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螢
又一個暑假，夏染還想和之前一樣，每天和夏花泡在花染溪玩，卻被夏花攔住了。
“抱歉，這個暑假我得回家，幫爸媽采茶，不然下學期街上的房子就不能繼續租了。”
“那我陪你去！”夏染毫不猶豫地說出口。
夏花回家去了，夏染媽媽怎麽都不願意讓夏染同行，兩個人自相遇後第一次分開那麽久，分開的這一個月，夏染鬧着母親，她終于松了口，讓夏染去夏花家半個月。夏花家只有幾畝薄地，和一座搖搖欲墜的吊腳樓木屋，可是夏花卻把它拾掇得很幹淨，村莊裏常見的蛛網一絲都見不到，甚至還養了只貓。
第一天，兩個女孩子一起在茶園裏采茶，這時節的茶葉只剩下了老掉的所謂“大茶”，也就是長大的茶葉，而非茶芽，價格被茶販子壓到兩三毛一斤，這在夏染看來有些不可思議。這麽低的價格，意味着她和夏花一天辛苦勞動下來，也只能掙十幾塊錢，這錢掙得也太難了。可是夏花似乎沒有思考這個問題，她只是争分奪秒地把那些茶葉摘下來，仿佛那些茶葉就是紙幣。
“花花，你不覺得這樣好辛苦嗎？花了那麽多時間，得到的卻那麽少。”
夏花笑了，解釋道：“阿染，在農村生活就是這樣辛苦的。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真的好羨慕你，你媽媽那麽厲害，你就不用和我一樣辛苦了，你看。”她伸手，把雙手伸給夏染看，一個十歲孩子的手，卻和大人的手一樣粗糙，手掌上滿是老繭，指縫間因為這一個月的采茶工作，無數次被茶葉摩擦，已經皴裂了，貼着創可貼，隐隐約約可以看到滲出來的血。
“花花，我們一定要快快長大，等我長大了，我養你啊。”
“好，那我以後可就靠你啦。”夏花開着玩笑回答道，看着夏染一臉認真的樣子忍不住笑，她呀，總是喜歡這麽胡思亂想心血來潮，不過，自己就喜歡她這樣天真的模樣。
晚上，天黑之後，夏花拉着夏染坐在吊腳樓上，啃着西瓜，看閃着淡綠色熒光的螢火蟲飛來飛去，靜谧的夏夜只有知了偶爾唱一唱小夜曲，而星空，比任何時候都要澄澈，是夏染從未看到過，之後也再沒能見過的星空。那樣幸福的時光，也是她從未有過，之後也很少有的時光。
吃完西瓜，兩個女孩回到閣樓，夏染神秘兮兮地看着夏花，從包裏拿出來一本書。
“生日快樂！花花！”她的眼睛眨啊眨，仿佛裝着星光。
夏花接過書來看，是那本《傲慢與偏見》，每次去書店的時候她都情不自禁翻上幾頁，她很想把它買下來，好好看看這個故事。可是那本書要三十塊，是她三個星期的零花錢了，她省不下來。夏染卻看透了她的心思，把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她。
她有些驚喜，緊緊抱住夏染：“阿染，謝謝你。”
“沒事啦。”
“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夏花從枕頭旁邊的大箱子裏翻出兩條一模一樣的白裙子，“記得嗎？去年生日你送我一條裙子，我們倆穿姐妹裝，今年我送你吧，你不是很喜歡這裙子嗎？”
Advertisement
兩個人相視一笑，果然，一年多以來的相處讓兩個人心裏都滿滿當當裝上了對方。夏花哪怕是不買自己心愛的書，也要省下錢給夏染買她喜歡的裙子，而夏染也看透了夏花的心思，哪怕是不買自己喜歡的裙子，也要省下自己的零花錢給她買她心愛的書。
夏花家的大肥貓從門縫裏擠了進來，騰地跳到了床上，許是嗅到了夏染身上有夏花的氣息，它一點都不怕夏染，在她懷裏打着滾兒撒嬌，逗得她十分開心。
“花花，你的貓和你一樣，真機靈。”
“是啊，它可機靈了呢，每次抓了老鼠還要叼來找我邀功。”夏花摸了摸大肥貓的腦袋，這小家夥又胖了，也不知道自己私底下偷吃了多少油水。
深夜熄了燈，夏染也許是換了環境睡不着，突然翻身摟住了夏花的腰，蹭一蹭她的肩膀，問道：“花花，你的夢想是什麽啊？”
“我？”夏花猶豫了下，笑道：“我的夢想啊，就是快點長大賺錢，幫家裏還債，這樣我們一家人能幸幸福福的生活下去。你呢？”
