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翌日,市局會議室裏煙霧缭繞。
許久仔細辨認着那張病歷上的字跡,隐約只能認出幾個字。
“兩側 縮小,停 生長,伴常尿染,雙腎先天發育不全,建 植。”
趙毅:“目前找到的‘沈璃’這個名字的病歷裏,有嚴重腎病的就是這一份,年齡和病症都
對的上,簽字處也有沈勇的簽名,幸虧是當年在輕水縣醫院的住院病歷。”
“雙腎先天發育不全”,唯一能看清的一句全乎話。可沈璃的另一個腎功能是健康的。
許久指了指那個根本看不出簽名是啥玩意兒的名字問:“這個主治醫師還找得到嗎?”
趙毅:“輕水的兄弟們已經去醫院調查了,應該能找到那個醫生。”
許久拿起另外幾份病歷,一樣是沈璃的名字。
趙毅:“這幾份都是近十年在輕水縣醫院裏保存下來的電子病歷,能找到有記錄的就這麽多,近十來年沈璃沒有再住過院,大概是沈璃從10歲到15歲定期到泌尿科複查的就診記錄,有醫保號和身份證號,基本上每半年回去檢查一次,記錄大約都是單側腎切除後的腎功能檢查和保養。”
許久翻了下病歷:“只有到15歲的?16歲以後呢?就沒去看過醫生”
趙毅:“感冒發燒之類的有,但16歲之後跟腎病有關的病歷就沒有了。”
“輕水那邊找到那醫生立刻通知我!”許久看着兩份明顯矛盾的病歷陷入了沉思,他腦子裏忽然想起了陸知遙那天在沈璃家裏時說的話。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一種……泾渭分明的感覺?”
……
想起陸知遙,許久忽然條件反射似的腦仁兒疼。
“南柯大酒店”今年年尾的這次張燈結彩,有種□□戴花,嫁入良家的既視感。
在陸知遙看來,南柯這種地方,就該保留它最純粹最俗的那一面,真實而直接,本來就是“釋放人性”的地方,現在被羅蔚蔚和陸知樂搞得跟出水芙蓉似的,讓人一走進別說釋放,菊花都恨不得一緊。
這次宴會的布置其實才剛開始,陸知遙一看這種直奔給人敗火而去的裝潢風格,忍不住站在一邊難受得龇牙咧嘴。
羅蔚蔚一把拎過陸知遙的耳朵:“臭小子,你就知道插着腰在邊上看熱鬧,回頭上去風光的還不是你們這些公子哥。”
“蔚蔚姐,求求你別搞得這麽銀裝素裹的行不,到南柯來的哪個想風光,都只想脫光而已!”
“滾一邊兒去,供給側改革,轉型升級你懂不懂!”
“我操,你牛!”陸知遙在羅蔚蔚的鎮壓下讪讪笑了笑,擡眼看到陸知樂提溜着“私房菜”走了過來。
錢小丁正拿着他的“小本本”屁颠颠地記着陸知樂不知說着什麽的名言金句。
陸知遙一把搶過本子舉得高高地念了起來:“禮拜一,九點半提醒知樂姐做頭發,禮拜二,兩點半接知樂姐到南柯盯裝修進度……”
錢小丁一邊仰着頭蹦跶着去搶本子,一邊尴尬地拉着陸知遙的衣角扭捏道:“陸總,快別念了!”
陸知遙才不理他,擡手翻到年終目标一欄,“公子榜第一”雖然還留着,後面竟然還拖了半句“以及,知樂姐贏蔚蔚姐麻将三圈半。”
陸知遙一陣抽搐。
這個小狗腿看陸知樂的眼神能掐出蜜來,陸知遙判斷這貨精神上基本已經被陸知樂收編了。
這會兒陸知樂正穿着她的休閑毛衣,抹着粉色系妝容在一堆灰蒙蒙的裝修廢墟裏大呼小叫:“這吊頂要是配合不了設計的燈光就全給我拆了重做!……哎哎,這個舞臺高度對不對啊,你們對過設計稿上的尺寸了嘛!”
