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轉校

天色漸晚,夏染和夏花玩得太開心了,都忘了時間,直到夕陽在山澗投下溫柔的光影,她們才戀戀不舍地上了岸。空氣中依舊彌漫着悶熱的氣息,可夏染覺得,這樣的黃昏,美得不像話,讓她沉醉。這一天,是她自記事以來過得最開心的一天了。從小,媽媽就對她嚴加管束,這也不準那也不準,她過得固然安穩,卻錯失了許多同齡人都有的樂趣。

她的衣裳濕透了,因為在水裏游來游去,沾染了些青苔,她在水裏使勁搓了搓,沒辦法抹去這痕跡。

“怎麽辦?我媽會發現的。”

“要不然你去我家,我幫你洗洗,這天氣很快就能晾幹的。”夏花一點都不慌。

兩個人說走就走,去了夏花家裏。夏花家和夏染一樣在山上,爸媽為了照顧她讀書,在鎮上租了房子。這房子卻比夏染家還要簡陋破敗,是一家棉被廠的庫房改造的,到處都是粉塵的氣息,夏花的房間,只有簡單的一張床。但是夏花,卻把它布置得很溫馨,床前的窗臺,既是窗臺,又是她的書桌。上面放着梳妝鏡,指甲油,還有一盆綠油油的寶石花,以及各種精致的小玩意。這會兒,上面放着她的暑假作業。

她從床底下翻出來一個行李箱,找出一條花裙子,遞給夏染:“喏,你先湊合換我的睡衣吧,我把你的衣裳拿去洗。”

“沒事,我自己洗。”

“這青苔的污漬,你肯定洗不掉的,放心吧,交給我!”夏花拿着她的裙子,先用鹽水浸泡了,再用洗衣粉洗,果然幹淨了許多。

洗完,夏花把這裙子拿到外面的露臺晾着,夏染穿着她的睡衣,意外地合身。她裹在夏花的小被子裏,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看夏花為自己忙裏忙外的,她突然有些感動。

很久,沒有一個人對自己這麽好了。

她看着夏花忙碌的身影,陷入了沉思。她在陰暗潮濕的洞穴中蟄居了很久,雙眼早已習慣了黑暗,可是夏花,人如其名,絢爛無比,就這樣闖入了她的世界,肆意綻放。

等她重新穿上自己的衣裳時,天色已經全黑,夏花把她送出巷子口,擔憂地問道:“你媽不會罵你吧,天都黑了……”

“不會的,這會兒他們肯定在忙着照顧燒烤攤的生意呢,家裏沒人,我悄悄回去就好了。”

“那就好,你快走吧。”

昏黃的路燈光下,她走了幾步,回頭看,夏花還站在巷子口,她沖她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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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幾步,回頭,她還在。

走到下一個路燈下,那個小小的人影才隐遁在巷子裏,夏染有些感動。

一路上,夏染都有些歡欣雀躍,以至于路過樓梯間,看到那副棺材時,她一點都不害怕了。

每天夏敏鎖上門不久,夏花就來了,把門外的鎖鏈打開放夏染出來,兩個人結伴去河邊玩水。夏日炎炎,卻一點都不覺得熱,很多年後夏染想起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都忍不住動容。

她相信命中注定,有些人,或許前世就有緣分,所以才會在相遇後一見如故。

比如,自己和夏花。

沒過多久,夏染就自作主張叫夏花“花花”,夏花則叫她“阿染。”兩個人給那個河灣起了一個名字,叫花染溪。

時光飛逝,這樣瘋玩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某一天夏染回家時,察覺到了不對勁。

門縫裏,隐隐透出燈光來,自己離開的時候,肯定是沒有開燈的,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母親回來了。

她忐忑不安地拿出鑰匙開門,門鎖轉動的一瞬間,她聽到了屋裏響起高跟鞋的聲音,心下一驚。

“你死哪裏去了?”果不其然,母親沖過來,像拎小雞崽一樣,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拖進了屋裏,高跟鞋往膝蓋上一踹,她腿一痛跪在了地上。

“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就這麽跑出去,天黑才回來,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嗎?”她黑着臉,埋怨道:“你爸也不知道死哪裏去賭錢了。”

夏染乖乖地跪着,小聲說道:“媽,對不起。”

母親似乎沒聽到這一聲道歉,默默抹着眼淚,埋怨道:“你們一個個,都不叫我省心,早知道我當初就不該生下你。”

這話說得很重很傷人心,而且母親也不是第一次這麽說了,夏染皺了皺眉,卻只是站起來扯了紙巾幫母親擦淚,說道:“對不起。”

她知道,母親當年不滿二十歲,就未婚先孕懷上了她,這在民風保守的茶鎮是不多見的,母親為此飽受流言蜚語的攻擊。父親雖然負責任娶了母親,可是父親一家,都很鄙棄母親,所以她才那麽渴望離開這裏。事實上她也差不多要實現這個夢想了,卻因為自己犯錯,連累她又不得不回到這個小鎮,是自己對不起她。