“我啊，我希望當一個流浪的藝術家，去看遍這世間所有美麗的景致，最好是和你一起。彩雲之南，永遠溫暖如春，永遠盛開着鮮花;北海道，冬天下雪了還是很溫暖，可以穿着裙子去賞雪;還有水族館，那裏的海豹們會乖巧地和你握手;還有蹦極，他們會用繩子捆住你，把你從幾百米高的地方丢下去；還有帝都不夜城，每天晚上燈光徹夜不滅，不管什麽時候都很熱鬧，不像茶鎮只在節日的時候才變得熱鬧，你知道嗎？我在電視裏看到那些地方，真的好想去啊。”
“真的嗎？下了雪怎麽還能穿裙子呢？燈光一整夜都亮着的話，肯定要耗很多電費吧，不是只有過年守夜時候才那樣嗎？怎麽可能天天那樣呢？你肯定看錯了。”
“我也覺得不是真的，是真是假，到時候你陪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花花，你願意陪我去的，對嗎？”
“當然，那我們一定要快點長大。”
第二天夏染醒來的時候，外面滴滴答答下着小雨，她翻身趴着，好奇地從玻璃窗望出去。只見山間湧起乳白色的雲霧，天光潋滟，山色空蒙，宛若一幅微藍色的水墨山水畫，詩意盎然。她睜大了眼睛看着這空靈山水，忍不住探頭仔細看，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動作吵醒了身旁的夏花。夏花嘟囔了一聲，揉揉眼睛也醒了，聽到雨聲，語氣裏似乎有些憂愁，嘆道：“怎麽在下雨啊，下雨就沒法摘茶了。”
“沒事啊，你正好可以休息一天。”夏染漫不經心地回答。
吃過早飯，夏染不由分說，拉着悶悶不樂的夏花就出去了，因為下雨，山澗裏的清泉漲了起來，奔流而下，形成一個個小瀑布。夏花初時還覺得郁悶，可是踩了一會兒水花，心情也大好起來，扭頭便捧起一捧泉水，往夏染身上灑去，她也絲毫不示弱，大笑道：“好啊！你偷襲我！”摘下溪邊的一片碩大的芋頭葉子，盛了滿滿一葉子的水，潑向夏花。
夏花竟也不躲，從溪水裏撈出一只張牙舞爪的螃蟹，遞到夏染眼前，吓得她連連後退。
“別！別過來！”
“這下知道錯了吧！快求饒！”夏花得意地大笑，夏染輕巧地跳過溪上的圓石，跑到對岸去了，扮了個鬼臉，笑道：“我才不要求饒，是你先偷襲我的，有本事你追到我呀？”她竟然甩下自己先跑掉了，夏花追上去，夏染在布滿青苔的山道上跑着，甩了夏花一大截，可她突然停了下來，專心致志地看着什麽。
夏花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只見到叢叢藤蔓之下，長着一株蘭草。這時節當然不是蘭花開放的時節，可是夏染卻二話不說，跳下去，仔細欣賞着，夏花喊道：“上來吧，夏天找不到蘭花苞的。”夏染興奮地看向她，喊道“花花，你的學費有着落了。”見她有些困惑，解釋道：“花花你看，這株蘭草上有金黃色的條紋，我沒記錯的話就是所謂的金邊蘭，外面人用這個做盆景，可貴了，品相好的價格上千呢。”
他們興沖沖找了鋤頭來挖走這株蘭草，果然不出夏染所料，這一株蘭草賣了兩千塊，抵了夏花家半年的收入，她下半年的學費，有着落了
六年級快畢業的一天，夏染帶了一個碩大的雪梨去學校，要分給夏花時，被她攔住了。
“不要分梨，不吉利的。”
夏染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母親托了關系，決意要把夏染送去縣裏的香織中學，那所學校堪比市級重點中學，師資力量一流。而夏花家境貧寒，只能繼續留在這個小鎮讀初中，這意味着，兩個人不能天天黏在一起了。
“我們不會分離的。”夏染默默握住了夏花的手，許諾道，可以感受到夏花手裏的繭。貧窮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遠遠不止這些繭子，還有她遠超出同齡人的成熟。
“阿染，現在你應該不畏懼學校裏這些事了吧，聽阿姨的話，到香織中學去讀書，你本來就不屬于這裏的。。”
