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014章
上元節第二天,北城突發命案。
聽到報案,京兆尹心裏打了個突,生生掐斷了自己的一根短須,招上師爺,提起官袍急忙忙奔往前衙,道:“本官親自去看看。”
京城餘波未平,此事要是和謀逆案有關,那他這個京兆尹也就到頭了。
想到這裏,京兆尹催馬更急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朝北城奔去。
柴家院子已經叫捕快圍了起來,外面站滿了街坊,探頭探腦往裏瞧。
屋內。
柴氏的屍體已經被放下來,平放在地上的白布上。
京兆尹用手絹不停地擦着額上的汗,問正在檢查的仵作,道:“怎麽樣?怎麽死的?”
仵作收回手道:“回禀大人,是自殺。”
京兆尹心裏松了一口氣,卻又不敢完全放松。
“你可看仔細了?當真是自殺?”
仵作皺着眉頭,又檢查了一遍,千真萬确道:“确實是自殺。死者乃窒息而亡,沒有其他傷口,也沒有被下藥的痕跡。”
按照正常辦案流程,到這就可以結案了,上邊也挑不出他什麽疏漏。一個平民百姓,想來也和謀逆案八竿子打不着。
京兆尹向師爺招了招手,道:“去問問柴氏都有什麽親人,着人來安葬吧。”
又叫來衙門的胡捕頭,令他查問清楚四鄰。胡捕頭帶着兩個捕快,風風火火地下去了。
朱娘子已經勉強平複下來。
她和柴氏平素交情最好,又是一牆之隔的鄰居,胡捕頭最先盤問的就是她。
“昨夜可聽到隔壁有什麽異常的聲音?”
“沒有。但昨夜上元燈會,民女和相公領着兩個孩子去看燈了,很晚才回來,沒聽到聲音,也沒看到隔壁院子點燈。”
“死者最近可曾向你透露過輕生的念頭,抑或是遇到了什麽難事。”
“沒有。”
“可曾得罪過什麽人?”
“柴嫂子性情溫和,和鄰裏關系都很好,民女想不到會和誰結仇。”朱娘子啜泣道。
……
胡捕頭走出去的時候,朱娘子叫住了他。
她眼眶通紅,流淚道:“官爺,不管你信不信,柴嫂子是絕不會自盡的,昨夜民女出門賞花燈前,柴嫂子還同我約好,開春後一起去廣安寺祈福,看桃花。她最喜歡廣安寺的桃花,每年都會去看。官爺求求你,還她一個公道。”
胡捕頭點點頭,出了門。
街坊四鄰都查完,沒有有作案動機的人,柴氏鄰裏風評也好。但柴氏沒有親人,只能由官府暫時收斂,存放在義莊。
胡捕頭是個老捕頭,當差多年,他直覺柴氏的死有蹊跷,卻又拿不出證據。
他在柴氏的家裏
呆了許久,一寸一寸地排查,最終還是無功而返。
他向京兆尹說了自己的懷疑,京兆尹也很頭痛,但京城每天都有新案子,殺人的、被殺的、意外的、自盡的,只有疑點沒有證據,立不了案。
仵作收到京兆尹的命令,剖開屍體又驗了一遍,得出相同的結論,自殺。
此案便正式了結,封入卷宗。
……
元宵過後,春便如湖水泛濫向大地。
天氣一日一日暖了起來。
陸府。
日頭正好,陸如琢命人将貴妃榻搬到院內,桃花枝旁。
她靠着榻,邊曬太陽邊翻閱兵書,耳尖忽然一動。
她停下翻頁的動作,淡目看向剛落進院子的婢女。
“柴氏死了。”
陸如琢握着書的手緊了緊,身子坐起來。
“何時的事?”
“就在上元節那晚。”
已經是幾日前的事了。
婢女道:“京兆尹府派人去了,是自盡。”
陸如琢忽然長嘆了一口氣。
“柴宛……她是因我而死。”
婢女沉默不語。
陸如琢嘆息道:“她曾經受過我的恩惠,沒想到竟以命相報。”
婢女道:“奴婢去查了,小姐那天去街上看花燈,有一段時間沒有和立春大人在一起,她自稱迷路了。”
陸如琢看了她一眼。
婢女低下頭。
陸如琢默然一刻,問道:“柴氏的屍體在哪兒?”
