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辭舊

辭舊

大晦日——新年前夜,猶如母親分娩前羊水流破的那個時刻,惡心。

宮之家修剪好指甲,狠下拔下一根不知因何而起的倒刺,慢吞吞地換上舒适的木棉和服。

和服是宮信玄很早之前因一件小事致歉送來的。材質有一種富足感,繡着清澄的銀月和雜亂的菖蒲,二者都如受到驚吓的魚兒,在細小的褶皺之間來回蹦跳。

夜幕降臨,門一關,客歸一室,聊閑搭話,等待開場。

有兩位宮信玄請的準了,一唱一和,一則則無聊的瑣事被講的妙趣橫生,算是有本事的。

電燈光泛着淺紫色,宮之家半挽的黑發好似變成了奢靡的紫黑色,油油亮亮的。她正以支臂姿勢吸煙,與一位女形藝能家聊着各自行業的一些辛酸事。

客人來得整整齊齊的了,宮信玄起身,撂出了一句堪稱随意的問候語,餘下簡短的三兩句甚至連這一句都比不過。

在場的多給他面子,有誇他年輕有為的,有與他眉來眼去,有與他嘻嘻打鬧的。

宮之家三者都不沾,一等他結束開場致辭,她就旋扭了個方向,抛棄了女形藝能家,轉向了被冷落多時的阿蘭。

阿蘭在場可真怪,像是不請自來的第十三位巫,料不準他會施什麽樣的法,讓誰掉入永恒的昏睡。另外還有一位女巫——千羽夜夜子也到場了。

宮信玄也花了大把錢財保千羽夜夜子的。弄不準他是何居心,簡直壞透了,千羽藝伎館的面子是保了個夠,但要好的姐妹關系,可就比較難保了。

多虧千羽夜夜子處事八面玲珑,又長袖善舞,與多位男子都有糾葛,才不至因為一個不安好心的男人,與宮之家生出什麽要命的間隙。

阿蘭與宮之家率先聊的兩句就已顯出他的急不可耐,第一句是客氣的熟人間的問好,第二句竟直接點出萊亞已對情愛失望透頂,她正為難地擇哪一日購票了。

宮之家故作無意地問:“你怎麽不走?”

“我與她不同,我有熊熊燃燒的情愛之火,嶄新,純粹,摧殘着我的心靈,也拯救着我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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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之家嗤嗤嗤地笑開了,長煙杆在她手中,像個怎麽樣都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樣,戳在阿蘭的臉前。

“說得好幼稚,跟哪個掉價的詩人學的?”

阿蘭沒有吭氣,宮之家也不在乎他的回答。

在他們對話的這個關口兒,宮信玄離玩世不恭地飲盡一杯酒,摟抱着醉醺醺的千羽夜夜子從容離席。

宮之家有些想笑,怪不得他剛才老對她擠眉弄眼之後再看向千羽夜夜子,惹得她不關注都做不到,原來是為這件事鋪墊呢。

被撂下的客人不解地面面相觑,竊竊私語。他做主人,真能要了客人的命。

萬幸有他的一兩位好友幫忙打點,順勢接上他的主之位,将這場迎接他歸來的晚宴進行下去,并逐漸演變成專意慶賀新年的盛宴。

場面更熱鬧了。宮之家的心則有些凄涼了,連大口喝酒的胃口都不見了。

宮信玄沒影了,不知道跟千羽夜夜子鬼混去哪了。

他找來的阿蘭留在這,似是個直白地象征着他的死人牌位。一看到阿蘭,宮之家就會想到他。

“我接到這個請柬,真感到不可思議啊。”阿蘭糊裏糊塗地說,不知道是裝的,還是他真這麽愚蠢。

“很簡單的,你要往男歡女愛上想一想。”宮之家懶洋洋地灌下一口酒,與湊上來的酒鬼賀了句新年快樂,碰了碰彩色玻璃酒杯。

“我明白,您的哥哥在為我倆牽線搭橋吧?”阿蘭揣測地問,但眼神是十分肯定的。

宮之家沒糾正他對宮信玄的稱呼,秀美的手臂從袖子內擴出了點,順着答道:“他是在為你我創造機會。他不愛說大話,卻愛做力所不逮的混賬事。”

