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姑蘇(二)
姑蘇(二)
蕭娘子想不出下手的人是誰。
齊國都已滅亡,魏國滅亡更是數年前的事,鐘離辰的舊部總不至于又找上門來趕盡殺絕。如果不是他的人,那會是誰?
“…如今已知初兒是遭人暗害,那麽,姨母往後有何打算?”沈玄征凝視着蕭娘子,忽然道。
“沒有別的法子。”蕭娘子疲憊地道,“就對外說…說初兒已經沒了,屍骨無存。這樣,或許就不會有人再打初兒的主意…”
沈玄征一怔,看向蕭娘子的眼神裏滿是詫異,連他也沒有想到眼前的女子會做到這等地步。他還想追問,卻見她正以手臂撐着額頭,塌着身子靠坐在桌邊,換作平時,她定會坐得端端正正,不肯有一絲失儀。她沒有血色的臉上滿是疲憊,就像幾天幾夜沒有休息一樣。
良久,一聲長長的嘆息落在沈玄征耳邊。
“玄征…玄征啊。你明日,就去閑夢江南的無人的園子,找一塊清淨地,掘土埋棺,立碑刻字。我就不信做得如此之絕之周全,還能有人害初兒…”
那一晚,沈玄征徹夜未眠。
他在榻上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每當他閉上雙眼,想到盛初此刻還在昏迷,他的心口便一陣絞痛,那股痛意像利刃一般刺入他的心扉,令他痛苦萬分。可因為男女大防的限制,他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該在夜裏輕易踏足她的卧房,擔憂之苦,也只好獨自承受。
直至夜半,他仍未入眠。他只要一想到有人藏在暗處意圖謀害盛初,不知籌劃了多久,便幾乎銀牙咬碎,恨不得立刻手刃奸賊。
她遭人暗害,他卻什麽都做不了,連守在她的床邊也做不到。他能做的,竟只是去為她尋一塊“墓地”,為她撰寫“碑文”,僞造出她已經遇害的假象。
難道只有這一種法子麽?他扪心自問。難道他們就只能盲目地期盼着幕後黑手終有一日歇了害盛初的心思,只能一味地防守,而不能主動出擊,斬草除根麽?
他知道是因為什麽。因為他還不夠強大,不足以護她。
可他,不想讓盛初等他變強。那他,豈非成了滿口空話、遲遲不兌現諾言之人?他必須要做些什麽,來盡早地解決問題。
這一夜,沈玄征默默下定了決心。他沒有睡覺,反複思考着自己的未來,比如他要做的事、要護的人。
到了後半夜,還未睡着的他因實在放心不下,終于披衣起身,推門出去,慢慢向盛初的卧房走去。
自從父親為守護先帝而戰死、母親憂思過度病逝、齊國都城被他攻下後,他獨自流落在外,直至他在姑蘇找到身為大魏皇嗣的盛初。恰好養育盛初的蕭娘子正是他亡母蕭氏的長姐,于是他和蕭娘子相認,從此他有了唯一一個在世的親人。
因為盛初是女子,所以沈玄征的卧房離她的很遠,幾乎橫跨大半個宅子。他走到她的房門前,裏面靜悄悄的,聽不見什麽聲響。他也無意去聽,只想靜靜地陪着她。
手掌輕輕撫過門板,終究還是沒有敲上去。直到這時,他無聲的淚終于落下,滑過他的耳邊。
他能夠以一人之身當萬兵之師,卻無法阻擋細微之處的暗流洶湧。當他立在齊國皇城的城樓上俯視汴京圖景的那一刻,當身邊宮人戰戰兢兢地奉上繡有龍紋的錦袍的那一刻,他是整個天下最尊貴的人,又何曾想過會有今日?
他當年不做人君,是因為他還要去尋找魏帝遺嗣,盡他作為人臣的責任。他是忠臣之後,怎能将天下收為己有?
可如今他覺得,倒還不如做他們口中的陛下,起碼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沒有人膽敢加害他在意的人。
現在要想回去,也不可能了。
所以,他要許自己一個未來,一個真正使他所向披靡、無可超越的未來。
人間的天子不做,他要做天上的神仙。
他希望他所愛的人都能幸福,希望天下海晏河清,希望三界如太平盛世般安定。可既然連他愛的人都無法平安,又何談天下,何談三界?
獨自一人想了很多之後,沈玄征推開了那扇門。
榻上的少女睡得似乎很不安穩,睡夢中也皺着眉頭,時有輕微的抽噎。那場火給她的陰影實在太重,以至于她連夢裏都是沖天的火光,光亮甚至映紅了天空。
與此同時,坐在床邊的黑衣少年俯下身,擁住了床上微微發着抖的人。
那個擁抱很緊,像是要把她刻在心上,此生不忘。他的擁抱大概有安撫的作用,榻上的人漸漸安靜下來,緊蹙的眉頭慢慢舒展開。
“…我要走了。”沈玄征低聲道。
然而夜裏寂靜,無人應他。
“我會回來的。”
喃喃自語,回答他的是窗外人們慶祝上元的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次日。
書案前,蕭娘子一目十行,掃着手上的信。
看畢,她将信紙擱在一邊,起身去端藥碗。
手裏雖然忙着,蕭娘子仍不放過空閑的機會,在腦海中想事情。沈玄征這一走,沒有和她商量,她卻下意識覺得他是對的,她很放心他的選擇。
大約是因為他做任何事都讓人滿意,從未失望過罷。
妹妹的性子和她不同,她直爽幹練,有将門風範,妹妹卻端莊溫婉,是典型的書香門第的閨秀。她沒想到的是,她這個自小溫柔大方的妹妹不僅嫁給了忠君報國的大将軍,而且膝下之子也是個有志向的孩子。他說要滅齊國,就真的韬光養晦十幾年一發滅齊,就像現在他說要走,就真的走了,再不回頭。
“他說要去做仙人,可這人間有哪個是知道仙人如何做的。往後怕是要苦了他。”蕭娘子搖搖頭,将藥盛好晾在桌上,又轉身去做別的事。
晨光透過窗戶,瀉了滿堂。少女蒼白的臉龐上,也有了那麽幾分的暖意。
他們分離的這一年,盛初十五歲,沈玄征十九歲。
閑夢江南裏不知何時立在那裏的碑,上面用蠅頭小楷刻着墓志銘。
“大魏故昭寧公主墓志銘:公主諱初,姑蘇人,高宗順安皇帝之女也。少而敏靜聰慧,溫良恭謹,端賴柔嘉,賢淑合宜。公主好詩書,好音律,素習琴棋書畫,禮樂六藝。珠胎未結,上與沈氏議,許威武将軍沈忠次子玄征為驸馬都尉,約以三書六禮。會國破家亡之時,公主母昭儀程氏有身,秘以暗道出,舊友蕭氏暗濟之。公主及降世,程氏薨,乃養于蕭宅。少與蕭氏甥男玄征同處,為共弄青梅之友,有并騎竹馬之誼。文定舊盟未成,及笄之年已至,可嘆紫玉成煙,月墜花折。以魏亡後十六年正月上元日薨,春秋十有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