“暫時停放在義莊。她的鄰居們為她湊錢,籌得薄棺一副,不日便要下葬。”婢女道。
“柴宛無兒無女……”陸如琢又嘆氣,道,“你将她安葬的地方告知我,過後我去為她上一炷香。”
“是。”
“取一壺酒來。”
“是。”
婢女取來一壺酒,陸如琢接過,站起來走到院子裏的桃樹旁。
她将酒壺傾斜,慢慢倒在了樹下。
今年的桃花會開得很好。
……
人間四月芳菲盡。
朱娘子特地去了趟廣安寺,折了兩支桃花,用帕子小心包好,帶上裝了瓜果糕點的食盒,去了郊外。
朱娘子來到柴氏的墓前,發現地上有黃紙燃燒過的痕跡。
而柴氏的墓碑左右,各放了一簇桃花,枯萎的程度不一。
朱娘子将用帕子包着的桃花放在最中間,一邊燒紙一邊說道:“柴嫂子,你看,還是有許多人惦記着你的。”
朱娘子擦了擦眼淚。
她蓋上食盒,從墓前直起身,不遠處的大樹下似乎有白色影子閃了閃。
朱娘子揉了揉眼睛,樹下什麽都沒有。
“柴嫂子,是你嗎?”
只有風幽幽吹過,如同人的嗚咽。
朱娘子有些害怕,低頭加快腳步回家。
***
廣安寺的桃花終于也落盡了。
日頭暖人,女帝身子好些,到禦花園賞花,聽曲兒,下棋,陸如琢依舊作陪。
經過光祿大夫案後,女帝對楚漣公主算是徹底放下了心,前朝的事也越來越多地交到她手裏。她安心養病,自在清閑。
她多活兩年,就能多震懾兩年朝臣。另一方面楚漣公主才十六歲,她作為母親也舍不得過早讓她一個人承擔。
“帝姬聰慧,有手段,陛下不必過于憂心。”陸如琢看見她眉宇間缭繞的愁煙,出言寬慰道。
“朕又何嘗不知。”女帝嘆了口氣,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你也是做母親的,你難道不知?”
陸如琢一口茶輕輕地嗆了下。
她笑道:“臣可沒有懷胎十月掉下來一塊骨肉,還是不一樣的。”
“哦?哪裏不一樣?”女帝打趣她,“朕可是知道,你自小将她養在身邊,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出入都有暗衛護送。”
陸如琢但笑不語。
“朕要是沒有皇位要繼承就好了,也省得受那樣的疼。”說起來分娩那日,女帝還是心有戚戚。
“好在公主平平安安地長大了,身體也康健。”
陸如琢為女帝斟了一杯茶。
一胎雙生,大殿下楚漣公主健健康康,平安喜樂;二殿下卻先天不足,氣血有虧,常年與藥為伴。仿佛正應了那封立儲诏書所說,公主殿下天降祥瑞,天命所歸。
女帝指腹摩挲着茶杯的青瓷釉面,問道:“阿琢,你可知朝中這麽多人,朕為何最寵信你?”