忽然,一陣敲鑼打鼓,陣勢開得很大,亮光如滔滔水從外向內滾來。

一群招待戴着鮮豔的鬼面具,提着光閃閃的黃燈籠,呦吼呦吼地叫着,簇擁着端來一盆五顏六色的年糕,堆成的是一個蛋糕形狀的三層迷宮。

有人好奇圍上年糕迷宮,喊着用手指走一走,試一試迷宮的精巧之處,但被只有吃的興致的人斬釘截鐵地制止了。

亂糟糟的吶喊聲中,熱騰騰的年糕塔被幾個人轟然推倒,再被拆開分散。

宮之家分了一碟,有紅白兩種顏色。阿蘭分了一碟,有五種顏色。

空出座位的宮信玄和千羽夜夜子也分到了,他倆分到的顏色不多不少,都是各有三種。

宮之家較勁地練着牙口一般,幹巴巴地咀嚼着,将自己碟子裏的年糕挨個吃光。

她動着麻麻的嘴唇,自顧自地說要嘗嘗其他顏色的味道,把宮信玄碟子裏的年糕挪到跟前也吃光了。這樣一來,她與阿蘭吃的年糕的顏色就都有五種了。

過了老半天,值得在意的人仍沒有回來。

年糕寶塔還剩下一大半,都涼透了,沒有人再跟自己的牙過不去,取用了。

餘下,圍繞着年糕的顏色與顏色對應的口味,宮之家與阿蘭聊到宴會結束。

“啊,你也最喜歡琥珀色的啊!”彼此都覺得與對方熟悉了不少。

“快走快走!啊嗚啊嗚,快走快走!”裝扮成酒吞童子的兩位門童,拿着呲花煙火守在廊口,雙手甩動着,蹦蹦跳跳着催促。

客人們都被逗笑了,推推搡搡出了門,舉着一只手互相道賀:“新的一年,也請好好努力。”

宴會稀裏糊塗地結束了,好似就只是談談笑笑、吃吃喝喝,別的什麽事都沒有做。

分別後,阿蘭嗅着街衢飄溢來的年糕香味,有感這真是一場美好的彩虹夢啊!

宮之家回來早了,沒有打趣胡鬧的問候聲,置屋的一大群女人今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樣子是不願意被黑暗隐藏住顏色,打算徹夜不歸了。

她坐在院旁的出入隔間吹尺八,到快天亮,千羽夜夜子敲擊着格栅氣窗,牙齒叼着小絲包,發出貓兒叫和從牙縫裏傳來的呼喊聲。

“喵喵,誰家主人沒有睡?喵嗚喵嗚……好心地撿走我吧……”

尺八消了音,千羽夜夜子覺察到,便勾勾唇不叫了,雙臂和身體一滑,摔倒在木壁角,衣飾頭面都狼狽地擠兌着。

宮之家匆匆跑來,看她這副衰樣兒先嘲笑一頓,再架起她軟塌塌的肢體,扶她入門,坐在排練間前的緣側。

“好糟糕的樣子。”宮之家理着她的領口說。

千羽夜夜子松開牙齒,小絲包掉在膝頭。她旋轉着脖子,呼着酒氣解釋說:“我與宮少爺出門就分開,半路遇到秋田來的落語家。啊!那老古怪!很久沒見了,一塊去了酒吧,搖着手扇子,打和牌到現在。好盡興啊,好盡興啊。”

千羽夜夜子的雙腿一晃,胳膊一甩,小絲包落了地。

她用軟綿綿地力道推了推宮之家,笑嘻嘻地說:“小之家,你有哥哥,也有姐姐。哥哥不着調,我這個做姐姐的,替你問責了兩句哥哥。”

“夜夜子姐姐,你又在做無用功了。”

“是啊,他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雖說是為你打抱不平,但不被在乎的感覺,可真糟糕啊。你還真是辛苦,一直與這種人打交道。”

千羽夜夜子仰着頭張大嘴,埋怨地蹬蹬腳。木屐敲打在木階上,聲音很清脆。

她累極了偏過頭,年輕的美目對宮之家流露出包容人的滄桑。

宮之家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一動不動地笑了笑,支起雙臂,徐徐吹起歌口未消餘溫的尺八。

千羽夜夜子收斂了情緒,弓着腰,咕咕嚕嚕地叫着,蹭蹭宮之家擡起的左肘。然後,她的腦袋用看似回不來的力道狠心一甩,放置在宮之家的肩上。

宮之家被天降的腦袋砸得按錯了一個音,嘟囔了句:“被你這樣抱着,就像浸泡在酒裏一樣。你喝得實在是太過火了。”

“哎呀,還好的啦……”

兩人一起熬到太陽升起,被凍得眼珠子都快眨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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