陸知遙一把将錢小丁推過去:“要你幹嘛使的,讓知樂過來歇會兒,你去盯着。”
“哎哎好嘞。”錢小丁忙不疊撲了過去。
陸知樂三步兩回頭,不放心地坐下後,一口水剛咽進嘴裏,就看到剛運過來的進口材料,“騰”地炸毛就要沖過去驗貨。陸知遙一把抓過她按在椅子裏,幫她拍了拍頭上的灰:“坐下歇會兒,驗貨這種事讓錢秘書做就行……就你現在這副在工地上的架勢,說出去誰能信你是遠宏的長公主。”
光看外表,陸知樂絕對是個純種鑲粉鑽富二代,長相跟陸知遙如出一轍的秀美撩人,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長波浪卷發,精致到眼尾唇角的妝容以及全身直接從T臺扒下來的高定服裝,要不是嫌硌得慌恨不得連內衣都要鑲鑽,全身周正得不打光不補妝都随時能直接上雜志封面而且不用ps。在陸知遙的迷弟濾光鏡下,知樂就是回眸一笑勝星華,秒殺網紅沒二話,傾國傾城不稀奇,濃妝豔抹總相宜,陸知遙不大擅長詩詞歌賦,反正就是又貴又好看。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标準名媛,卻是年紀輕輕就離了婚,整天在家伺候關節有病的老父親,偶爾為自己的事業忙活一番卻還要争個灰頭土臉才罷休,大概也是因為這些,剛剛30歲的年紀,陸知樂的眼神裏竟露出了些許老成,和陸知遙眼裏的孩子氣截然相反。
“少給我裝模作樣。”陸知樂把陸知遙的手打掉,自己拍了拍頭上的灰:“你最近到底在忙活什麽,整天跟老頭子吹胡子瞪眼的,我這種池魚被你們殃及得很無辜好嗎,能不能給我這位家庭保姆一點和諧歡樂的家庭氣氛。”
陸知遙咧着嘴笑了笑,手指勾住陸知樂的卷發繞着圈圈玩:“姐,小時候在輕水老家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陸知樂微微一愣:“輕水?那會兒我也才六七歲,不太記得了,就記得你掉過一次河裏……”
“停停停,除了這件事。”陸知遙揉了揉額角。
“其他的……唯一印象深的就是我們幾個孩子在曹叔叔家的老宅裏瘋跑。有一次我撞到了林姨的肚子,她那會兒懷着曹琳呢,曹叔叔把我們一通揍……。”
“這事我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才多大,走路還跌跌撞撞呢。我那回撞到林姨倒是印象深刻,後來林姨身體不好,早早就去世了,咱媽還非吓我,說就是林姨懷孕時候被我們撞得身體不好的,把我吓得……”
陸知遙狐疑地看了知樂一眼,手摩挲着下巴。
“媽那會兒當我小白癡耍呢,”陸知樂湊到陸知遙耳邊悄麽聲兒地說,“其實,林姨的身體為什麽會不好,我知道。”
陸知遙警覺地轉頭望着她。
“上大學那會兒我有次回家,聽到爸跟曹叔叔在書房裏說話,隐約聽到說曹琳生在醫院的時候被抱走過,林姨那會兒剛生完大出血,給吓得落下了毛病,聽說曹叔叔都沒報警,也不知裏面有什麽貓膩,後來那人把曹琳給送回來了。”
陸知遙聽完,眼睛裏閃過一絲猛烈的驚訝:“還有這事!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陸知樂莫名其妙地說:“從來也沒人提起過這事啊,你一驚一乍個什麽勁兒,而且曹琳後來全須全尾的回來了,什麽事也沒有,誰還提這事,我也是偷偷聽到的,人曹家從來沒提過,難不成我到處去廣播?你是不是有病!話說,你今天神神叨叨問起小時候的事做什麽?”
陸知遙還沒從剛剛的信息量裏回過神來,随便打發了她一句:“我總覺得,曹萬宏跟我爸對輕水這個地方有點奇怪。”
二十多年都像是被棄之敝履的地方,忽然下一秒,就快要站在了風口浪尖的感覺。
這風口浪尖是漩渦也好,是風眼也好,都讓陸知遙很肯定,一場風暴就要來臨。
陸知樂掏出一張請帖:“幫我看看,這宴會貼做得怎麽樣?”
