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021章
楚境遼闊,裴玉之前只在輿圖上見過大城池的名字,先前去關外也是接了任務一路疾馳,鮮少停下來游山玩水。
綠水青山,映得天如碧波。
離京數百裏後,裴玉知道了陸如琢這次探親的打算并不是日夜兼程,而是信馬由缰。
她似乎并不急着返家。
裴玉好奇問她,陸如琢笑笑不回答,裴玉便不追問了。
姑姑有她自己的打算。
裴玉與她兩人浪跡江湖,樂在其中。
一日,兩人騎在馬上,正說到上一座城中,裴玉出手整治幾個惡霸之事。她自恃武功,又是初入江湖,常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好像當年的陸如琢。陸如琢沒有阻止過她,但有時也會提點幾句。
“江湖險惡”,這四個字不是話本裏說的那樣輕飄飄。武功再高,若是不留幾個心眼,也會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我有姑姑啊。”裴玉偏頭看她,笑道。
“……”
“姑姑難道不會一直陪着我?”
“……”
陸如琢還能說什麽,還不是只能打馬靠過去,伸手揉亂她的長發。
不過陸如琢不擔心她過于依賴自己,以至心性單純。裴玉自小到大的玲珑心開了幾竅,她了若指掌。
吃兩次小虧,攢一些江湖經驗,以後她自會清楚。
兩匹馬并肩,陸如琢的手伸得不是很方便,裴玉幹脆散了發。
白衣華貴的少女騎在烈焰般的紅馬上,烏發披散,簪子扣于掌中,好不灑脫。
鮮衣怒馬少年游,陸如琢忽而有些感慨。
“我第一次入江湖,只有十三四歲,尚未及笄。”
裴玉本來在看道旁綠油油的稻田,聞聲立刻轉過臉來。
這是陸如琢第一次主動提起有關自己的事。
“然後呢?”裴玉迫不及待追問,生怕她不講了。
陸如琢眯了眼睛,回憶道:“那時西戎犯境,邊疆不寧,大楚風雨飄搖,江湖有志之士自發組織抵禦外敵,許多門派都為此出力。爹爹與我負責護送一批重要的物資到邊關。”
“我自幼長在家中,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陸如琢笑了笑,“彼時我年紀小,家中又避世已久,養尊處優,根本不知道外面的百姓過的苦日子,我只當是一次玩耍。直到我跟着爹爹千裏跋涉,一路慘狀目不忍睹。”
裴玉出生在太平盛世,很難想象民不聊生、百姓倒懸的景象,但她聽得很專注。
陸如琢停頓了一會兒,帶着無比懷念的情緒。
“我在邊關遇到了陛下,當時的榮嘉長公主。”
裴玉的小紅馬嘶鳴了一聲,陸如琢扭頭看過去,道:“怎麽了?”
裴玉将手中無意識收緊的缰繩松開了一些,搖頭示意自己無事,道:“後來呢?你與陛下一見如故?”話裏隐隐透着她自己也未察覺的酸味。
陸如琢笑了。
她道:“怎麽會。”
“長公主骁勇善戰,是鎮守邊關的大帥。我不過一介草民,站在爹爹身後,都輪不到我和她說上一句話。”
“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與爹爹就離開了,我回了家,及笄後才被準許再次出門歷練。”
裴玉在心中默默推算陸如琢入京的時間。
“那之後,我再沒有回過家。”
裴玉倏然擡頭。
與她并肩的那匹大黑馬忽然加快了速度,載着陸如琢馳向田埂蔓延的遠方。
兩旁碧綠稻田不斷後退,裴玉揚鞭策馬追了上去。
吹在臉上的風撫平了陸如琢內心翻湧的不平靜,她輕輕拍了拍馬兒溫順的脖頸,四蹄嘚嘚,漸漸回到了之前的速度。
裴玉沒來得及捕捉到她任何不尋常的表情。
陸如琢看着她散下來的發,道:“我不喜約束,從前也這樣過,但爹爹說不像個女兒家。”
“我就是,為什麽要像?”
“不錯。我也是這樣回他。”
裴玉看着她。
“爹爹沒有罰我,卻罰了教我的女夫子。他用劍削斷了先生的長發,先生不堪受辱,撞柱自盡而死。”
裴玉張大了嘴巴。
怎會?
“爹爹說,天下人,男子散發為狂士,女子散發為瘋婦。他是為我好。”
裴玉動了動唇,不知道說什麽好。
陸如琢催馬慢慢地提速。
兩人一時無言。
在安靜的氣氛中,裴玉卻忽然生出了一個疑惑的念頭:陸如琢真是回鄉探親的麽?
沒有歸心似箭,也不似近鄉情怯,她此行的目的地究竟是哪裏?
……
“榆興村……”裴玉下了馬,念出古樸的青色大石上鑿刻出的幾個大字。
她仰起頭道:“姑姑,方圓都沒有城鎮,我們就在前面山裏的村子歇歇腳吧,順便問村民讨口飯吃,休息一晚明日再出發。”
陸如琢點頭。
裴玉一個人牽着兩匹馬進村,耳旁的風愈發靜谧。
“姑姑,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勁?”裴玉進了村子,一路走來竟沒看見半個人影。
“有血的味道。”
“什麽?”
