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鈍刀磨心難別離
鈍刀磨心難別離
璋兒是個例外,他被孫老伯叫醒後,擡眼就看見了伫立在人群之外的繁優。
還是青衣,太陽照在他身上,周身包裹一圈光暈,他站的筆直。
君子如竹,秀逸神韻。
繁優也看到了璋兒,他沖其笑了一下,便離開了。
多年之後,璋兒長大成人,還是沒有忘記繁優的那個笑。
孫老伯道:“祖父抱不動你啦,來牽着我的手,回家吧。”
小小的璋兒聽話的牽着祖父布滿老繭、粗糙幹裂的手,踏着陽光回了家。
繁優走到祠堂門前,推門而入。
亓濯聽到響動,他立即驚醒,看着門口。
鄧宛白又是一宿沒睡,他見繁優回來,道:“繁優,你回來了。”
繁優點點頭,進入房間,順手關了門。
李威山和蓉娘子還在閉着眼睡覺。
繁優走到他倆面前,俯首看着他倆,道:“你們的孩子死了,屍骨無存,節哀。”
蓉娘子和李堅朗立馬睜開眼,哪有剛睡醒的模樣,明明是在裝睡。
蓉娘子聽到後,眼淚瞬間落下,李堅朗攬着夫人,也是悲痛的模樣。
繁優本覺得這蓉娘子可恨至極,為了自己的愛情,忘記了仇恨,忘記了約定。但見蓉娘子哭的肝腸寸斷,他又覺得自己好像錯了。蓉娘子是無辜的,李堅朗也是無辜的,他們的孩子更是不該遭受這無妄之災。
該死的人已經死了,仇恨也不該被蔓延至其他人身上。
但無論怎麽說,都已成為無法更改的事實。
繁優斂睫,低沉又道:“節哀。”
蓉娘子哭的更是上氣不接下氣,她道:“吾兒……吾兒才剛滿周歲。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呢?!”
“她那麽小,還不會開口叫阿娘,我給她買了好多衣裳,她都沒來得及穿,怎麽就會屍骨無存了呢?”
蓉娘子拽着繁優,她哭求道:“仙人,你是不是記錯了?!”
繁優道:“你姐姐也死了。”
蓉娘子當即失了力,拽着繁優衣裳的手,垂了下去。
萬念俱灰。
記憶湧上腦海,與姐姐相處的畫面如走馬觀花,一幀幀出現在眼前,她想要抓住,卻只是毀壞了姐姐的面容。
自己小時候懶散,在李府做丫鬟也沒有改正。阿姐老是罵她是個富貴命,幹不了重活。卻一邊罵,一邊又将所有的活攬走,只留下輕快的活給她。
她長大了些,十二歲,情開初窦的年紀,随着阿婆外出采買,識得了李堅朗,兩人一來二去,便要私定終身。
變故出現,她的阿姐莫名被李威山糟蹋,她心中憤恨不已,誓要為阿姐報仇。但七個月後,阿姐死了,她的心也跟着死了去。還好,有堅朗在,陪她度過了人生中的低迷期。
李威山在阿姐死後,本想着再找一個下人來留種,趙淺霞不知道從哪聽來了說李威山外頭有一兒子,命人尋來,滴血認親也對的上。于是李堅朗就成了李威山的唯一孩子。
她知曉了這個消息,內心掙紮。
但心中有了猶豫,便就萌生了偏頗的答案。
她還是如願的嫁給了李堅朗,幾年後,她的姐姐化作惡鬼尋來,殺了李威山和他夫人,還有那幾個手腳不幹淨的小厮。
于是李堅朗便成了李家主,夫妻二人琴瑟和鳴,剛誕下一女,美滿幸福。
孰知,一年後,鬼童風波又起,朱妍找上她,告訴她只要将一位叫繁優的仙人留下,便可保她一家不死。
她答應了,但女兒還是被抓走。一天下午,她打扮成丫鬟模樣從後門偷摸出去,要求姐姐履行承諾。
姐姐百般推辭,她又不能讓旁人知道了二人的關系,只能稱病。
如今知曉了姐姐死去的消息,她心中懊悔。
如果……如果當時不一心要嫁給李堅朗就好了。
“堅朗……”蓉娘子喚道。
李堅朗握緊她的手,傳來熱源,“我在,蓉娘。”
“我們和——”
繁優見樣,立即開口打斷蓉娘子的話,他道:“蓉娘子,不要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了。”
蓉娘子淚眼朦胧,可憐般的望向繁優,眼神中有着求助,“我……我該怎麽辦?”
李堅朗拭去蓉娘子臉上的淚,他心疼道:“蓉娘,不要怕,我會和你在一起。”
蓉娘子泣不成聲,倒在丈夫懷裏,嗚咽的哭着,聲音響徹祠堂。
繁優見此,他轉身走到亓濯面前。
繁優說不好怎麽樣,其實心裏還是有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害怕的,畢竟是自己直接跑了,雖然等會兒還要再跑一次。
随祝新柳入陣,還是跟亓濯好好狡辯呢,繁優可能會選擇——繁優選擇……
不,繁優沒得選擇。
亓濯沒骨頭似的靠在椅背上,手撐着臉,養精蓄銳。
當繁優走到面前的時候,才舍得給了一個眼神。但那眼神,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好似萬丈雲層翻湧。
繁優咽了一口吐沫,他道:“我回來了。”
亓濯沒有理,他低着頭,來回翻轉雙手,看的認真。
手掌幹淨白嫩,虎口處也沒有繭子。
亓濯嘆一口氣,他才道:“怎麽回來了,有受傷嗎?”
