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光輝

光輝

雪落有輕音,在每個方向都有,密密麻麻的室內人聲一被關住,就能若即若離地聽到了。

宮之家繞着碎光漫漫的走廊,來到在幽暗的植株叢中遮蔽着的傘亭就坐。

雪的根被風拉着,呼嘯聲一來,聚成堆飄向她。這群潔白又邪惡的精靈,終于與夜色聯起手,截斷人之目光的彙集,成為困住她的樊籠。

她也喪氣至極,甘心作安于現狀的困獸狀,依着石柱,觀賞慘淡粉紅的西天。

她秀美的白脖子畫了三道垂直的條紋,吐納着火紅誘人的赤焰,宛若三座勾人去探險的山峰,望者會産生登臨頂端,此生無憾的自殺之念。

“冬日華彩。”阿蘭不請自來,觸摸宮之家被雪沾了一抹水痕的柔膩後脖。

宮之家被驚地掉轉頭,熟絡地挽住阿蘭的手臂,淺淺而笑。

“盛贊。請坐,坐我身邊來。”

兩人是初次相遇,如此作态有悖常理,不過藝伎都有一種自來熟的好本領。再生硬的男人,總是對愛胡攪蠻纏的她們難擺譜。

宮之家被教導過多次,不可避免地有此種風采,與人交往時用上會客的技巧也是在所難免的。

“冒昧打攪了。小姐,我看了你良久,見到你悠哉悠哉地翹了班,不怕進賬金空空如也嗎?”

阿蘭貼着她的雪白剔透的耳垂,撩起她的一根發絲,唇從她脖子側邊一蹭而過,沾着了一片雪。

宮之家自然地擡手,把他唇上的雪水拂去,說:“沒關系的,也就是丢些臉,我有大人保了。”

“那位大人在裏面嗎?”

“不,他還沒回來。”宮之家翻翻袖口,怪裏怪氣地對着阿蘭笑,懶洋洋地說:“若是他回來了,我可不會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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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宮之家交談不到五分鐘,阿蘭躲着呼嘯的寒風,眼中閃現一滴晶瑩的淚光。

在冬夜的空寂中,他想找位能訴衷腸的良友,但不知被什麽東西蒙住了雙目,逮住宮之家就将她視作了有緣的知心人。

他越發寂寞地對宮之家閑談,東拉西扯,語句斷裂。宮之家靜靜地聽着,對這位恍若醉酒的年輕人從漠然變得抱有一絲同情。

他的年紀二十五歲左右,來自遙遠的意大利小鎮。拜其喜愛東方風物的母親從小的教導,日語說得連貫流利。

他有一雙晴日大海般的雙眸,唇間含着浪漫的情愫,只是精神有點不濟,神态十分迷茫,睫毛被沉重的秘密壓迫着而時時不自然地抖動。

情場上失意的宮之家能看出他也是個為情所困的流浪兒。

爾後,他有些似是酒醒來了,不絮叨閑事,也不談真正隐藏的心事,開始不安地沉默。

但宮之家看熱鬧般的慫恿了他幾句,閃閃發光的雙眼引他信任,他松了松拘束,猶豫片刻,和盤托出心懷的氣郁之事。

果如宮之家所料,他也在情場上搞砸了。

在他入職小學的科學老師沒多久,秋日文化周的某一天,他遇到了萊亞,也就是他現今的情人。

萊亞當時正在為九歲的兒子圍圍巾,發現了他那令人矚目的視線,慌張地問:“我們認識嗎?”

阿蘭不記得他的回答了,回答什麽都是無所謂的,因為他們心有靈犀。

之後的短短一周之內,他們不僅相熟了,還相愛了。

愛意如火,急轉直下,從盛美的秋日燃燒到刻薄的冬日,終究快化成衰敗的煙灰。

依年輕的阿蘭看,阻礙他們的只有他們自己,但萊亞這次不跟他心有靈犀了,她是深陷在家庭中的女子,失去家庭、失去孩子和丈夫,比失去阿蘭更讓她痛苦。

要到愛意收場的時候了,但他們自負自私地貪戀散場的儀式,想以一場轟轟隆隆的蜜情之旅,完美收官不完美的愛。

借着蹩腳的散心理由,萊亞短暫地擺脫了家庭,協同阿蘭赴日本約會。在矛盾無比的情感之中,她掐着手指算分開的日期。

但事情變得更糟,萊亞遠離了家庭,卻善變地更愛阿蘭;阿蘭同樣如此,對她的愛意的餘燼重燃。

本要和和美美地覆水重收,她又在忽然之間改變,道德感變得異常強烈,每日夢回時,得出不可能遠離家庭的絕望的論斷。

她又與阿蘭争執,一直指責自己是誘惑阿蘭的惡魔,奉勸阿蘭:“讓他的愛陪伴她終生,人就盡快遠離吧。”

于是乎,她在懊喪和糾結中,越發心力交瘁。時間飛速流逝,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辦了。

可笑的是,對養育孩子的抱怨,是她與阿蘭最初交流的窗口。

阿蘭用喪失生機的語氣說完,潮濕的目光往東首方向的一座滄桑的石燈邊上移——那裏正站着來尋他的萊亞。

他崩潰地笑,側身對宮之家道:“你看到了。”

宮之家翻翻被凍得泛青的手背,溫聲道:“她是個蒼老的女人呢。”

“是我讓她蒼老了。我比調皮頑劣的孩子,更耗她的心力和精血。她太累了。”

阿蘭猝然雙目熾熱無比,踟蹰地抱住宮之家圓潤的雙肩,脆弱地請求:“可以像情人那般吻你嗎?”

