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015章
裴玉邁步踏進府內,靴子上一腳的泥。
她回房更衣,丹橘将她換下的衣服疊好,聞見一股香燭紙錢的氣味。
小姐是去祭奠什麽人了嗎?
丹橘這樣想着,卻并沒有開口問,上次失言受罰之後,她分外小心不敢僭越。
丹橘抱着髒衣服出院門,在門口撞見主院的婢女。
丹橘屈身行禮:“翠竹姐姐好,是來找小姐的嗎?”
翠竹點點頭,恰好見裴玉就站在院子裏,抿嘴一笑道:“主子請小姐過去,有事相商。”
裴玉掉頭又進了房門。
女子的聲音從裏面清亮地傳出來:“告訴姑姑,我換身衣裳,馬上就到。”
丹橘:“?”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抱着的木盆,自我懷疑地喃喃道:“小姐不是剛換的衣裳嗎?”
翠竹耳尖聽到了,回到主院,對陸如琢據實相告。
陸如琢換下了面聖的官服,着一身素雅的缥色裙衫,坐在八仙椅裏,望着空無一人的門口,忽然道:“我是不是也該換身衣衫?”
翠竹道:“奴婢去拿那件绛紅色的?”
陸如琢自己先撲哧笑了:“不像話。”
翠竹道:“那還要奴婢去拿嗎?”
陸如琢看了她幾眼,似乎正要松口,門外卻響起一道青雀般的女子聲音。
“姑姑,我來了。”
那道身影一邁進來,室內被照得微微一亮。
裴玉穿着雪白繡銀線的深衣,腰束金帶,盡顯腰身細盈。朱紅絲縧垂下,懸一支碧玉短笛,走動間風采翩翩。
陸如琢一見她便笑了。
裴玉一陣臉熱。
她往日從未打扮得如此隆重過,那笛子更是沒有吹過幾次。她一出門便後悔了,但再回去換衣裳時間已來不及,萬一陸如琢等得太久又不想見她了。
裴玉硬着頭皮在她下首的椅子裏坐下,若無其事開口。
“不知姑姑找我何事?”
翠竹給她上了一盞茶。
陸如琢含笑道:“我向陛下求了假期,回鄉探親。”
裴玉心髒倏然跳快了一拍。
探親?回鄉?
終于要知道姑姑從哪裏來,她的爹娘又是誰,她的家鄉在哪裏了!
但熱血湧上之後,又慢慢涼下來
。
她有記憶以來,陸如琢也出京辦過幾次差,曾前往邊關督軍,也曾白龍魚服潛入民間,查江南道的貪污案。啓元十三年間,黃河洪災,五十萬兩赈災銀落到百姓手裏不過十之一二,女帝空前震怒,派陸如琢親自前去調查赈災款的去向。
這些事陸如琢從來沒有帶過她。
裴玉定了定心,道:“姑姑放心,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一定會守好家裏。”
陸如琢卻搖頭道:“不,你和我一起去。”
裴玉乍驚乍喜,看起來有些恍惚,呆呆地看着女人。
陸如琢溫言解釋道:“我從前不帶你,是因為你年紀尚幼,經不住長途奔波。且赈災之事過于兇險,我擔心護不住你。如今你已長大,此行又沒有殺身之禍,我決定帶你一起去。”
裴玉喜得不知道說什麽好,端起手邊茶杯一飲而盡,大禮參拜:“多謝姑姑。”
陸如琢笑道:“行了,去收拾金銀絲軟,我們明日出發。”
裴玉擡頭,驚訝:“明日?”
“你嫌太快?那晚些時日亦可。”
“不,就明日!說好的,不許反悔,我現在就去收拾行李!”
裴玉生怕她反口,不待她接話就飛也似的跑了。
裴玉在院中連翻了好幾個跟鬥,把房頂上的錦衣衛都驚動了,烏朱幾人連諸葛弩都拿出來了,往下一瞧,啊,是小姐啊,那沒事了。
不對,小姐怎麽好端端的瘋了?
烏朱幾人面面相觑,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兒,确認無事發生後才将諸葛弩收好,重新伏低身體。
廳中,陸如琢看着那道雀躍離開院落的身影,淡淡莞爾。
她起身回房。
翠竹跟着她走到院中,陸如琢身後悄無聲息地多出另一個婢女。翠竹沒有出聲,只當沒看見那人,自行施禮退下。
陸如琢進了房間。
“有件事交代你去辦。”她對婢女低語了幾句。
婢女應是,打開房門出去。
陸如琢走到衣櫃前,翻出箱底保存完好的一個包裹,布料上乘,幾乎鮮豔如新。
二十年前,她就是帶着這個包裹孤身入京,從一無所有的白身到現在蟒袍玉帶的都督,天下聞名。
陸如琢指尖撫着包裹的緞面,輕輕打開,裏面一個手帕包着一對紅玉耳墜,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陸如琢将這個包裹重新拿出來,鋪在床上,開始收拾行李。
***
裴玉有很多問題想問陸如琢。
比方說姑姑你是不是出身江湖,你武功這麽高一定是家學淵源或者名門大派吧?你爹娘的名號是什麽我有沒有聽過?
再比方說一些不好意思問出口的,姑姑你帶我回鄉探親準備怎麽向你爹娘介紹我?說我是你女兒還是……咳。
還有我們明天從哪條路走,先去哪兒?是走陸路還是水路?日夜兼程還是游山玩水?
