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017章

那動靜只響了不到一息時間。

“铿”一聲,寒光出鞘,裴玉拔出床上放着的長劍,橫劍立在陸如琢前方。

裴玉神情戒備地望着那扇紋絲不動的窗戶。

“姑姑。”她後退兩步,腰抵在浴桶邊緣,目光依舊盯住窗戶不放,問道,“怎麽了?”

陸如琢平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剛看到一道人影過去,無妨,目标不是我們。把劍收起來吧。”

“是,姑姑。”

裴玉轉過身,往床沿走去。

剛邁出一步,她整個人如同被雷劈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忘記了……

她方才沖進來的時候,陸如琢還在裏邊沐浴。

可以講究的時候,陸如琢向來不妨講究。是以她還差小二送了些花瓣,撒在浴桶裏,香氣宜人。

粉色花瓣浮在水面上,簇擁着玉肩雪白的美人。

美人的臉龐熏在缭繞的霧氣中,似凝着露水的海棠。

當。

長劍落地的聲音驚醒了裴玉。

裴玉撿起地上的春臺,輕咬了一下舌尖,慌亂道聲“失禮了”,低頭匆匆沖了出去。

裏邊再沒有傳出響動。

裴玉坐在外間的桌旁,長劍放在一邊,腦子裏不停地嗡嗡。

浴桶中央坐着的陸如琢,像盛開的明媚海棠。

香肩半露。

不,那是自己的姑姑,不能想這些。◤

霧氣形成的水滴沿着眉骨旖旎地往下滑,挂在睫毛上,我見猶憐。

裴玉閉上眼睛,擡手按住自己亂跳的心髒。

——姐姐,再疼疼我……

那日千金閣的軟語又浮上心頭。

裴玉心跳得無法控制,她拎起涼茶,對着壺嘴從喉嚨往下灌。

姑姑若也能像那嫩黃衫子的女子憐惜海棠紅襦裙的女子一樣疼疼她……

裴玉咚的一聲擱下茶壺,臉龐漲紅。

“姑姑,我出去一趟!”

不待裏邊的陸如琢回應,裴玉已提劍沖了出去。她一口氣奔出客棧數裏,想尋個僻靜地方練劍,纾解心中翻騰的熱意。

夜深風冷。

裴玉疾步奔馳,滾燙的臉頰好了許多。心思靜下來,耳聰目明,便聽到了一些異樣的聲響。

裴玉在黑夜裏循聲接近。

剛拐過一條街道,迎面沖來一個黑衣蒙面的人,看身形是個男子。

狹路相逢。

“站住!”裴玉道。

她不出聲還好,一出聲那人即刻轉身逃離。

裴玉追了上去。

那人回身甩出一把暗器,逼得裴玉閃身躲避,這一耽誤,對方便又奔出幾丈外。

“錦衣……”裴玉剛出口兩個字,咽了下去。

此地不是京城,她也不是來辦公差。

裴玉咬牙,施展輕身功夫,縱身追了上去。

她的武功均出自陸如琢親手所教。她有記憶以來陸如琢深居廟堂,甚少步入江湖,裴玉也不知道陸如琢武功高到何種地步,只是從她偶爾真正出手的幾次猜測,恐怕世間少有敵手。

深得陸如琢真傳的裴玉自然十分自信。

果然,那人不僅甩不開裴玉,反而距離被越拉越近。

他停了下來,面對裴玉,慢慢掏出了袖中的一管判官筆。

裴玉眉梢微跳。

判官筆、活閻羅。

一個名號在裴玉心中浮現。

她盯着對方手中的那根判官筆,神情前所未有的專注沉着。

陡然間,劍光大盛。

春臺出鞘,裴玉已掠身而上,搶先攻了過去。

男子轉動判官筆,與裴玉交上了手。

僅僅過了幾招,裴玉便從心裏斷定此人不是玉判官。若玉判官功夫僅這般,那武林高手豈不個個成了笑話?

那男子心中卻是大駭,來之前他仔細探查過,不曾聽說有哪位世家子弟停留在義邕啊。

“閣下師出何門?為何與我過不去?!”對方被一劍逼得倒退幾步,胸中血氣翻湧。

“無名無派。”

裴玉一劍挑落他手中的判官筆,對方還要揚手回擊,劍已指在了他的喉嚨。

“還不速速就擒?”裴玉冷冷道。

對方認命地攤開手,手裏的暗器跌落在地,發出叮當的脆響。

裴玉借着月光看了一眼,似乎是梅花镖。

說時遲那時快,她耳旁一聲響,眼前突地起了一層濃厚的白霧。

裴玉劍尖立刻往前一遞,果不其然刺了個空。

對方趁此機會迅速逃之夭夭。

濃霧散盡,面前空無一人。

裴玉撿起地上的梅花镖收進懷裏。

她眯了眯眼,循着那人來時的方向走去。

長夜長街,裴玉聞見了一股刺鼻的血

氣。

一戶人家院門大開,院子裏人間慘狀。

……

裴玉回到了客棧。

陸如琢已梳洗完畢,正在鏡前梳發。

裴玉經過外面的事,目下哪裏還有半分绮念,她将房門關上,把遇到的事無巨細與陸如琢講了一遍。

說到那蒙面人奸猾使計逃跑,不免有些懊惱。

“你江湖經驗淺,吃虧是難免的,吃一塹長一智便是。”陸如琢溫柔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撫。