“很好辦的。”宮之家吹了口濕漉漉的白汽,輕緩地靠在阿蘭的懷中,纖弱發涼的軀體縮着,與阿蘭的親密達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在萊亞刺破漫漫風雪的眼神中,宮之家愛撫着他的臉頰,與他交換着一個纏綿悱恻的熱吻。

萊亞憤怒過後是迷茫,還有一絲解脫,最後是惱人的慶幸,就同不太美好的春天來臨了。

她理智地來到宮之家的近處,挽住起身迎她的阿蘭的右臂。

她在宮之家的雙眸中意識到這件事三人都知道了,特意俯下身,親親宮之家的側臉,克制着激動的情緒說:“謝謝你,我的天使。他愛上了你,他舍棄了我。我的欲望斷的幹脆,連戀戀不舍的愛也灰飛煙滅了。”

她只有一無是處的憂傷被宮之家讀懂了。

*

十二月十三日,雪霁天晴。

歲元日。

宮之家穿着花樣雜多的振袖和服,提着珍馐,随着千羽夜夜子,趕往平日裏對她們多照顧的長輩們的身邊拜訪。

穿行在挂滿稻草繩的街道,搖擺的裙擺沉重冶豔,宛若精挑細選的紅帶袖蝶的屍體,死盡了。不過,蝶死前吐出的最後一口呼吸暫未散盡,在和服一圈懸綴着。

時值黃昏,她收獲了家元贈送的一柄折扇,随興致奇好的千羽夜夜子進入一家蒼蠅酒館,品嘗着鸫曲漬,痛飲一杯溫米酒。

一首祝酒歌從浪蕩不羁的千羽夜夜子口中唱出,醉醺醺的人們被吸引,漸漸圍堵過來,對大名鼎鼎的千羽夜夜子問候,并明裏暗裏打探宮之家的消息。

宮之家聽夠了此種別有用心的措辭,再一次抛棄衆人,意興闌珊地出了門,招了一輛人力車獨自回置屋。

車夫剛要行步,對街已關店的芭菲店門口聚集的少年沖她招手喊:“宮之家,認得你,宮之家!嘿!看過來吧!!”

語調是那麽輕快,還伴随着一兩聲無禮的口哨聲。

車夫推開桐油紙問:“熟人嗎?需要停車嗎?”

“很危險的,老爺子,快點跑起來吧。”

車轱辘咕咕嚕嚕地轉,與市場大道的行人們的稀薄腳步聲交織着。

這群少年瘋狂熱情,不舍地追趕在街車之後,放開嗓子呼喚她。

宮之家安閑地坐着,與少年清脆的喊聲漸行漸遠。

她悶悶不樂地想起了水谷漣,最主要是想起了宮信玄。

她記得她的出道儀式中途,遇到了信步游來的宮信玄;她記得她的妝容華麗,花簪傾斜,龜背梳搖動着細碎的流光,令那薄情寡義的男子的眼神與周圍熱切彙集的眼神已都無甚兩樣。

回憶在幹冷的路上飄,挂念的人的身影越發暗淡。

天仿佛也黑的格外陰沉了。

她将無意間沾了唇彩的指尖,貼着手肘的茶花紋一蹭,這紅就在冰冷的綢緞上挂住了,猶如燃燒的火一樣。

人力車越過一家魚板店,紅綠交雜的條紋魚旗幟一眼看過,她甩開了糾纏她的宮信玄的回憶,帶着打趣的微笑,旋開擋風的車窗,回頭看到因為朝她奮力奔跑,連木屐都飛掉的少年。

他們累得扶扶膝頭,不追了,變成一個個停滞的小點,離她越來越遠。

在少年與她之間的電線杆旁,站着吐着灰藍色煙氣的阿蘭。

點燈的時間到了。

阿蘭這一位異鄉人,矚目的恰似此時正在席卷大地的溫熱燭光中的一簇。

“小姐……”他點了點頭,貌似是對她在行禮。

隔得有些遠了,她當做沒有看到,攥緊扇子目視前方。

車夫的頭在晃動,發黃光的圓燈也在虛晃,她也在搖晃。

晃着晃着,飄移着從夜裏的紅燈籠的光中一趟而過,什麽都不晃了,千羽藝伎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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