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方丈（一）

方丈（一）

本以為是“藻鑒堂”，等到了眼前才知道，原來是“方丈山”。

沈玄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裏的。當他昏昏沉沉間擡頭一望，見到一座金碧輝煌的琉璃宮出現在眼前時，仍懷疑自己在夢中而未醒，不然也不會突然到訪這從未聽說過的海島。

方才他從盛初房中出來，回到自己屋內寫了一封書信留給蕭娘子，然後簡單地收拾好行囊，背上劍，由後門離開蕭宅。豈料他出門後，剛沿着常有人浣紗的那條小溪走了不到半裏的路，就感到身子一輕，随即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他已身在這座琉璃宮前。島上四處無人，寂靜一片。

海上的琉璃宮，沈玄征曾經見過兩次。一次是在他四歲那年，先帝盛文，也就是盛初的父親，為慶祝太液池建成，特地舉辦宮宴。年幼的他跟父母一同入宮，一路上走走看看，見到一池三山的奇景，不過驚嘆而已。另一次是沈玄征決意與鐘離辰兵戎相見，當他手刃敵人之後，他在偌大的皇宮裏走了很久，不知不覺來到太液池，但他最終還是沒有走進那琉璃宮去看。因為父親告訴過他，那是陛下的地方，臣子不可僭越前往。

他沒有當皇帝的打算，因此他沒有走進琉璃宮去，也沒有像其他帝王一樣巡幸東海。當時他想，人間仿造的東海仙山終究算不得真實，譬如那堂前的匾額上寫的是“藻鑒堂”，而非傳聞中的方丈山。只可惜作為凡人，大約是沒有機會見到仙山長什麽樣的。

而現在，忽然間來到這個與東海仙山極為相似的地方，沈玄征并不清楚原因。等他稍稍冷靜下來，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甚至無法看到此刻所在的島的邊際，入目皆是缭繞的雲霧。

長橋卧波，未雲何龍？

他擡頭望去，果然半空皆是神龍聚集，只是隐藏在雲中，令他險些沒能察覺。

不像人間，像仙境。

琉璃宮這樣的地方，沈玄征只在太液池見過，太液池的藻鑒堂正是仿照傳說中方丈山上的琉璃宮而建。如今雖然他對昔日的琉璃宮印象已淡，但在這樣一座海島上憑空出現一座琉璃打造而成的宮殿，想來不會有其他可能。

即使是有人想造假騙他，他有劍在手，有武功在身，亦不會懼怕。

沈玄征以劍撐地，站起身來。然而他将劍收起時，卻發現堅硬如岩石的地面上被壓出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坑，坑裏的土石仿佛經受過灼燒一般，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為灰燼，消失不見。

他的劍都還未出鞘，為何會憑空将地面燒出坑來？他又何以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沈玄征皺眉，看向自己的掌心。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再度皺起眉，随後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樣手腕發力，向旁邊的空地上揮出一記掌風。

令沈玄征意外的是，頃刻間竟飛沙走石，甚至連他自己垂下的一縷的發絲都被那股勁風削斷了一縷，落在地上，瞬間化為塵埃。

沈玄征怔住，難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掌心，又向四周掃視一圈。眼前依舊雲霧缭繞，不見凡人。

——只有一個解釋。

“…這裏，竟真是仙界。”縱然是沈玄征這等沉靜之人，也不由得被眼前事實逗得笑了一笑，唇角微勾。但那笑意并未直達眼底，淺淺地笑過之後，就消失無蹤。

他這一生無功無過，沈玄征想知道，自己為何會升仙。

這時，琉璃宮的宮門忽然打開。

宮門處剎那間溢滿如朝霞般璀璨奪目的日光，只見一人緩緩走出門來，立在門邊。

這是位羽衣仙人，遙遙望去，膚白勝雪，不似凡俗。他的五官上像是籠着一層雲霧，叫人看不甚清，但周身氣度卻遠非常人可比，軒然霞舉。在他身後是排成兩列的侍奉左右的小童子，同樣衣着不凡，光彩照人。

沈玄征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這座琉璃宮的主人。于是他颔首抱拳：

“在下沈玄征，見過宮主大人。”

宮主并不出聲，倒是離他最近的那名童子代他應答道：“平身。”

“謝宮主大人。”沈玄征道。

“進來吧。既是新來的，不妨坐坐再走。”宮主終于開口，态度很是溫和，與沈玄征所預料的倨傲相去甚遠。

沈玄征再次颔首：“多謝宮主。”宮主輕輕點一點頭，轉過身走向大殿。

豈料一走進大殿，熱鬧的議論聲便不絕于耳。

“哎呀，宮主終于把這小子帶來了？可喜可賀呀！往後又要熱鬧啦！”有個身穿蟬翼紗衣的女子笑道。

“算你有點本事，竟這麽快就把人從凡間請來了，我還以為要耽擱不知多久呢。”旁邊席上的戎裝少女朗聲笑道。

沈玄征想不到，大殿裏竟然坐滿了各路神仙，打扮風格迥異。有那穿着簡樸、猶如書生小販的，也有衣着華貴、如同王侯将相的，有濃妝豔抹插金戴銀的，亦有端莊持重如世家大族出身的。沈玄征跟在宮主身後走進殿時，這些人不約而同地都盯着他看，神色各異，但大多并無意外之色。

聽了這兩個女子的話，沈玄征更加确定，自己升仙正是眼前這位宮主授意。

“敢問宮主，将我一個凡人破格提拔為仙人，有何緣由麽？”宮主在主位上坐下後，沈玄征并不入座，立在大殿正中央，開門見山地問道。

宮主聽了他的問題，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含笑問：“依你之見，該是為何？”

沈玄征神色鎮靜，直視着他道：“若說是因為我的一點功績，我不相信。”

鐘離辰自從登上帝位之後沉迷享樂，大興土木，廣聲色。他在位的十幾年間，除了前兩年外，幾乎每年都有官吏魚肉百姓之事，鬧得民不聊生。他沈玄征的确是為凡間鏟除了一大禍害，可他只是破，卻未立，他沒有施行仁政，也沒有以膏澤斯民，難道僅僅因為他殺了一個昏君，立下的功勞便足以讓他飛升成仙？

宮主笑了。良久，他緩緩道：“不錯。僅憑殺昏君這一點，不足以使你成仙。但本座看到的，可不止這些。”

“請宮主賜教。”沈玄征道。

宮主一字一句，娓娓道來。

“你四歲時國破家亡，父親戰死，母親重病纏身。此後你與母親銷聲匿跡，十九歲時你重回汴京，單槍匹馬攻入皇城，手刃昏君。”宮主道，随即站起身，凝視着沈玄征的面孔，“這些我早就知道了。現在我想知道的是，一個四歲而孤的幼子，手無縛雞之力，還帶着病弱的母親，這十幾年，是如何走過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