女人掌心紋理細膩,指腹微繭,觸感分明。

裴玉慢慢将手抽出來,佯作自然地倒了杯茶。

陸如琢低頭看了她一眼。

裴玉把茶杯放到陸如琢面前,接着道:“我後來去那人來的方向,發現了被滅門的一戶人家。我查探過現場,死者兩男兩女,其中有兩個幼童。從現場打鬥痕跡來看,他們都不會武功。”

“早知如此,我就該一劍殺了他!”裴玉恨聲道。

陸如琢從小教導她,習武從來不是為了恃強淩弱,而是要以弱勝強。第一要能自保,第二在自保的基礎上保護他人。

“你可有看清他長什麽模樣?”

“月光太暗,看不清,而且他蒙着面。他身長約七尺,聽聲音約莫三十來歲,使一管末端朱紅的判官筆。”裴玉從懷裏掏出梅花镖放在桌上,道,“對了,他還留下了這個,姑姑可能看出來歷?”

陸如琢在燈下端詳片刻,搖頭道:“沒用,樣式最普通的梅花镖,十個人倒有九個人都會使。”

裴玉有些恹恹。

陸如琢收起梅花镖,淡道:“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世上不平事太多,裴玉見得少,是以憤怒。

陸如琢看她在桌旁不說話,先去床前把被子鋪好了,又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枕頭,兩個枕頭并排擺在床頭。

“裴玉,過來。”

“姑姑,這事就這樣算了嗎?就這樣讓他逃了?”裴玉的思緒仍在方才的事情裏,忿忿不平。她并非自恃正義,喜歡管閑事,而是此事就發生在她眼皮子底下,那兩個孩童不過四五歲,滿身的血。

她還親手放掉了殺人兇手。

她無法安枕。

陸如琢眼尾懶懶朝她一掃,道:“那你別睡了,現在去報官。”

裴玉:“……”

陸如琢道:“發生在此地的事,自有此地縣令來管。明日一早,官府得知便會立案。”

裴玉道:“可是……”

可是殺人的是江湖中人。江湖人犯到平民,一走了之,一介縣衙怎麽抓得住兇手?何況那人來去無影。自古以來,朝廷對于武林的态度都是江湖事江湖了,朝廷概不插手,鬧大了才會出面收拾殘局。區區幾條平民性命,還不值得朝廷大費周章派出錦衣衛。

陸如琢問:“睡不睡?”

裴玉默了一刻,道:“……睡。”

她走到衣櫃面前,打開從裏面抱出一床被褥,攤在陸如琢腳邊的地上。

陸如琢:“……”

裴玉又從床上扔下一個枕頭,一床蓋被,跪在地上鋪床。

陸如琢脫了鞋襪上去,一腳踩住她的裙琚。

“你做什麽?”女人聲線微冷地問。

“睡覺啊。”裴玉仰起頭看着她道。

“在府裏不是都和我睡一張床嗎?”

“我睡相不好,怕吵到姑姑。”

“難道你以往睡相便好嗎?那時怎麽不怕吵到我。”

“女兒以前不懂事,現在改正。”

陸如琢踩着她衣角的力度越來越大,腳也有往上擡的趨勢,裴玉連忙攏緊了自己的衣襟領口,生怕被她扯下。

“既如此,你開心便好。”陸如琢松了腳,冷冷道。

她冷哼一聲,三兩步跨上床躺好,揚手一揮。

所有燃着的蠟燭都滅了,屋內驟然陷入黑暗。

裴玉苦笑。

她理解陸如琢因為她忽然的“疏遠”而心生不滿,她何嘗想和陸如琢生分。但是若再不分床而居,她遲早按捺不住自己,做出千金閣中海棠紅襦裙女子對嫩黃衣衫女子做的事,到時姑姑只怕會覺得她惡心。

做不成神仙眷侶,還要趕她出門。

姑姑疼她,她也要憐惜姑姑才是,斷不可讓她發覺自己藏了這悖逆的心思。

裴玉摸黑鋪好了床褥,在胡思亂想中漸漸睡去。

一夜兵荒馬亂。

裴玉兩手抓着被角,睡夢中清雅的眉頭蹙起,不住地搖頭,嘴裏喃喃着什麽。

陸如琢坐在她身邊,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女孩子的臉。

她湊近裴玉的唇。

“姑姑,不要……”

“姑姑,別抛下我……”

“姑姑……”

女孩子呢喃漸弱,眉間讓一雙手溫柔地撫平。

那只手指腹微繭,掌心柔軟細膩,觸感分外清晰。

裴玉跪在陸如琢面前請罪,向她痛沉自己的不倫之心,陸如琢站在她面前,那只本該甩在她臉上的巴掌變成了溫柔的撫摸。

裴玉流出淚來,緊緊抓住了這手掌,哽咽出聲。

“姑姑,對不起……”

陸如琢詫異地望着自己突然被抓緊的手掌,女孩子的淚水滾燙。

陸如琢輕輕嘆了一口氣,躺下來睡在裴玉身邊。

她伸手将裴玉攬進懷裏,輕柔地拍着她的背。

“乖。”

“姑姑不會抛棄你。”

“姑姑永遠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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