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惡少年
惡少年
今日陰天,距離新年的來到還有三日,下午三四點鐘,宮之家躺在榻榻米一角,吹着從槅門處來的縱向潮潤細風,昏昏欲睡,突然傳來了亂糟糟的哄笑聲。
趕集的姐妹們回來了,聚在她身旁,丢下花花綠綠的手提袋,看她的笑話一般,推搡着扯她的秀發和衣服,七嘴八舌地講宮信玄回來的消息。
平日裏她的周遭冷清,非得是宮信玄那兒有了什麽風吹草動,才會如此時這般熱鬧。
這一次姐妹們的消息都不太靠譜,有說他帶回個白發金眸的美人的,有說他變成白發金眸的美人的,講的颠三倒四 、魔幻神奇,勢必要宮之家親眼去辨個清楚了。
宮之家觀望觀望天氣,在姐妹的懷抱中磨蹭了會兒,簡單梳洗了一番,拎起一把自動尼龍布花雨傘,拖着噠噠響的木屐前去了。
宮信玄的居所位于彌容會館祇園角旁,一個名叫上栗町的偏僻角落,與千羽藝伎館相隔不太遠,在步行街上不費勁地走一走就能到了。
入戶門大開,他的門前有着些許熱鬧,停着一輛噴滿金黃油漆的搬家車。
她一來到,先見了兩位忙碌的搬家工人,一位穿着與搬家車顏色一致的連體褲制服,另一位穿着休閑,戴着一頂粗制濫造的安全帽。
陸陸續續又來了四位,其中有一位兩手空空時微微跛腳,一搬擡重物就不跛腳了。
庭院中的一棵覆雪點點的茂盛枇杷樹下,獨坐着宮信玄。
他沒關注這夥忙碌的搬家工人,而正悠哉悠哉地逗弄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嘴鹦鹉。
宮之家一露臉,他起身迎接,喜滋滋地領她去枇杷樹東邊的秋千,用袖子刮掉板上的雪,請她就坐。
宮之家客氣地點頭,并未坐下,只是将手提包放在了一晃一晃的秋千板上。
傳來搬家工喊一二三擡榉木收納櫃的聲音,這一對的視線都往那兒看了一眼。
宮之家側着頭問:“要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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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只是搬家,想換個新地方住。”
“搬去哪?”
“不搬去哪。把家搬空了,也就是個新地方了。”
宮之家挪了幾步,踩着他剛從秋千板刮落在地的雪,東倒西歪地取笑,笑得發都散開了。
“你把記憶遺忘了,會是新的宮信玄嗎?好可笑吶。”
宮信玄也笑了,盯着她松松垮垮的頭發,輕聲感嘆道:“真狼狽啊,頭發都不成樣子了。”
“趕着時間,跑着來的。”
“追的太辛苦了,是最後一次了吧。”這句話進行之中,宮信玄的一舉一動變得有些不自然,語調也有些生澀,似乎成了一具被宮之家拉扯才能動的木偶。
“真讨厭,我對你的在乎,你又不當一回事了。”宮之家擺着手莞爾一笑,簡單表達她對宮信玄的情意。
她非得這麽放肆,像在寒冬勞動得熱火朝天的搬家工額頭的汗水,什麽都不顧地只管流淌,若是表現一丁點的忸怩,只會讓她更唾棄自個的。
在宮信玄面前,尤其是手心發汗表情達意時,她老覺得矮他一頭。
諸多難解難分的錯付,還有她與宮信玄充滿罪孽的結緣,都要從宮之家的母親說起。
能談宮之家母親的人很少,佐藤娘是一位,她曾與宮信玄之父宮清志,因茶道學藝交往過,偶然一次遙遙掃了她的母親一眼,記得不太清楚,只有她是個美人的含糊印象。
出家為行腳僧的父親灌着酒,在瀕死的松樹下,對宮之家刻薄地提過一嘴:“小之不是男孩,一華才死了的。”
這個時候,宮之家還沒長到問明白他話是何意的年紀。
現今也沒有合适的時機問了。未等她真正曉事,父親就率性地丢棄一切出家了。雖是活着走的,卻跟死一樣的幹脆。
能最大滿足宮之家對母親探究的人是宮信玄。
父親抛家離去後,宮信玄接手了對宮之家的照顧。打過照面,問候的話一過,宮信玄對宮之家擺明為何父親能理所當然地将她丢到宮家——因為宮家是母親的主家。
在宮信玄的成長中,換了許多位養娘,最有印象的是第一位養娘。
她名叫八尾一華,少時只身漂泊,十二三歲時定居京都。成為養娘時,她還很年輕的,都可稱其為年幼了,聽聞只有十七歲。