聲音放輕,有着無盡的無奈。
繁優回答:“沒受傷。鬼童和朱妍已經死了。”
亓濯擡眼看了繁優一眼,“你殺的?”
繁優:“嗯。”
亓濯沒什麽語氣幅度,“撒謊。”
繁優道:“真的是我殺的。”
“騙我好玩嗎?”亓濯又連着問,“朱妍所說的故人是誰?”
繁優不想讓亓濯知道,他沒有說話。
亓濯逼問:“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想說,還是有自己的計劃?”
繁優抿緊了嘴巴,還是一字未說。
亓濯冷笑,“是有自己的計劃,對吧。”
他站起身來,比繁優還高半個頭。
亓濯靠近繁優,語氣嘲諷,“讓我猜猜看,你是準備再次離開吧?”
繁優感覺到旁邊有人在看,他回視,鄧宛白轉開了眼。
亓濯又道:“是不是等會兒就要跟我說‘亓濯,你和我兵分兩路,你先去觀仙臺尋醫,我在此料理一些事情,不要不聽話,跟着我你會有危險的。’”
亓濯把自己說笑了,他笑道:“繁優哥哥,我說的對不對?”
對的,完全對的。這跟自己準備的措辭一模一樣。
“繁優,你忘了我們的賭約了嗎?”
亓濯皺眉,“我倒是忘了,繁優你已經毀約了。”
亓濯現在正在氣頭上,無論說什麽都是聽不進去的。
繁優道:“你先冷靜一下,我去和鄧宛白說兩句話。”
亓濯看着繁優轉身離去的背影,氣的快要發瘋,衣袖的布料被抓的皺皺巴巴,不成樣子。但面上甚至還保持着剛才的笑容。
繁優走到鄧宛白面前,他道:“鄧兄,鬼童和朱妍已死,你可有何打算?”
鄧宛白點點頭,示意已經知曉,他道:“我會追上阿昔他們,然後回鶴卻樓領罰,只是你怎麽辦?”
“我還有些事要在千花村處理,就與鄧兄別過了。”
兩人告別,鄧宛白禦劍離開了千花村,他還欠了方子然家人一個道歉。
李威山抱着哭暈的蓉娘子,他道:“感謝繁仙人了。”
繁優點頭,“帶她回去休息吧。”
一時,祠堂內就剩下繁優和亓濯二人。
這下,是真的想躲也躲不掉了。
“我向你道歉,亓濯。”繁優鄭重道,“擅自離開是我不對,毀約也是我的不對。”
亓濯倒了一杯茶,他吹去浮沫,舉手擡足之間,貴氣盡顯。
“你有什麽錯呢?是我連累了繁優哥哥,應該是我向你賠個不是。都怪我這個病痨鬼,阻礙了哥哥的千秋大計。”
“那麽……繁優,從此之後,山高水遠,我們後會無期。”
都說是最親近的人捅心窩子最疼,繁優算是見識到了。
他厭惡亓濯說一些自輕自賤的話,但亓濯總會這樣說。
亓濯拿捏的剛好。如同拿着一把鈍刀子在繁優心髒處劃了無數刀。
“亓濯,你說出來這些話後,你心裏開心嗎?”繁優聲音喑啞,問。
“那你一直抛下我,你開心嗎?”亓濯反問。
“丢下你,并非我本意。”
“不是你本意?好啊,那你告訴我,是誰逼你了,我殺了他。”
繁優深深地盯着亓濯,亓濯本來的怒意在對上繁優的眼睛時,突然煙消雲散。
他笑了,笑的苦澀,“是我啊,就是我啊。對不對,繁優哥哥?”
“繁優哥哥,是我任性了。”
他還能說些什麽呢,是自己不争氣,沒有能力跟上繁優的步伐。
丢下他,理所應當。
“繁優,你走吧。我會讓竹十三來接我的。”
繁優見其這樣,心底兀的酸澀。
他道:“為什麽讓竹十三來接你,是我保護不了你嗎?等着,三日,你只消在李府住上三日,我便帶你去尋醫。”
亓濯擡眼看向繁優,帶有些小孩子才有的委屈,小心翼翼問:“你不丢下我了嗎?”
“我何時說要丢下你了?”繁優疑問。
他什麽時候對亓小公子說半句重話呢。
“好,我便在李府等你三日。可若是超出三日呢?”
繁優又想到祝新柳在洞中說的話。此一去,不知生死。
但不能不去。
“若是超出三日,你便讓竹十三帶你先去觀仙臺尋醫,這事兒不能耽擱。”
他無意識的摸着左腕處的師徒印,若是死了,這契約會通知雲迢來給他收屍的吧?
亓濯欲要得寸進尺,繁優先開口,“就這麽定了,三日我要是沒回來,你即刻離開,聽懂了嗎!”
亓濯縱有再多不願,也只好點頭。
“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讓李府的醫官再給你開兩幅藥,聽見了嗎?”
繁優操心的事兒倒是不少,他就像養了個逆子。天天因為他生氣,但還要為其憂心。
亓濯悶悶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