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許久這天下班來到護理院時,看到眼前的情景,腦仁兒瞬間一陣抽搐,愣是後退了幾步确認了下門牌號,才敢将信将疑跨進大門。

天宜護理院俨然已經變成一個大型老年人保健品傳銷現場!!!

許久眼疾手快躲過一個“咻”地飛來的空盒子,樓道口老邢正戴着“石墨烯遠紅外理療眼罩”,像個摸骨神算一樣光腳盤坐在屋外的凳子上。

許久彎下腰湊在老邢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老邢“唰”地拍走許久的爪子。

“邢叔,您這瞎着還這麽靈敏!”

老邢長嘆一聲:“老久啊,我跟你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虛虛實實啊,都是從無中來的,看不看得見又有什麽意義,重要的是,哎喲嘿!這眼罩還能發熱嘿!”

許久抽搐着嘴角閉眼按了按鼻梁,一路聽着“老久來了啊,哎喲,上去幫我們謝謝你媽啊,這麽多好東西,真是不好意思”類似的話,尴尬地點頭哈腰沖到了許冬梅房間。

嚯,這一定是傳說中的保健品傳銷組織倉庫窩點了吧!

小李正在幫忙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包裝盒,看到許久來了尴尬地笑了笑,無奈地環視着滿屋的狼藉。

許冬梅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地指揮着:“哎哎,小李,把這倆,給隔壁倆阿姨送去。那倆,放劉大爺門口。”

許久好不容易扒拉開一堆盒子,終于看到了許冬梅帶着老花鏡正認真地對着清單清點物資。

“媽……這,哪個單位的來獻愛心,這麽大手筆。”許久說到“大手筆”這三個字時突然心口一緊,有一股不祥的預感在腦門盤旋,他擦了擦額頭的汗。

“那些單位哪有這麽大方,還不是小……”許冬梅“陸”字還沒說完,就聽見陽臺上一聲風騷的:“嗨!許警官,下班啦?”

“我操……”許久眼皮直跳,果然是這貨。

他大步沖到陽臺上,一把揪住陸知遙的衣領:“陸知遙,你作什麽妖呢!”

陸知遙輕輕拍掉他的手,撣了撣煙灰:“這麽高興幹嘛!別客氣,我就是把某寶上老年人保健用品暢銷top100全買了一遍,孝敬阿姨的。”

許久眼睛也沒斜,抄過手邊一個盒子指着問:“這玩意兒也孝敬我媽?”

陸知遙定睛一看……

海狗鞭特補酒!

我操,錢小丁個沒用的玩意兒,等着去給蔚蔚姐當私房菜吧!

陸知遙抓耳撓腮一通笑:“這……是給樓下那些大爺的,這不是要給阿姨搞好鄰裏關系嘛,以後多照應。”

“你讓一群七八十的老頭吃海狗鞭特補酒?你想讓他們上天呢!”許久白了他一眼走回屋裏:“媽,別收拾了,今天跟我回去住吧。”許久說着就要去拉許冬梅。

“別別,這麽多好東西都沒分完呢,你先走吧,我明天自己回來……哎,小李,把那幾盒也拎上跟我去院長辦公室。”護理院“傳銷下線”許冬梅女士說着就帶上小李昂着頭起身出門。

許久瞪了陸知遙一眼,裹緊黑色大衣,邊角翻飛起氣鼓鼓的角度一路走了出去。

陸知遙急忙追到車邊,直接拉開許久的車門坐上了副駕。

許久氣急敗壞:“你到底想幹嘛!?”

陸知遙轉了轉頭,無辜一攤手:“這難道不明顯嗎?曲線救國,先搞定你媽,然後……”

“閉嘴!好好說,重新說!”

