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024章
兩人在村裏過了一夜,官府的人才姍姍來遲。
智叟站在前方,帶領村民們在村口迎接官差。
騎在馬上為首一人穿着青袍官服,戴着烏紗帽,智叟只在幼時聽村子裏救的一個讀書人說過,這是縣尊大人才能夠穿的衣服。
智叟放下拐杖,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地跪下,額頭貼地。
“草民……見過縣尊大人。”智叟聲音哽咽。
随後的村民們本來還在好奇地看這人是誰,聞言雙膝一軟,撲通跪下來。
“草、草草民,見、見過縣尊大人。”
村口齊刷刷跪了一片村民,那兩道站立的身影便格外醒目。
九湯縣令翻身下馬,越過一幹村民,撩起官袍下擺跑了過去,險些踉跄,面對年長些的清麗女子大禮參拜:“下官九湯縣令駱詣修,參見大人。遠道而來,下官有失遠迎,請大人恕罪。”
陸如琢堅持白身人設不動搖,往後稍稍退開一步。
裴玉則上前一步,清冷道:“駱縣令請起。”
駱縣令擡頭看着面前的佩劍少女,眼神閃過一絲疑慮。
裴玉掏出懷中令牌在他面前晃了一眼,駱縣令複躬身道:“參見千戶大人。”
駱縣令本在九湯縣衙安坐,琢磨今夜去哪個勾欄聽戲,好似上回來了位秦娘子,彈得一手好琵琶。誰知從天而降一位女子,亮出皇城錦衣衛的腰牌,說榆興村發生數起命案,她家大人正在那裏,讓縣官速速前去。
九湯縣是下縣,駱縣令不過從七品。亮出腰牌的這人是個正六品百戶,那她家大人得是什麽身份?
駱縣令當即沒坐穩從椅子上滑下來,叫上衙門所有的人手,便要往榆興村趕。
那女子又道:“我家大人已經在那裏了,無需這樣多人,挑幾個能幹的就是。另外,榆興村報案的人還在路上,勞煩縣令留人招待。”
駱縣令聽得雲裏霧裏,什麽榆興村報案的人在路上,你不就是報案的人嗎?
總之不管了,上官說什麽他做什麽,正六品京官,比他一個偏遠地區的縣令前途大多了。
駱縣令叫了五個衙差,皆是精壯的漢子。
那女子又道:“汝縣衙可有女官差?”
駱縣令什麽也不敢問,道:“有。”
“叫過來,帶上。”
“這……
”
“你有難處?”
“沒有,下官遵命。”
九湯縣因九湯山得名,要去的那座山卻不是九湯山。縣令只在縣志上寥寥兩筆見過這個村的名字,位于兩縣交界,又在山中,號稱“三不管”,兼之人煙稀少,山中多毒蟲,極少有人前往。
來報案的女子騎馬帶路,縣令一介文官,足足颠簸了大半日,險些把骨頭都颠散了才看到村口的古舊青石。
“大人……”他一轉眼,那女子便不見了。
山野蒼茫,天穹碧藍。
駱縣令獨自帶着衙差們和仵作進去,才有了開頭那一幕。
裴玉淡道:“駱縣令還不讓村民們起來嗎?”
駱縣令視線從陸如琢身上掃過,咽下了多餘的話,回身扶起為首的智叟:“老人家辛苦了,不必多禮。”
只是如今再說來,多少有些尴尬。
智叟不這樣覺得,縣尊大人屈尊降貴,來扶他一個賤民老叟,已讓他感動涕零。
村民們一一起身。
九湯縣衙女官差少,只得兩位,還都是挂的虛職,并非捕快。啓元十六年,女帝頒布了一項政令,府、州、縣各級衙門按比例必須有女子編制。州府一級執行到位,不乏女官女吏女捕快。到了下邊的縣,多的是九湯縣這樣渾水摸魚,将編制給官眷或是富商的妻女的。
那兩名女衙差面容雪白,五指纖纖,一看就是嬌生慣養的貴婦小姐。
但是鄉野村民認不出來,穿上捕快的衣服就是捕快。
仙女娘娘說得對,這世上真的有女官差。
皇上也是女的。
外面的世道真是變了啊。
但和他們榆興村還是沒什麽關系,只是下次遇到女子自稱官差,他們不會再以為對方在說謊。
裴玉目光似笑非笑地在那兩名女捕快身上停留,駱縣令僵着身子,掌心出冷汗。
“大、大人,不知案發現場在何處?”駱縣令連忙打斷她的注視。
他當然不想帶這兩個繡花枕頭來,但是先前那女子不依不饒,點名要女衙差,他怎敢違背上級命令?只盼這兩位小姐謹記他的叮囑,千萬不要露了餡才是。
京城來的官應該不會注意這種細枝末節吧?