自己,是她唯一的小棉襖了。

她踮起腳,努力用小身板抱住母親的肩膀,安慰道:“媽,我錯了,我再也不亂跑了。我都聽你的話,你不是說要送我去鎮小學讀書嗎?我答應你。”可以感受到,母親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每個人生下來,都是在人世間走一次輪回,歷經劫難。這件事或許就是夏染的第一個劫,她有了陰影再也不想去學校,為此被母親囚禁起來,兩個人互不讓步,陷入僵局。

打破這個僵局的人,是花花。

夏花的出現,宛若在她蒼白的生活裏開出了一朵花,讓她重新相信了這個冷酷的人間,還有溫暖。

初秋,她跟在母親身後,走進了這個陌生的鎮小學,夏日的餘熱還未散去,瞥一眼,只見操場上是一排沉默的柚子樹,綠意盎然,有淘氣的孩子在樹下用石頭砸那些青裏泛黃的柚子,他們衣裳灰撲撲的,臉紅通通的,見夏染穿着一身仙氣飄飄的薔薇色裙子路過,宛若一朵亭亭玉立的粉玉蘭,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睜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眼神裏,有羨慕,有歡喜。

夏染默不作聲地低下頭,躲避那些孩子的目光,看了看素白手腕上的手表,時間是上午九點半。

“小染,轉了學,要和同學們好好相處哦。”母親叮囑道,夏染低着頭,目不轉睛地盯着母親的高跟鞋,鞋跟在地上沾了泥,她很想彎下腰去抹幹淨。

“聽到了沒?”母親轉過身來,輕輕拈起她的臉,她只看到母親唇角的口紅鮮豔欲滴,呆呆地應了聲:“嗯。”母親這才放心地牽着她的手,繼續往前走,眉目間卻似有隐憂。

“以後,不能再發生上次那種事了,知道嗎?”

“嗯。”夏染黯然,是啊,那種事……絕對不能再發生,可是真的是自己的錯嗎?

她凝神,仔細看了看周圍,上學這麽重要的日子,愛麗絲居然沒有出現在自己身邊。奇怪,這一個多月以來她去哪裏了呢?難道,是看自己有了新的朋友,所以離開了嗎?

上課了,班主任帶她走進教室,自我介紹時,小夥伴們都很安靜,歆羨地看着這個大城市裏來的女孩,她皮膚白皙,瞳孔明亮,眸子裏宛若一泓沉靜的秋水,拘謹地抱着懷裏的白雪公主書包,纖細如玉藕的手腕上,一塊有藍色四葉草紋飾的手表閃閃發光。

夏染膽子很小,自我介紹時,一直不敢看臺下的同學,不安地用右手抓着自己左手腕。也就沒注意到,夏花就坐在下面,她紮着兩個俏皮的麻花辮,用水靈靈的丹鳳眼看着夏染,眼神熠熠發光,格外熾烈。班主任指了指她,說道:“夏染,你去坐夏花旁邊吧。她是班長,以後你有什麽事,都可以找她幫忙。”

夏花?夏染猛然擡頭看過去,真的是她!

是了,夏花和自己同年級。這個鎮小學規模雖然不大,但同年級也有四個班,自己能和夏花分到同班,真是有緣。

而夏花也心有靈犀一般,沖她笑了笑。

“同學們,打開課本第14頁,今天我們來學習如何用英文做自我介紹……”班主任很快就開始講課,夏染從書包裏拿出文具盒,突然想起來,因為是轉校生,她的課本還沒來得及去領。

她尴尬地摸了摸鉛筆,微微扭頭看向夏花,卻發現她也正扭頭看着自己,似乎是心有靈犀,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夏花沖她一笑,露出兩個甜甜的梨渦,頭上的麻花辮俏皮地抖着。

“一起看吧!”夏花說着,把課本推過來一半。

“謝謝。”夏染禮貌地回答,有些感激。

“我倆之間還用說謝嗎?”夏花溫柔地問道。

夏染甜甜一笑算是回應,低頭看着課本。忽然發現,夏花課本的空白處,畫着一個女孩,栩栩如生,分明畫的就是自己,因為畫中人手腕上戴着一塊一模一樣的手表。

“畫我做什麽?”夏染悄聲問道,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夏花。

“噓!”夏花只是跟夏染擺了個手勢,就拿起鉛筆繼續畫了,答道:“因為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哪有!”夏染臉上飄起一抹緋紅,拿橡皮擦倉促擦掉鉛筆畫,嗔怪道:“你別畫了!”

心裏卻莫名湧起一股蜜意。

夏花笑了笑,不再畫,她心裏清楚自己說的是實話,更知道,自己對這個文靜柔弱和自己同姓的女孩子很感興趣。她身上,有同齡人沒有的一種神秘的氣質,讓自己情不自禁想要去了解她。那一天,自己初見她時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披散着長長的頭發,穿一襲紅裙,站在芍藥花旁肆意招搖。

“同學們,來跟我念!” 班主任本來是個實習的師範生,姓何,性格溫柔,英文說得很動聽,平日裏大家都習慣叫她“何姑娘”。四十分鐘的課堂,她翻來覆去就重複講解了一個句式:“My name is xx,Ie from xx.”

