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方丈（二）

方丈（二）

沈玄征很想告訴宮主，他小時候是如何養活自己，如何照顧母親直到終老，如何學習武藝，又是如何跋山涉水來到汴京，一步一步摸清當年程昭儀逃走時用過的那條連接皇宮與民間的密道，如何僞裝成鐘離辰手下宦官奴顏婢膝數日，如何宦官專權架空鐘離辰，才在那一日攻入皇宮時所向披靡。可那些事太多了，積壓在他的心頭，況且殿中人多，他一時竟說不出口。

“…就那樣走過來了，沒什麽怕的。”沈玄征終究沒有說出他所經歷的那些事，而是輕飄飄地一語帶過。他吐出這幾個字時，眼睫輕垂，似乎不願回想。

宮主凝視着他，那雙眼睛深邃無波，令人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緒，只微微颔首表示贊賞，“很好。不過，”他剛要往下說，就被那位耐不住性子站起身來的紗衣女子打斷。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頓時聚焦到這位女子身上。然而女子很從容地低下頭，一邊不緊不慢地伸筷去夾玉盤裏的涼菜，一邊朗聲道：“你說你從前不怕，我還信你，若說你始終不怕，我卻不信。你明明怕了，為何說不怕？你有軟肋，還受着這軟肋的鉗制，不是麽？若是有心之人将那軟肋挾持住，偏要毀了她，你當如何？”

沈玄征默然。的确，從前他的軟肋是病弱的母親，母親去世後他身上的負擔雖然比以前輕了些，卻很快再次有了新的軟肋——盛初。她的遇險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也超出了他的能力之外，他總是苦惱于如何才能更好地保護她。他不得不承認，當他回頭一望發現那座樓閣燃起熊熊大火的那一刻，他心頭當真有了幾分恐懼。

紗衣女子擡頭，見沈玄征的神情略帶遲疑，且并不反駁，似乎默認了她的說法。她正要說什麽，就聽沈玄征道：“仙師說得不錯。”

緊接着他平靜地道：“我的确怕過，也曾想過回頭。”

殿中一時寂靜無聲。

紗衣女子聽罷很是詫異，“所以，你才願意修仙？既然你要修仙，讓你來這裏竟是我們的錯了。據我所知，這島上的人，沒一個願意做神仙的。”

方丈山上所住的，盡是不願升天的仙人。

沈玄征道：

“是。在很久以前我就想過，在将來或許會選擇另一條道路，飛上天庭，做個真正的神仙，這樣我就不會再退卻，我身之靈力，足以退萬兵之師。我在凡塵不做人君，是因為我要做人臣，而在天上我無所顧忌，我願終生為此，血戰到底。我恨的人已經死于我刃下，可我愛的人，我卻護不住。所以我傾盡全力，只求尋到世間雙全法，換得最後的圓滿。”

說完這段話，沈玄征的眼神依舊平靜如水，“敢問宮主，人世間尋不到雙全法，那麽在這天上，在這琉璃宮，可有法子？”

大殿之中，無人作聲。

最後還是宮主打破了沉默：“有。但不在方丈。”

“正因你心與仙同，又身有奇功，所以你才有資格來這裏，且來這裏的人必定是你，而不是別人。我預料到你終有一日會來，所以派人日夜盯着你，一見你決意起行，便立刻接你過來。”

宮主接着道：“我這位女道友原本只是想試試你的誠心，卻不知你竟是真有修仙的念頭。”他笑了笑，似乎有意考驗沈玄征，“我們這座島上數十萬仙家，卻無一人飛升，你可知為何？”

沈玄征道：“我不知。但我猜測，應是方丈衆位仙家無意飛升。”

“答得好。”宮主低頭，也學紗衣女子的模樣夾了筷涼菜，慢慢咀嚼着，“不欲升天者居方丈。”

“前不久天界有令，凡塵沈氏有子可登仙，要派個有聲望的人去接。我平時只管打理方丈山上事務，在衆神仙裏是最閑的一個，所以囑我接你上來修煉，暫時住在這島上。但我這島并不是你久留的地方，因此我特意事先請了幾位其他仙門的道友過來等候，做你以後的師尊。”宮主道。

他的語速逐漸放緩，道：“你是天命所歸之人，與旁人不同，你若願意留下來，不需要在學宮例行修煉三年，就可以直接拜入宗門。這幾位仙者，就是你以後宗門的門主。”

紗衣女子沖沈玄征揚了揚眉毛，示意自己正是宮主所說的其他仙門之人。“做我徒弟怎麽樣？方才聽你那番話，我便瞧你是個好苗子，和我對脾氣。來我們栖梧宮，保管你以後仙途通達。”

方才的戎裝少女小聲道：“…還不是因為栖梧宮再招不到弟子，功法就得失傳…一人入門，全宗有望，自然仙途通達。”

她在心底盤算一番後，也開口道：“我們仙門同樣缺人，你若是來我們這裏，仙途定會一樣通達。蓬萊洲的風景很美，适宜修煉，飛升速度可快了，不信，你就來試試。”

紗衣女子對她怒目而視。沈玄征未置可否，陷入思考。

這時，紗衣女子給宮主遞去一個眼神，宮主會意，擡手讓座下的幾名小童子帶沈玄征離開。“他也累了，先去休息罷。”

“沈小将軍請。”為首的小童子低眉對沈玄征道。

紗衣女子道：“我們給你三日的時間考慮，三日之後，可要作個決斷。”

直到小童子們引他來到宮主吩咐的院子裏，沈玄征仍在暗自思索。

他初來乍到，尚且不清楚神仙世界的規則，猜不透宮主他們的意思。

還要多觀察觀察才好。

梳着兩只朝天辮的小童子端着銅盆走進屋，盆中盛着溫水。放下盆後，小童子并未立即離開，而是站在原地，等候沈玄征洗漱完。

沈玄征想，這三日的時光，或許是改變他人生的節點。三日之後，他與凡塵再無糾葛，只等修成正果，方能再續前緣。

方丈、瀛洲、蓬萊三座仙山，說不上更願意待在哪一座，本也無甚差別。要緊的是，何處才有能讓他靜心修煉的所在。

“沈小将軍是在憂心麽？”一旁的小童子仿佛猜出他的心事，誰知一連叫了好幾聲，對方都怔怔的沒有反應，只得徑自道，“蓬萊仙氣濃厚，是仙人聚居之地。瀛洲設施齊全，方便修仙，是修真派掌門居處。我們方丈寂靜冷清，雖然人多，但大家平日裏很少出來走動，不升天的仙人大多都不理人，今日是特例。沈小将軍，”小童子看着沈玄征洗完手，端上盆子就要出去。“您可以細想。”

沈玄征回神，颔首：“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