“呃,我就想找個理由見見你,你不知道啊,沈璃這眼睛啊,有種神奇的力量,就是……它一天不見你,就想得厲害,就會又酸又疼……”

許久憋了好一會兒把小梨渦都憋出來了:“卧槽,你他媽可真是瞎話張嘴就來……行了,要是沒事,我帶你去個地方。”

說着發動了車從護理院一路繞山而下。

車徑直開進了J省公大伍州校區的校園,伍州舊時的一條護城河自北向南貫穿校園,将學校分成東西兩個校區。許久的車從西校門進入後繞過教學樓後徑直往東停在了河邊。

許久20多歲記憶裏那年的護城河畔,河邊雜草淺淺沒過他們的帆布鞋,沈璃長長的頭發在風裏打轉,許久同學曾經有一瞬間,想要擡起手到風裏去撫住她的長發。

河邊是一個廢棄了的籃球場,只剩下一個生了鏽的籃框,許久和陸知遙從車邊一路沿着河流慢行,四處是風聲夾着河水微微泛着腥的冰涼氣味。

“這是你們以前常約會的地方嗎?”陸知遙停下腳步,趴在河邊的鐵欄杆上,外套袖口沾上了淅淅索索的零星鐵鏽。

“算是吧,我也不知道能帶她去哪裏玩,就來河邊走走,不過經常到最後陪她走走就變成我被同學拉去旁邊的球場打球了。”

陸知遙暗笑一聲,這怎麽看都是個直男沙雕行為。

“其實你當年應該嘗試下,說不定會真的愛上她。”

許久望着翻騰的河水,低低呓語:“我直到遇到你,才知道她一直沒放下……到現在,無論是想道歉還是想保護她,都已經來不及。”

很多事都來不及了,手腳并用狼狽地學會了長大,終究也要手腳并用狼狽地學會去愛和忘記。

日暮落下,冬季的夜仿佛一瞬間被一只手兜頭按進墨色河流中,護城河邊蕭瑟的流水味道更直接地侵入鼻腔。陸知遙站在許久身邊,黑夜将許久慢慢地隐藏,站得這麽近,卻還是感覺離他很遠,夜色裏他好像輕輕嘆了口氣,轉頭時抓住了陸知遙色眯眯的眼神:“你在幹嘛?”

“偷看帥哥人人有責!”陸知遙被抓了個現行,眼裏閃過一絲驚慌,大拇指微微曲起在唇邊撓了撓:“我在想,也許你還是有機會跟她表個白,道個歉什麽的。”

陸知遙指指自己的眼睛繼續道:“她能看得見,你試試。”他笑眯眯地沖許久眨了眨眼。

許久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陸知遙的眼睛都有沖動上手摸一摸,從河邊宿舍樓一路洇過來的慘淡光線裏,他看到和如墨的夜色比較起來,陸知遙有着深褐色的頭發和褐色的瞳孔,哪裏都亮亮的,比倒映在河道中燦若星河的教學樓燈光還要晃眼。

許久挪開眼,鎮定道:“我發現,你就是個碰瓷的!”

兩人在家附近的大排檔吃了頓燒烤,陸知遙非說要喝茶刮油,許久只能把他拎回了家。

剛踏進家門,陸知遙熟門熟路往沙發上一癱,四下琢磨起了許久的家。

這棟小樓是沿河老房子改建的,裝修得既複古又現代,陸知遙尤其喜歡地上的青灰色石磚,地下有地暖,磚上一層地毯,在這種天氣顯得特別暖和。整個屋子的色調都是大地色系,沒有華麗和奢侈的任何一件物品,有些甚至是翻新的舊家具,但擺在家裏某個位置就顯得特別合适。客廳中間的深棕色簡約皮沙發應該是許久整個屋子裏唯一值錢的家具了,至少坐過無數高檔桌椅的陸總坐着這沙發都覺得是好貨。

等許久端着茶出來時,陸知遙已經脫了鞋在沙發上翹着腳舒服地快睡着了。

許久端出一壺泡好的古樹熟普老茶頭,陸知遙晃了晃茶杯,掏出手機對着潤澤的茶色拍了張照,很不客氣得把許久的手也拍了進去。

陸知遙喝了一口,回味了一會兒:“你說你那麽年輕,怎麽喝茶的範兒跟個老頭似的?”