陸如琢停下腳步,推開面前的一扇柴扉,“吱呀”的聲音在寂靜的村莊有些刺耳。
裴玉蹙緊了眉頭。
血跡從柴扉門口一直延伸到屋裏,從血的分布痕跡來看,皆是一招斃命。
陸如琢撿起旁邊的草席,蓋在了早已涼透的屍體上。
和義邕的袁.木匠家一樣,死者中有一名孩童,心髒被剜走了。
“姑姑,我們找個地方把他們葬了吧。”弦主賦
裴玉從屋子裏找出一塊床單,把孩子小小的屍身包起來。
陸如琢站在院子裏,對着隔壁一道籬笆之隔的稻草堆,淡淡道:“出來。”
裴玉循着她的視線望過去。
稻草堆一陣抖動,一個頭發半白、幹瘦的人影滾了出來,頭也沒擡便往地上磕,聲音充滿了驚恐。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
他磕往地面的頭碰到了一件冰涼的硬|物,這才戰戰兢兢地擡起頭。
陸如琢收回劍鞘,選擇了最直接的讓他放下戒備的方法,道:“我是官差。”
“官爺。”面色黝黑的莊稼漢流下淚來,看見面前是個相貌姣好的女子,話到嘴邊打了個磕絆,“官、官娘……”
“……”
……
露天的院子裏,石磨旁
。
陸如琢盤問這位老農。
“你是這村子裏的人?”
“回官爺,是、是的。”
裴玉搬了條長凳出來,老農誠惶誠恐地坐下,連聲道謝。
“其他人呢?”
“兩天前,村子裏來了幾個裝扮詭異的人,話也不說,見人就殺,尤其小孩子。我的孫兒今年才六歲啊。”老農眼淚縱橫。
陸如琢等他平靜了一會兒,聽他繼續道:“村子的人倉皇逃命往山上跑,現下都躲在隐蔽的山洞裏。山中寒涼,大人不要緊,小孩子卻不能長久地受凍,已經有兩個孩子生病。草民就一個人下山,悄悄進村看那群惡人走了沒有。萬一有個萬一,草民這條老命,也不值什麽錢。”
裴玉站在陸如琢身後,見這位老農忽然撲通跪了下來,涕淚橫流。
“官差大人,求你們救救我們榆興村。”
裴玉得到陸如琢的眼神許可後,将老農扶了起來,溫和道:“老人家放心,我們官府中人,絕不會坐視不管。”
老農扶着她的胳膊,顫顫巍巍地起來。
“可曾派人去報官了嗎?”陸如琢的聲音又響起來。
老農看着她們,眼神迷茫不解。
“那些惡人來的第二天,我們就派了村子裏跑得最快的小子去縣裏報官了。你們……不是衙門來的官差嗎?”
裴玉和陸如琢對視了一眼。
此地荒僻杳無人煙,離最近的州縣上百裏,一個普通人的腳程最快一天幾十裏,想必去報官的那人還沒有到衙門。
見老者面上又起惶惶之色,陸如琢道:“是,我們在路上遇到了一位郎君,說是榆興村出事了,讓我們過來看看。”
老者擺手道:“嗐,哪是什麽貴人郎君,就是我們村的黑二。官差大人,黑二沒和你們一起回來嗎?”
“他繼續趕去縣衙了,多叫些人手來。”
“是是。”
老農看了她們二人一眼,似乎有些疑慮兩個姑娘家能否擋住窮兇極惡的匪徒。
裴玉道:“老人家,村裏其他的人在哪兒,可否帶我們過去看看?”
老農忙道好,領了她們往山上去。
山路崎岖,穿梭在茂密的樹林中,老者的步伐慢,抵達山洞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山洞裏點了篝火。
三人甫一進去,十幾個青壯年拿着農具棍子站在最前面,對準她們,神情高度戒備。
老者連忙朝他們擺手,道:“這是衙門來的官差,快把家夥放下,都放下,不要沖撞了官差大人。”
村子裏的人絲毫沒有放松警惕。
“官差?就這兩個丫頭片子?”
“何伯伯,你肯定被騙了!說不定她們和那群惡人是一夥的!”
“是啊是啊,老何頭快過來,別和歹人站在一起。咱們衆人合力,決計不會怕了她們!”
老何頭看了看陸裴二人,神情出現明顯的動搖,步伐也猶豫往村裏人那邊邁去。
篝火後有一個老者威嚴的聲音垂垂響起。
“我活了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女官差,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老何頭聽到這聲音,終于下定了決心,走進了人群裏。
兩相對峙,場面陷入僵局。
那群山民持棍圍了上來,将二人包在中央。
陸如琢冷眼旁觀。
裴玉抱劍冷笑:“女皇登基都二十年了,沒人通知你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