“花花，你忘了嗎？我們倆在你家玩的時候，我許願過，永遠不要離開你。花花，你是我最喜歡的人，我哪怕不讀書。都不要離開你。”夏染說罷，撒嬌似的，拽着夏花的裙角，眼巴巴地看着她。
“阿染，我們不可能永遠黏在一起的。”夏花有些心軟了，想到夏染媽媽私下約自己說的話，還是狠下心來，說道：“放學後花染溪見，我有事情跟你說。”
彼時花染溪畔，水光潋滟，樹影斑駁，夏染和夏花并排走着，心情都有些沉重。
夏染不想離開夏花，這三年相濡以沫的快樂時光，讓她習慣了夏花的存在，把她視為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的世界裏只有她。
而夏花，考慮得更多的卻是現實。無可置疑，阿染是個天分很高的人，初見時她就用一手娟秀潇灑的字驚豔了所有人，此後不費吹灰之力，次次考試保持全年級第一，她喜歡寫随筆，語文考試常常滿分，在同學們當中簡直是神話一樣的存在。她媽媽要把她送去更好的學校讀書，是順理成章的事啊。記得那一天，在夏染家的飯店裏，夏染媽媽給神秘兮兮地把夏花拉到一邊，給了她一個信封，私下對她說道：“這些錢夠你一年的學費，我送你了，但是條件是，你要幫我勸勸小染，讓她乖乖地去外面讀書。”
夏花私心并不樂意和夏染分開，于是裝傻充愣道：“阿姨，您是夏染的媽媽，您都勸不動她，我怎麽有本事勸得動她呢？”
“別給我打馬虎眼，小染她從小性子就有些叛逆，她不聽我的話。要不是你可以勸她，你以為我現在還能這麽好脾氣地對你嗎？我打聽過了，你雖然一直是班長，可是成績在中下游，你爸爸是工地搬磚的，你媽媽掃大街，他們根本沒有錢供你讀書，你十之八九初中畢業就會辍學出去打工，就和你哥一樣。你和夏染不是一路人，你要真的是她的好朋友，就該為她着想，別拖累她，明白嗎？”
“我明白了。”夏花低下頭，眼神裏有些黯然。
是啊，自己和夏染，從來就不是一路人，她是墜落凡塵的公主，而自己，只是個永遠都不會有出頭之日的醜小鴨。
“既然明白了，就收下這份學費，幫我好好勸勸她吧。”夏染媽媽把裝着一疊紙幣的信封塞到夏花手裏。
“我會勸她的，可是阿姨，我也會記住您今天對我的羞辱。我們家雖然窮，可是我有尊嚴，請您不要再用這種方式折辱我了。”她說完，把信封丢了回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還真是個傻姑娘。”夏染媽媽嗤之以鼻。
黃昏時分，兩個人又手牽手去了花染溪，大黃狗見她倆來了，搖着尾巴跑過來，嗚嗚地叫着，三年時光，這小狗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覓食，他甚至偶爾會給姐妹倆抓來一些東西。一只驚慌失措的小兔子，一個肉骨頭……但凡是覺得珍貴的東西，這大黃狗都會銜給她倆，讓她們哭笑不得。
不過今日，夏花沒有心思玩笑，她望着潺潺流動的河水，對夏染說道：“阿染，沒事的，就算是不在一個學校，我們還可以寫信對不對？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的，就算現在不分開，以後也還是會分開。這樣好不好，我們立一個十年之約，十年之後的八月六號，我們還在這裏相見。”
“我才不要離開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也是你最喜歡的小夥伴，不是嗎？你舍得讓我離開嗎？”
“你那麽高傲冷漠，像個公主一樣，當然只有我一個朋友。可是我不一樣，我是班長，和每個人的關系都很好，和每個人都可以很好的朋友，你走了，對我又有什麽影響呢？”
“花花，你變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我從來就沒有變，只是你認識我不夠深。記住了，十年之約，十年之後我們再在這裏相見。”夏花故作輕松地說道，絲毫不理會夏染淩亂的表情，轉身潇灑地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