“再年輕也比你大。”許久坐在了他身邊。

陸知遙盤腿而坐,頭靠在沙發背上,俨然一副窩在家裏的舒适姿勢。他偏過頭湊近問:“沈璃的案子,查的怎麽樣了。”

許警官實在是不懂,這麽嚴肅的問題,怎麽也能被陸總問出這麽暧昧的氛圍。

“我們覺得她的腎病有蹊跷,家裏也搜不出病歷,已經去醫院查了,年代有點久遠,可能要費些時間,”許久喝了口茶接着說,“上次你說的沈璃在沈勇出事那天前就請假回家的事,已經在學校考勤記錄上查到了,的确是,而且請假理由就是回家。”

陸知遙眯着眼睛:“還有嗎?”

“我們查到沈璃遺物裏有一張存折,上面有六萬塊存款,存入的日期就在沈勇死前沒幾天,但沈璃已經死了,這筆錢存入的原因也問不到了……陸總,你這樣子不像關心沈璃案情,像是來監督我工作的。”許久差點被陸知遙忽悠地七葷八素沒了方向。

“嗯,好吧,那聊聊別的——”陸知遙一轉頭,“诶,你在沈璃之後,交過女朋友嗎?”

“你是不是腦子不好?我要是能接受女孩幹嘛不跟沈璃在一起?”許久簡直要對陸總的智商重新評估。

“哦……對!那……交過男朋友嗎?”陸知遙原來在這兒等着他。

許久略顯尴尬:“嗯……有……過,年輕時候交過一兩個,都沒處得久,很多年沒談了。”

“什麽年輕時候!搞得自己七老八十一樣,你也就比英俊潇灑的‘伍州一哥’大個三四歲而已。那你後來為什麽沒再談?”

許久喝了口茶,眼睛轉向別處淡淡說:“我不想讓我媽失望。”

茶色漸深,溫度卻越來越涼。

陸知遙也抿了口茶,嘴角挑起一個壞壞的笑:“诶,你媽也許能理解你呢,可能她只是沒遇到喜歡的孩子……你看啊,你媽就挺喜歡我的。”

“你……閉嘴!”許久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又要那啥吐不出象牙。

“诶,要不你考慮考慮跟我……”

還沒等陸知遙沒皮沒臉地說完,許久一挑眉:“你當我剛在放屁嗎?讓你閉……”

“什麽?我剛沒注意聽,要不你再放一遍……”陸知遙一臉無辜。

許久沒忍住笑了出來,陸知遙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湊過去點住了許久的梨渦,因為兩只腳都盤在沙發上,身體前傾讓他沒控制住平衡,一下摔在了許久肩上。

許久一把扶住他,兩人的距離近得幾乎呼吸都要碰上,屋裏因為地暖和煮茶而異常暖和,

陸知遙歪頭看着他,忽然問:“知道今年什麽時候下雪嗎?”

許久一陣局促,這家夥撲在他肩上還沒舍得起來,這沒頭沒尾的又是想幹嘛!——“不知道。”

陸知遙:“我想早點看到下雪,看看真正的你在雪中朝我走來是什麽樣的。”

陸知遙其實很怕冷,雪花又冷又濕,落在腦袋上對他來說又是一場災難。可自從認識許久以後,陸知遙就對雪天抱有無比的幻想,他總是回憶這些年下過的雪,它們可能是有形狀,有溫度,有滋味的也說不定呢,他們會落在許久的頭發上,勾勒出白色的他的形狀,會沾在他的嘴唇上,都是他的滋味,可以一口一口吃掉。

許久的心忽然猛烈地撞了下胸膛,繼而砰砰狂跳:“你在亂七八糟……想……什麽呢!”

“想你啊,每天都會想好幾次。”陸知遙說完這句話,看着近在眼前的許久,忽然擡手輕輕撫着他的臉頰,閉着眼慢慢湊了上去想吻他。

陸知遙撲閃着眼睫湊上來的時候,許久一瞬間竟然有些呆滞,他急促綿軟的呼吸就在耳邊,許久的手臂微微擡起想要推開他,卻半途中懶懶得搭在了陸知遙的臂彎處。

就在快要吻上的前一刻,他腦子裏忽然呲啦劃過一道裂痕,幾個不合時宜的字和幾段陳舊晦澀的記憶從裂痕中跳了出來。許久一把抓住陸知遙的後腦,阻止了他往前傾的動作。

陸知遙睜開眼睛,他的眼神明亮又純粹,睫毛很長卻有些稀疏,渾身在落地燈的光暈下微微閃着光,晃得許久一時間有些失神。

許久松開他腦袋,那只抓他頭的手張開着湊到他眼前晃了晃,說:“你……昨天沒洗頭?怎麽有點油?”