陸如琢道:“自然是因為臣聰慧過人,武藝高強。”
女帝“嗤”的笑出聲,輕斥她“厚顏無恥。”
陸如琢也笑,過後正色道:“因為臣是女子。”
女帝偏頭看向禦花園争奇鬥豔的花,目光似乎看得很遠很遠。
“世情艱難,朕也是女子,知道女子的難處,所以才想讓這天底下的女子不要再那麽難。”
陸如琢道:“臣知道,臣正是因為陛下才進京的。”
女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舉起杯子。
“與卿滿飲此杯。”
兩人相視一笑,互相敬茶。
放下茶杯,女帝湧出些許懷念神色,道:“想當年,朕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十三四歲,還沒有我的漣兒大。”
陸如琢感嘆道:“陛下卻和當年初見時一模一樣。”
女帝哈哈大笑。
只是這笑着還帶着惱羞成怒,她手抓在杯蓋上,似乎是要撈起茶杯打她,又被哄得甚為開心,只是抓起棋盒裏的棋子扔了她一下。
黑棋輕飄飄砸在陸如琢肩膀上,滾落在地。
亭外的宮女笑着走過來撿起重新放進棋盒裏,施禮退下。
君臣二人喝茶賞花,有說有笑。
陸如琢忽然道:“二殿下來了。”
女帝轉過頭去看,過了幾息才聽到亭外內侍們漸次響起“二殿下”的問候聲。
女帝揚聲道:“是漳兒嗎?”
內侍們讓開一條路,一個羸弱的少年從花.徑走出來,他的眉眼與楚漣公主有幾分相似,穿一身綠袍,寬大的袖子顯得他更加單薄。
“兒臣向母皇請安。”二皇子還沒跪下女帝就示意旁邊的內侍扶他起來。
“見過二殿下。”
陸如琢站起來行禮。
“陸大人。”
二皇子長袖交疊還禮,文質楚楚。
女帝讓二皇子到她身邊,牽起他微涼的右手握住,慈愛道:“漳兒身子可好些了?”
二皇子溫潤含笑,道:“托母皇的福,兒臣好多了,今日來禦花園曬曬太陽。”
母子溫言片刻,二皇子道:“不打擾母皇與陸大人議事,兒臣先告退了。”
“去吧,晚些時候母皇去看你。”
二皇子身體不好,深居簡出。雖然都是皇帝的兒女,但是女帝國事繁忙,不可能對二皇子和對帝姬一樣上心。此外,女帝為了讓朝臣死了另立儲君的心,根本不帶他出去。二皇子不管在宮中還是在朝中都沒什麽存在感。
她幾乎把未來的一國之君只能是公主楚漣寫在朝臣的臉上。
即便這樣,她也知道有些人在暗中活動,支持這位該“順理成章”繼承皇位的皇子。
女帝看着二皇子離開的背影。
陸如琢沒有說話。
待他走遠了,女帝眼中閃過一絲沉色,道:“陸卿,之後你随朕到禦書房,朕寫一道密旨給你。”
陸如琢垂首應是。
女帝兀自坐了會兒,似乎在出神。
陸如琢沒有打擾她,安靜地在棋盤上擺棋譜,一手黑,一手白,玉棋落下的聲音清脆悅耳。
擺到一半,女帝便伸手越過棋盤,将白子棋盒放在自己面前。
“來,與朕手談一局。”
本就是來禦花園下棋,怎可被擾了興致。
女帝的棋路四方征伐,殺氣騰騰,而陸如琢則講究循循有序,潤物無聲。一來一往,交纏相鬥,酣暢淋漓。
女帝沉思落下一子。
陸如琢二指拈着黑子,看着黑白交錯的棋盤,道:“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請。”
“直言便是。”
“臣想回鄉探親。”
女帝擡起頭,有些驚訝。
她知道陸如琢從何處來,除了一開始,并未問過她家中之事。如今她想回去看看,她自然無不應允。㊣
“好,朕允了。”
“多謝陛下。”
“若不是朕身體欠佳,朕也想和你去看看朕的大好河山。”女帝嘆氣道。
“臣會給陛下寫信的。”陸如琢說道。
女帝大笑:“朕又不是那黏糊之人,寫信免了,有什麽新奇的玩意兒,記得給我帶一兩樣回來。”
陸如琢丢下黑玉棋子,拱手向天,道:“陛下坐擁天下……”
“別吹捧我了,朕命令你,把你的甜言蜜語收起來。真是奇了怪了,以前怎麽不見你這麽口甜舌滑的。”女帝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開口打斷她道。
陸如琢一笑,又道:“臣……”
她還沒說話,女帝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一把将黑棋子塞進陸如琢手裏。
“下棋下棋,下棋不語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