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酒瘾

酒瘾

大多數人都對宮之家愛着,浮于表面的居多,當不成真,不是太好的事,最多能簡單滿足一下炫耀的虛榮心,打發打發時間罷了。

但是,就算是發自內心的深厚的愛也不見得好事,因為這樣的愛毫無疑問她是恨着的,會加深她對不該愛的人的愛。水谷漣就是最典型的壞人。

宮之家與阿蘭熟悉了,不熟悉才是奇了怪了。

以宮信玄打頭,一圈的熟人都在聞訊撮合着,連姐妹們都叽叽喳喳地說:

“他也不錯,你試試談一談吧,沒有什麽吃虧的……”

“多幸福啊,當個獨行俠在冬季可吃力不讨好,會被凍掉翅膀的哦……”

阿蘭對她有愛,她也對阿蘭有愛,都是很稀松平常的愛,足以對付平平淡淡的生活了。

但是不太行,宮之家達不到下一步了。她一想到這都是宮信玄為甩掉她而耍的陰謀詭計,一口憋悶的氣在面對阿蘭時總排不出去。

所以她對阿蘭的愛也好,恨也罷,總會罩上宮信玄突兀的陰影,就好像她的七情六欲,都是由宮信玄賦予的一樣。

*

四條橋邊的一家大餐廳燈火通明,招牌是別致的寶船形,寫着端正的“荭堂”二枚漢字。

一座通往河岸的木板便橋上,衣着統一的服務生來回穿梭,送上各式料理。

梳着鼓雀結的宮之家,與千羽夜夜子依偎着坐于橋下,每走下來一位服務生,她們就由着性子,玩鬧地你來我往地接唱俗曲中的一句。

這輩子是擺脫不了聲色了,連這種無聊的消遣,都在本能般的趨于此。

有的游客呆呆駐足幾秒鐘,想要傾吐些什麽,但什麽話也說不出,只能是丢下幾枚賞錢砸出個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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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被千羽夜夜子所邀至此。他來時正熱鬧,三夥五群的人圍堵着拍手跟唱。陪了她們一會,行人少了大半,他請求領着宮之家到處散散步。

宮之家好說話地同意了,千羽夜夜子也大手一揮,柔聲媚語地把宮之家托付給阿蘭。

只是在走之前,宮之家莫名其妙地将賞錢聚成一堆,雙手托着遞給阿蘭。

“給你。收下吧。”

阿蘭故作懂得尊重他人勞動成果的苦命人一樣,拘謹地拒絕道:“我怎麽好意思要,這都是兩位小姐辛苦賺來的。”

“是的啊。”宮之家斜着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看了看笑得東倒西歪的千羽夜夜子,緩緩走幾步,雙手用力一抛,把這堆賞錢抛到了黑漆漆的河水裏。

圍到岸邊的魚兒一哄而散,再有三兩只搖頭擺尾,好奇地圍上來。

就在這時,一艘滿載而歸的魚船,從河對岸往這邊拐,轟轟隆隆地越過他們,惹起一陣暖烘烘的強氣流。

雞肉店的航道招牌與紅豆湯店的四角燈籠都在搖晃。淺灘的一長排客人緊閉嘴、捂住碗口,追着船的光亮尾巴瞅個不停。

宮之家在船燈晃過時眨了下眼,眼前重暗,她冷冷淡淡地收回雙手。

“走吧,往那裏,那邊看着更晚一點。”她對阿蘭說。

“啊……好。”阿蘭掏出白手巾,不明所以地環顧四周,擦了擦額角被濺到的水珠。

他們踏上便橋,朝荭堂餐廳走去。多位服務員與他們擦肩而過,因為不是客人,忙碌的服務員連眼神都沒對他們有所停留;也因為不是客人了,聊着聊着,他們連越過荭堂了都沒發覺。

“宮信玄,我、我知道他了。”阿蘭支支吾吾道。

“怎麽了?”宮之家不解地問,有點責怪阿蘭提起宮信玄太大驚小怪了。

阿蘭咬了咬牙,像拔牙般痛快地問:“你為什麽愛他?”