我靠!陸知遙忽然想起自己昨天在公司抓着人讨論從銀行剛弄回來的幾個資産包,加班到淩晨,回了酒店倒頭就睡。堂堂伍州一哥竟然在接吻對象面前頂!着!油!頭!簡直不能忍。

陸知遙突然炸毛跳下了沙發,站着傻傻地撓了撓頭。

許久盯着他這個動作看了很久,心想,他還是像個孩子一樣,那裝出來的華麗金妝逼有什麽用,骨子裏的孩子氣總是不争氣地撐破皮囊,哪怕一點點的傷也藏不住。

許隊碰上陸總,就只能當個洗頭小工,許久拉起陸知遙,将他推進了浴室。

洗完後,許久拉下大大的浴巾,往陸知遙頭上一蓋,這次許久沒有敷衍地一頓呼嚕,很認真地給他把頭發一點點擦幹,從發梢到鬓角,眼睛一直看着陸知遙。吹風機暖暖的風轟在耳邊,星星點點的水濺在眼睛裏,陸知遙感覺到許久情緒不太對,手慢慢擡起來緊緊抓住了許久正握着吹風機的手

“你怎麽了……”陸知遙輕輕問了一聲。

許久掙開他的手:“陸知遙,我不知道你接近我是為了什麽,如果是為了沈璃,我跟她的故事你也已經知道了。我跟你其實沒有什麽關系,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許久拿開浴巾,在他已經微幹的頭發上輕輕摸了下,垂下眼走了出去。

陸知遙并不知道自己是誰,許久不想給他一場不對等的關系,而他心裏對陸知遙已經有些自己不能控制了,許久必須在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之前,悄悄在心裏松開他。

陸知遙頂着剛洗完的頭,看着許久的背影,心裏仿佛有什麽被狠狠抽走了一樣。

他走出許久家時夜已經微深,頭還有些濕漉漉,一陣冷風灌來,簡直覺得自己腦子裏的水都快結冰了。

陸知樂的電話打來:“知遙,你那個小秘書借給我用兩天行不?”

啧,不是吧,錢小丁這麽快就要給陸知樂當私房菜了?

“姐,你的品位……離婚以後簡直拐了個山路十八彎啊。”

“放什麽屁!你不知道今年年終的慈善晚宴兼公子榜發布都在‘南柯一夢’嗎,我要陪蔚蔚一起布置場地,問你借個順手的過來幫忙。”

“慈善晚宴放在6A級場所……這合适嗎?”陸知遙在許久家對面的煙雜店門口,靠着櫃臺懶懶地站着,點了一根煙。許久家的客廳挑高,昏黃的燈光從院牆溢出來,陸知遙緊緊盯着一動沒動。

“你忘了‘南柯大酒店’了?”

陸知遙想起來了,‘南柯一夢’的隔壁,就是五星級南柯大酒店,陸知樂還有股份。

挂了知樂的電話,陸知遙一個電話飚給錢小丁:“丁丁同學,明天去蔚蔚姐那兒報道吧。”

“——啊!”話筒裏傳來錢小丁的慘叫聲:“陸總,我東西買的不對嗎?我可是瞎了狗眼對着清單大半天才買齊了所有東西啊!”

“廢話,你他媽給我解釋下他媽海狗鞭特補酒是他媽什麽玩意兒!”

屋裏,許久站在門邊悄悄望了一眼屋外,陸知遙還站在煙雜店門口抽着煙,路燈下頭發上的水漬顯得寒氣逼人。

叮!許久的手機蹦出趙毅發來的一張圖片。

圖片裏一本破舊的病歷已經有些不全,龍飛鳳舞的字裏夾雜着黴斑,除了一些看不懂的醫療數據和指标數字之外,勉強能看清幾個字:

雙腎先天發育不全。

許久猛地站起身,瞳孔倏然緊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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