮,見了天子,他畢竟是天家子孫,您當叔叔伯伯的,旁敲側擊,先求個一官半職,卑職再去顧國舅眼前的得意之人那兒使些力氣……”

王大人的話還未說完,忽而有一人徑直推門進來,屋中四人吓得一哆嗦。

進來人竟是餘叔,只見他與屋內人打了個照面,一驚之下惶恐後退,口中道:“老奴該死,不知王爺在會客……王爺車馬早已備好,老奴看天色已晚,便自作主張來禀告。”

靜定二王早将王大人遮住,王大人一身仆裝,影子般融進角落。榮王一顆心兒幾乎要跳出來,與靜定二王互看一眼,驚疑不定,強自歡笑道:“無甚,我和兩位皇弟閑聊,忘了時辰,你提醒的正好。”

榮王出門上車,再下車時,早已不見王大人。靜定二王從後面的車馬上下來,三人并行,順着宮道向前走去。

待到人少處,他壓低聲音,向身旁二人道:“那王大人天真冒進,你們千萬勿信他的話,見了聖上,切記別輕舉妄動。”

靜定二王聽了他的話,默默垂頭。

不一會兒到了聖上所居的含元宮,三人已有多年未來此處,乍一進門,屋舍俨然,廊宇整齊。三人環視一圈,只覺得有何不妥之處,卻暫時未想出來。

跟着宮人進殿,小小一個身影端居在寶座之上,聖上才六歲,只比椅子略高,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的望着他們,天家祖傳的漂亮眼睛,帶着好奇,陌生和警戒。

榮王擡眼,望向那稚子圓臉,心道,“他小時候,我曾抱過他。”

兩廂厮見,六歲稚子的話不多,四人淡淡的說了幾句話,他連一聲叔叔伯伯也未喊。

定王瞧了一眼靜王。

一位黃門悄聲向幼帝說了一句什麽,幼帝立刻雙眼彎彎,喜上眉梢,興奮道:“快讓三舅舅進來。”

定王與靜王再次四目相對。

三人見事告辭退出,走到院中時,靜王停在原地轉了一圈,忽然跺腳,他哎呀一聲,問榮王:“咱們小時與父皇種的那些海棠,怎地全沒了?”

定榮二王此時才回過味來,某年睿武帝誇海棠甚好,親自挑了幾棵好品相栽種,皇子們大些了,也在旁邊半玩半幫,父子幾人嘻嘻哈哈忙了半日才種好,因是他們親手所植,故各人也當個樂子,比別的花草多用心些,年年春日開花,都要議論評比一番,宮人們也謹慎着意,不敢慢待。

怎麽再登門時,連一片葉子也無?連樹坑都填平變作青磚地。

靜王腸子裏藏不住話,立刻逼問宮人,宮人是新來的,戰戰兢兢道:“聖上愛蹴鞠,顧三爺說這幾棵海棠礙事,便命人砍了。”

靜王一口氣堵在胸口,卻沒再說出什麽。榮王定王立刻拉着他向前行去。三人直到空曠之地,靜王才一口氣吐出來,暴罵出口,“狗日的顧三爺,他算哪門子爺?把含元宮當自己家了?!”

榮王瞧瞧四周巍峨的兩道宮牆,遠處侍立的侍衛,壓低聲音道:“慎言!”

靜王惡氣難平,卻又只能忍下,與兩位兄長分手作別。

榮王這一日損耗許多心力,閉着雙目靠在馬車壁上,心中閃過幼帝見着他們三人時的臉色,說到顧三爺時的臉色,含元宮外光禿禿地青磚地……

他心中,輕輕地長嘆一口氣。

又想到王大人抱着他膝蓋苦言時的模樣,推門而入的餘叔……他心裏不禁咯噔一聲,總覺得有一種淡淡的不妙。

果然。

他回府時,天色還早,鹿童似是專在外等他似的。他一進門,兩人便打個照面。

榮王一邊解大裘,一邊道:“外面這樣冷,怎麽不進去?”

鹿童按住他解衣帶的手,說了一句讓他胡思亂想臉色發白腿肚子抽筋的話。

“別脫了,顧國舅有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