她是一位宛若生長在花裏的美麗女人,年華都包裹在花中,見者無不對她驚嘆,為她嬌麗的容顏,也為她今後的殘敗。
她十六歲時未婚先孕,然而,這樣的美人做這樣的事,醜事的指指點點都變成了佩其風流的贊賞。在容顏過盛的她身上,好似男女有別的界線破除了。
但她可憐的孩子先天不足,生下來沒幾天不幸夭折了。
後尋人做了擔保,她得到了宮信玄母親的寬待,才擔了喂養宮信玄之責。
養娘是會讓人着迷的一位女性,性格千面,适合所有人。宮信玄對她信賴親近,不過一切都在他的六歲那年改變了。
那是春意剛至的一夜,具體到哪一天記不得了。伯勞鳥的叫聲高昂激越,捕獵的蛇蟄伏在灌木叢下,時有兩三顆小小的流星劃過。
宮信玄被鳥叫聲吵醒,蹑手蹑腳走到廊道,要去庭院抓鳥時,他聽到了男女交雜在一起的悶響。
他從窗戶縫瞄了一眼,後撤一步,接着後撤數不清的步子,縮手縮腳坐于微涼的臺階上,有些不知所措。
伯勞鳥仍在叫着,門開了,八尾一華端着空水盆走來,柔和地詢問道:“我的小少爺,您坐在這裏做什麽呢?夜很深了。”
“聽聽蓑蟲之音。”
她忘情地嘀咕道:“蓑蟲……蓑蟲可沒有聲音的。”
陰沉沉的一個雨天,幾只雨蛙藏在葉片之下,叫個不停。宮信玄站在石階上摘迎春花,遞給和室內強顏歡笑的母親。祖母趕走了八尾一華,宮清志不見了蹤影,伯勞鳥不叫了。
離開後的第二年,八尾一華嫁了人,男人也姓宮,名叫宮秀樹。
婚後沒多久,她生下了宮之家,自刃是在宮之家睜開眼的時候。
宮一華好像是瘋了再自殺的。據說是她與宮清志床榻歡愉時,宮清志常在她耳邊唠叨她會為他生下女兒;而她在與宮秀樹濃情蜜意時,宮秀樹常在她耳邊唠叨她懷的一定是兒子。
她順心于宮秀樹,認為一定會生下兒子。因此,宮之家的降生,對沉溺于愛中的她來而言,是她赤.裸裸的對宮秀樹的背叛。
她在無法接受的背叛中迅速瘋掉了,痛快地結束了花一般的生命,不再受命運的擺布。由此之後,自然是宮之家接過她受命運擺布的接力棒。
宮清志得知宮一華死亡的消息後,沒有一刻停留,悄無聲息地去到她的墓地,神經兮兮地念着:“這裏不曾埋骨,這裏不曾埋骨……”也是瘋了般,擁抱着他摯愛女子的亡魂自殺了。
等到宮之家十一歲,宮信玄的母親也亡了。
那一場葬禮,宮之家參加了。她裹着扭曲的黑暗,望着木然的宮信玄,在雜沓的人群中渾渾噩噩地走過。
地上有毯子,還有鹽,燃香的熏味無處不在,長明燈的光很暗,剩下的,也只記得和尚嗡嗡嗡的誦經聲了。要說幾個和尚,想半天也說不出來的。
她其實連這位夫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宮之家一直認為所有的錯都應該由自己承擔,一輩子都無法擺脫。這麽想想,她可是比出生在“輕女”思想的人家的女兒更為不幸。
畢竟那女兒是能靠着勤奮努力,讓所有人都大為改觀的,她則是完完全全不行了。
若是認為她是顧全孝義,才把罪責往身上攬,那可謂是大錯特錯了。
她無疑是痛苦的,可在這個過程中,她也找到了幸福,因為有确定的可恨的人,支撐着她較為平和地過着不幸的生活。要不然對遭際的不幸一頭霧水,自認天生倒黴,那還有什麽可活的呢?
有不幸的歸因和無不幸的歸因,沒法證明哪個更好,不過獲得愛的可能性應該是有不幸的歸因更大。她是這樣的,很容易地愛上了另一位不幸者,也就是宮信玄。
她有一雙慧眼,看出來宮信玄與她默契無雙,他也是愛她的。
但兩人不适合談情說愛,因為他的恨無疑更龐大,并且他擅于施加給別人惡意——既然她将罪責全攬,那他這個無人可恨的男人太痛苦了,只好無可奈何地将龐大的恨,不痛快地宣洩給她了。
這也就造成,他愛的不光明,恨也恨的懦弱。他對宮之家的态度反複無常,表現諒解的愛,也表現不由衷的恨。
宮之家糾結過,她對宮信玄的愛從何而來,是歉疚嗎?因為她一想到愛他,也會想到對他的歉疚。
不過,她毀壞過一棵小樹,她對小樹歉疚,但沒愛上小樹,之後,樹的主人來了,她對樹主人歉疚,也沒愛上樹主人。
那她愛他就不是出于歉疚了,或許恰恰相反,而是因為自然而然産生了愛,所以才對他抓心撓腮的歉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