陸知遙翻來覆去看了下,帖子倒是做得異常精致,銀色和乳白色為基調在特殊材質的卡紙上勾勒出宴會的主題标志。
“承辦單位有邀請嘉賓的名額嗎,幫我留一張,姓名地址回頭我發給你。”陸知遙扣了下西裝扣子,起身離開銀裝素裹的南柯一夢。
篤篤篤。
伍州市區一戶公寓門前響起了敲門聲。
開門的是一個近70歲模樣的女士。
“你們是?”
“穆醫生您好,我們是伍州公安局的,”許久和趙毅亮了下證件,“有一件案子跟您多年前的一個病人有關,想跟您了解些情況。”
許久坐下後拿出那張殘破的病歷。
穆文鳳拿出老花鏡側身朝着窗戶那面湊過去,對着那頁病歷仔細看了看:“這病歷的确是我寫的。”
許久:“能幫我們回憶下這孩子的病情嗎?能想起多少都行。”
穆文鳳:“輕水是個小地方,這個病又罕見,孩子年齡也小,我倒是真的有一點印象,但是時間太久了,我能記起的跟病歷上記得也差不多。這孩子應該是出生後沒多久發現兩腎縮小,診斷是雙腎先天發育不全,當時輕水縣的醫院根本治不了這樣嚴重的病,所以我建議他們來伍州人民醫院想辦法排隊等腎/源做移植手術。”
許久:“後來他們來伍州做移植手術嗎?”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在輕水的時候,好像他們也沒有來治療幾次,大概是反複得到的建議都是要腎/移植,所以幹脆也不來了,我後來調來了伍州,之後的事就不知道了。但是那是二十多年前了吧,那時候醫療技術和人們對器官捐獻的認知都還不夠,95年那會兒每年全國的腎/移植案例也就在四千例左右,更何況要等到合适的腎/源都靠運氣……再說,你看這孩子的血型。”穆文鳳指了下病歷一處潦草的字跡,說,“這孩子還是個熊貓血,難吶。”
許久和趙毅對看了一眼,許久接着問:“那以您對這孩子的判斷,有沒有可能,她在沒接受移植的情況下,某一側的腎就恢複了健康。”
穆文鳳推了推眼鏡,仔細回憶了一番,又反複看了看那頁病歷:“醫學上沒有絕對的事。但是,以當時病歷上記錄的這些數據來看,她的病情比較嚴重,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反而認為,如果不接受移植手術,這個孩子有生命危險。當然這都是我基于記憶和病歷的‘紙上談兵’,只能做參考。”
走出穆醫生家時,沒下雨也沒下雪,灰色的天際陰翳沉悶,氣溫從腳底開始就感受到驟然地降低,鼻腔裏的氣息中有種空空蕩蕩的虛無感,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仿佛穿透着某種看不見的刺骨層次,即将抵達真正的寒冬,伍州老人家說這種天氣叫“作雪”。
許久冰冷的手裏抓着證物袋裏的病歷,心情有些煩躁,他內心的不安感漸漸得到證實,這件事太過蹊跷。
許久轉頭問趙毅:“你有什麽想法?”
趙毅眼神飄忽着思考了下,說:“我的感覺很奇怪,我總覺得,沈璃和這個病例上的‘沈璃’,不是同一個人。但姓名和年齡都對的上,沈勇家戶籍上只有一個沈璃,難道真有這麽巧的另一個叫沈璃的得了腎病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那沈勇那個家屬簽字又怎麽解釋?”
……
許久緊緊地皺起了眉頭。他忽然間想起陸知遙和他說過的很多話,讨論案情時和在沈璃家時,陸知遙都表現出了驚人的直覺,許久掏出手機要給他打電話,忽然想起自己沒多久前才叫陸知遙不要再來找他了,而那家夥不知道怎麽就那麽乖,讓不找還真就不找了。
“靠!”
想起陸知遙,許久莫名的有些心裏憋得難受,他被一口氣堵得一拳砸了下車門。
“無論這件事多麽不可置信……”許久扶着車門:“趙毅,通知隊裏的兄弟,去查沈勇家有沒有寄養過跟沈璃年齡相仿的孩子。另一組跟我,去查跟沈璃病歷上和私人換腎機構那張收據上的時間區間內,所有失蹤嬰兒的報案資料,還有,去輕水孤兒院查這段時間內有沒有失蹤的孤兒,這些孩子年齡都要跟沈璃相仿的,而且是最終都沒有找回來的。”
趙毅:“許隊,你的意思是?”
“我懷疑,沈璃,根本不是最初的沈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