但是裴玉什麽都沒問,長路漫漫,她有的是時間。
興奮已經蓋過了其他,她在床上激動得翻來覆去,直到後半夜才睡着。
然而拂曉便醒了。
昨夜收拾好的包裹妥帖地躺在桌子上,提醒她昨日之約并不是一場夢境。
裴玉心跳漸漸平穩。
她要出京了,她要去江湖,還是和陸如琢一起,只有她們兩個人。
她也知道她以前腦子裏想的那一句究竟是什麽:她想和陸如琢浪跡江湖,做一對神仙眷侶。
這願望竟好似提前實現了一半。
只是……
裴玉閉目,将搖擺的念頭再次壓了下去。
姑姑永遠是她的姑姑,她的師父。
***
京城外的官道。
兩匹駿馬一前一後疾馳在官道,兩旁楊柳依依,擋不住離人迫切的心。
二人長居廟堂而遠江湖,陸如琢還好,裴玉簡直像魚兒入水,一路見什麽都覺新奇,哪怕見到天邊的歸鳥也要指給陸如琢看。
“姑姑你看。”
陸如琢循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含笑點點頭,眼神縱容。
哪怕她知道裴玉先前出京走的也是這條路,并不是第一次來,卻還是配合她的心情。
如此趕了半天路,兩人在道旁一個茶棚停下歇腳。
茶棚簡陋,只一個阿婆和一個年輕婦人,不知是她的媳婦還是女兒。
清風涼爽,馬系在樹下,裴玉一個人拿着兩柄劍放在桌上,高聲道:“來兩碗茶,一碟果子,不拘什麽。”
陸如琢掏出一塊帕子,在凳子上擦了擦才坐下。
她有一些千金小姐的習慣,能講究的時候也不妨講究。
裴玉瞧着很有些新奇,看着陸如琢的眼神也閃閃發亮。
陸如琢将帕子遞給她,挑眉。
裴玉搖頭,笑。
上茶的是那位年邁阿婆,阿婆端着兩碗茶,身形佝偻,步子也走得慢。裴玉見狀便站起來,笑道:“阿婆,我來吧。”
阿婆哎了一聲,顫顫将茶碗遞過來。
裴玉指尖剛碰到茶碗邊緣,眼皮上便閃過一道寒光,刺得她雙目幾乎睜不開。
裴玉前心一陣涼意,心下一緊,本能往後急退!
待她雙目能視物,面前的阿婆好似一瞬間拔高了身子,變成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他手持雙刀,站在原地不動。
裴玉掌心藏好暗器,驚疑不定地望着“她”。
男子的胸口灰衣滲開一片血跡,一頭栽倒在地。
裴玉回過頭。
陸如琢還悠然坐在原位,劍放在手邊。
那本該跌下的茶碗不知何時也落到她手中。
裴玉又看向茶棚竈臺後驚懼的年輕婦人。
那年輕婦人手裏也握了一把長劍,似乎是打算趁亂取陸如琢性命,此刻她看着外面已經倒地的男人,握劍的手緊了又松,不知該不該繼續上前送死。
陸如琢捧着茶碗慢慢喝了一口茶,看着那年輕婦人道:“他是你丈夫?”
女子搖頭:“不是,只是接了同一樁生意,取你性命。”
陸如琢揚眉:“你還要取我性命?”
“不,我殺不了你。”女子放下劍。
陸如琢點了點頭。
“好,你走罷。”
“你不殺我?”女子詫異。
“你既已決定不殺我,我為何要殺你?”陸如琢偏頭,好似在說一件再合理不過的事。
“多謝。”
女子一抱拳,轉身便走。
裴玉喚了聲“姑姑”,看着女子離開的方向,焦急道:“斬草不除根,萬一她又糾結別人來對付你呢?”
“我若不留一個活口,他們怎麽知道不要輕易來招惹我?”
“……”
“死人不會說話,但活人會,活人還會添油加醋。”陸如琢把另一碗茶放在她面前,笑道,“好了,休息完了還要繼續趕路。”
茶棚女子一口氣奔出數裏,回想起方才那一劍還是遍體生寒。
這樣快的劍,她此生從未見過。
或許見過的人都已經死了。
她不想死。
這樁生意誰愛接誰接,她不幹了。對,她還要傳信給幾位故交,離此人遠一些。
……
在茶棚歇息過後,兩人又快馬加鞭,趕在天黑前進了城。
兩人就近找了家客棧。
裴玉抱着這一路要好好照顧陸如琢的想法,走在前面幾步,道:“掌櫃的,來兩間上房。”
在櫃面拍下兩錠銀子。
掌櫃只取了其中一錠,賠笑道:“不好意思客官,本店只剩一間上房了。”
裴玉回頭環視冷清的客棧,皺眉道:“你莫不是诓騙我們的吧?”
掌櫃笑意更謙卑,道:“小人哪敢,你們都是帶劍的江湖人,小人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女俠砍的。确實是因為住滿了,不信我将登記冊子給女俠看。”
裴玉不是蠻不講理之人,但她又不想委屈了陸如琢。
她把銀子拿回來,走回來拉過陸如琢的手,道:“姑姑,我們去別的客棧投宿罷。”
陸如琢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沒有說話。
裴玉接連問了三家客棧,居然都只餘下一間上房。
裴玉走出門,看着面前這家“悅來客棧”的牌匾,眉頭皺得幾乎能夾死蒼蠅。
“姑姑,要不我們……”
話音未落,在她身邊的陸如琢卻再次邁進了門檻。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陸如琢的聲音傳過來,透着淡淡的疲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