“嗯……他可憐到我心裏了,愛不得,恨也不得,做什麽都遮遮掩掩的。天底下,怎麽會有如此優柔寡斷的男人呢?實在是太可憐了。傾盡我的全部心力去愛他,也覺得遠遠不夠。”

餘下沒再說什麽。

路過了還未關店的汽車維修站,牆壁畫着亂七八糟的塗鴉,染的顏色很鮮豔,筆觸則很稚拙。

院子門開着,三四個年輕人叼着煙、喝着啤酒,正縮着油膩膩的脖子玩花劄。霓虹招牌一閃一滅,兩個小娃娃安靜地面對面蹲着,只用兩只小手比劃着交流。對面是一條半幹不幹的小水渠。

上陡坡臺階時,宮之家不小心踩到一片剎車片,落腳點一滑,踉跄搖晃,驚慌之中她抓住阿蘭的手臂。

皮鞋在岑寂的夜色中啪嗒一響,像是瓷器摔碎了,阿蘭反身扶住她。蹬上一階,他聽到她低着頭說:“送我回去吧。”

*

宮之家回到千羽藝伎館,身影都被木構建築一層接一層地鎖住。

阿蘭戀戀不舍地在懸窗游移了半分鐘再離去。

“我回來了。”宮之家在玄關之下鞠躬問候道。

“之家啊。”打盹的千羽娘從厚棉布領子裏擡出半截黃瘦的臉來,指了指飄旋的布門簾子,困乏不清醒地說:“告訴你一件好玩的事,宮信玄來找你了,猶猶豫豫了半天,才下定決心敲門。”

“他在哪呢?”宮之家走上玄關,掃了眼挂在櫃臺前的人名牌子,再往緊閉格子門的會客廳看。

千羽娘掩嘴笑,說:“你不在,他走了呀……”

宮之家聽到這裏,懊喪之情難以言表,待不住了,蹬起還未換掉的木屐,慌不擇路地飛跑出去。

她從還未走遠的阿蘭側身越過。阿蘭擡起一只手,詫異地喊她。她沒聽到,寒風呼嘯和心的怦怦跳鬧得正厲害。

阿蘭追着她跑了一小段,過一個拐角時,忽覺追上她的希望很渺茫,慢慢降下速度,不再追了。剛好這裏也是他回程的一段路,他就順勢往居處走了。

到宮信玄的門邊,宮之家已大汗淋漓,氣喘不止。

但她變成與宮信玄一樣——因心血來潮做某事的膽小鬼,望着未被拴住的沉重大門,遲遲不敢闖進去。

她直愣愣地站着,右手解着領口奮力呼吸,思索該以何種明智的理由見他。

心髒像瀕死的魚兒,從胡亂地蹦跳到平和地沉寂。

大約等了七八分鐘,汗津津的衣褪去了熱溫,沾着皮膚,讓她感覺被燒灼的冰涼、刺撓,宮信玄出乎預料地來到她跟前了。

他将門拉開,看到一抹扭動的黑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看出這是倉促間将身子側扭的宮之家。

宮信玄招招手,在黑暗中的牙齒潔白可見,糊塗地問:“小之,是來我這嗎?”

“不是的。看了電影,他太投入了,竟把回家的路忘了。我陪着他邊走邊想,好不容易才将他送回家。我往置屋趕回時,繞到了你這裏。這麽巧啊。你是要出門?”宮之家略帶驚愕地正對向他,把謊話說得無比自然。

“嗯,出門。去買些豆子。”宮信玄提了提兩根手指勾着的淺白色麻織購物袋。

宮之家點點頭,與他告別,分寸拿捏着,把戲做的像真的一樣,不急不緩地離去。

宮信玄靠在外開的一扇木門上,背背泛着一片冰冷。他點燃一根溫暖的香煙,望着她,體會着預料到的心之悲痛。

她把沖繩花織振袖和服疊穿了,乃是繪聲繪色的表演中才會有的文武袖形式。火紅楓葉鋪滿她一身,绀藍色的星點夾雜其中、小做點綴。

随着她的走動,垂下來的那半只袖子,節奏性地一搖一擺,有種難以言說的古舊、風雅美态。

他能看出來一點:這種裝扮一般是她跟千羽夜夜子胡鬧時的。

她在一個拐角不能看到了。不過她有預感他會看到她的消失,因此消失前照顧着他而扭回頭,對他說笑般地翹翹小巧的嘴角。她細長的眼尾也如折扇般擴開,裝着一條廣袤的車燈。

電車來了。

一忽兒,彎彎曲曲的電車随着飛舞的鹞鷹,碎成了遠方的迷霧。手指的煙霧也慢慢消散了。

又過一會兒,一個人也沒有了。

千羽娘打着哈欠撥算盤,見到宮之家回來,擰亮白電燈,抱怨了一句電費又貴了,淺淺擡頭對她說:“他是正午來的,我的小姐,您不會傻得追出去了吧。”

“哎呀,您說笑了。我去買了點豆子。”

宮之家将過街時買的紅豆抛在桌上,不顧封口破裂而擠落在地的幾顆,拖着疲憊的身軀,從手邊的幽暗拐道上二樓。

嘩嘩啦啦,袋子破的口更大了,竟一鼓作氣,半袋子豆子都滑出來了,一蹦一跳地四濺。

“呀,真是糟糕的孩子,毛毛躁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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