駱縣令心存僥幸地想,忍住了擦汗的沖動。
裴玉果真收回視線,不再看那二人,手向旁邊一引:“此處是案發現場之一,縣令請随我來。”
三男二女五名捕快跟在二人後面。
陸如琢站在柴扉外,負手而立,風吹得青袖翻湧。
智叟拄拐站在她幾步開外的地方,臉上的褶皺堆得更深。
方才縣尊大人對她大禮參拜,又喚裴玉為“千戶大人”。智叟不知道千戶是個什麽官職,但能讓縣尊如此恭敬,又自稱下官,想必官銜不低。裴玉看上去不過二九年華,已是官身顯赫。
更不用提這位氣度不凡的青衫女子。
“大人。”智叟上前揖禮,神色含着深深的敬意。
“老人家免禮。”話雖如此,陸如琢并沒有像對老何頭的兒子兒媳一樣伸手去扶。
嗯,他還欠裴玉一記劍鞘,以此略作抵消。
“草民有一個疑問。”
“但說無妨。”
“您的徒兒,那位小大人是科舉授官的麽?”
“非也,她是武官。”
“外面的世界太平嗎?”
“很太平。邊疆安穩,百姓安居樂業。”
“那為何榆興村會遭此難?”
“惡人流竄作案,不是你們的過錯,更非陛下之過。官府一定會抓住他們,繩之以法,還你們一個公道。”
“草民深謝大人。”
陸如琢阻止了他下跪的動作。
智叟的目光從山林看向遙遠的平野,道:“我聽我的祖先說,榆興村一開始不在山上,也是平原沃野,後來連年戰亂,土匪橫行,到處燒殺搶掠,祖先們帶着家當老小流亡千裏,才最終在這裏停下,重新安家。山中雖然苦寒,卻能保住性命,不再颠沛流離。”
“我的太爺爺沒有離開過這座山,我的阿爺沒有離開過這座山,我也沒有。”智叟道,“或許我的曾孫子孫女,将來有機會離開這座山。”
智叟拄着拐杖,一頓一頓地遠去了。
陸如琢看了他的背影一會兒,轉身進了柴扉。
縣衙帶來的三名精幹捕快在查看現場,不時低語幾句。那兩名繡花枕頭則站在一旁,臉色煞白,被夏天開始腐敗的屍體吓得連眼睛都不敢睜。
駱縣令喉嚨發幹,找補道:“女人膽子小,正常的。”
裴玉看了他一眼。
駱縣令舌頭打結:“下下下官不是說您,千戶大人英明神武,豈是尋常女子可比的。”
裴玉冷哼一聲。
她道:“既然如此,她們可識字?”
駱縣令忙道:“識得幾個字。”
裴玉道:“那便去捕快那邊,幫着記錄案情。”
駱縣令如蒙大赦:“是。”連忙把那兩個官眷小姐送到另一邊,小聲警告幾句。若是叫人看出來,他們都沒好果子吃。
駱縣令擦了擦額頭的冷汗,不想再和裴玉站在一塊,便去了看起來好說話的陸如琢那裏。
雖然沒人介紹,但駱縣令觀她周身氣度,想必是更了不得的人物。
陸如琢朝他淡淡一笑。
駱縣令晃了下神,連忙掐住自己的胳膊,這等人物也是能起心思的?
“見過大人。”他含糊恭敬。
陸如琢看向那兩個在矮桌鋪筆墨的女捕快,道:“偏遠郊縣,此二女能書會寫,實屬不易。”
雖說女帝創辦女學十幾年,上屆還出了個女狀元,但能念得了書的還是極少數,多是富貴人家,再不濟也衣食溫飽,還要疼愛女兒,才會送去學堂。對百姓來說認字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整個榆興村,除了智叟小時候被村子裏救起的讀書人教了幾個月,其他人都是大字不識。
陸如琢感慨道:“縣令一定為推辦女學出了不少力吧。”
駱縣令含糊應下:“是啊,陛下旨意,焉有不遵從的道理。”
陸如琢拱手向天,道:“陛下皇恩浩蕩。”
駱縣令連忙附和:“臣等深沐皇恩,為陛下解憂是分內之事。”
陸如琢道:“待我這次返京,定在陛下面前為駱縣令美言幾句。”
那便是天子近臣了!
駱縣令撩起官袍下擺跪了下來,喜不自勝道:“下官多謝大人。”
陸如琢輕咳一聲。
“本官還有些事……”
“大人慢走。”駱縣令彎下腰走在她身邊,忙道,“大人可是要進屋,下官替大人打傘?”
“不必,吾走南闖北慣了,不比京中文官嬌貴。”
駱縣令目送陸如琢進了屋內,路過門口将裴玉也叫了進去。
關上門。
裴玉立刻露出冷笑。
陸如琢反倒笑了:“生氣了?”
裴玉道:“姑姑,我不信你看不出來門外那兩個女捕快根本不是真的衙差。”
“确實。”
“你不生氣?”
“我為何要生氣?”
“陛下明明下旨各府州縣衙門一定要錄用女子,他九湯縣令竟敢陽奉陰違!”
“是,你待怎樣?一劍殺了他?”
“我……”裴玉語結。
她再喜歡江湖義氣,快意恩仇,也不會私殺朝廷命官,即使她是上官,也沒有這個權力。
陸如琢倒是可以,陛下太寵她了,給了她生殺大權,先斬後奏。
但她不會,裴玉也不會要求陸如琢這樣做。
看她氣得臉都紅了,陸如琢忍不住笑了一聲。
“師父!”裴玉道。
陸如琢抿直唇角,笑意還是忍不住從眼睛流出來。
趕在裴玉惱羞成怒之前,陸如琢牽起她的手走到桌旁的椅子裏,将她抱起來坐在自己腿上。
“來,為師哄哄你。”女人柔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