鄉間小學的孩子不比大城市的孩子從幼兒園就學英語,到四年級才開始學英文課程,用的還是三年級的課本,嚴重落後。即便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句式,還是被孩子們學得七葷八素。更麻煩的是,小孩子玩心重,在座位上根本坐不住。他們趁她板書的時候,在下面說悄悄話,像一片蚊子在嗡嗡叫,叫得她有些頭疼。

“安靜!”她吼了聲,教室裏頓時就安靜了,不一會兒,那蚊子的嗡嗡聲又起來了。

她有些無奈,說道:“大家拿出練習本,把這句話抄五遍吧,下課之前交給我。”她一聲令下,同學們就動手寫起來了,只是簡簡單單一句話,在四十個小學生手中寫出了不同的形态,像極了一個個歪歪扭扭的蝌蚪,又像長歪了的枯樹枝,她背着手一一看過去,哭笑不得。

直到走到夏染旁邊,她停了下來,有些訝異,這孩子一手英文寫得十分娟秀美麗,不遜于自己,全然不像其他同學鬼畫符似的字跡。最讓人驚訝的是,其他同學都還在一筆一劃慢慢磨的時候,她已經寫完了五遍,卻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在草稿本上抄起了下一課的內容。

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抄,那麽乖巧。

難怪校長特別囑咐說,讓自己多多照顧這個孩子,果然是個好苗子啊。

班裏幾個調皮的男生,見何姑娘正專心致志看着夏染寫字,愈加放肆,搓了幾個紙團互相砸起來,不偏不倚,一個紙團唰地飛過來,砸在了夏染的臉龐上,吓得她手一抖,手裏的鉛筆登時落地。

何姑娘頓時就怒了,吼道:“誰幹的!鬧這麽久還不安分嗎?自己不好好學習,別影響同學行不行?”

男孩子頓時安分了,何姑娘說道:“夏染同學,你的英文寫得很标準,去黑板上寫一遍給同學們看看。”

夏染乖乖地上去寫了一遍,下來的時候,夏花悄悄地寫了小紙條遞給她:阿染!你好厲害! 夏染羞澀地笑了笑,在小紙條上回複道:你也很厲害呀,我才知道你是班長。

課間,夏花出去找班主任了,在走廊裏談着什麽。夏染忐忑不安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周圍喧鬧的同學,他們都在嬉鬧,同時又在悄悄地看她,對陌生的同學,總歸是有一點好奇心的。

何況剛剛課堂上,何姑娘因為她訓斥了男生們,又讓她去黑板上示範寫英文,出盡了風頭,這個女孩子這麽讓人驚豔,他們就更好奇了,坐在夏染前排的男孩子終于按捺不住了,轉過身來搭讪,他不懷好意地笑笑,試探地問道:“同學,你名字裏的染,是傳染病的染嗎?”

他本來就長得不好看,龇牙咧嘴的,愈發顯得像一個小混混。

夏染愣了愣,冷冷地答道:“是。”心裏突然就生出一絲恐懼來,這場景,似曾相識,當日那個欺負自己說自己的“怪胎”的男孩子,就是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的,他故意用“傳染病”這個詞,難道是在挑釁自己嗎?

她有些不自在,情不自禁往後縮了縮身子,渾身緊繃,不寒而栗,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有什麽事嗎?”

男生正要說話,忽然一本作業簿飛過來,砸在了他腦袋上,他揉了揉額頭,皺着眉頭正要發怒,發現砸自己的是夏花,立馬就換了張臉,嬉皮笑臉地問道:“花姐,幹嘛打我呀。”

“今後夏染就是我的人了,你不許欺負她。”夏花左手叉腰,右手接過男孩手裏的作業本,又要伸手去打他,他連連捂臉,說道:“知道了,班長大人,我逗她玩呢。”

“真的嗎?”夏花露出懷疑的神情。

他發誓道:“真的!”怕夏花不信,他轉頭從桌子裏面翻出一個七彩的棒棒糖來,遞給夏染,滿臉歉意地說道:“對不起,我沒想欺負你的。”

夏染看了看男孩真誠的眼神,又看了看夏花,忽然就有些動心了。

她接過來那個七彩棒棒糖,細聲軟語地說了聲“謝謝。”想了想,從書包裏翻出了一個盒子,裏面滿是五彩琉璃的彈珠,她抓住出一把放到男孩手裏,“吶,這些送給你。”早上來的時候,她看到好多男孩子在操場上打彈珠玩,想來他會喜歡的。

“哇!這麽大方!”男孩感嘆了下,感受到了周圍男孩子們歆羨的眼神,他得意地笑笑,把這些彈珠收藏在了文具袋裏。

夏花也有些驚訝,小賣鋪裏彈珠一元三個,而彼時大多數孩子一天的零花錢才五毛,買包辣條,肯分別人一根,都是莫大的革命友誼了。夏染居然出手這麽闊綽,這一把彈珠起碼有十個,抵得上這些窮苦人家孩子一周的零花錢了。

“夏染,你爸媽是做什麽的啊。”男孩驚訝地問道

“他們做生意的。”夏染淡淡答道,似乎不想多提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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