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分梨

第二天見面時,夏花果然如她所說,和任何人都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她跟班主任何姑娘說,和夏染這個學霸坐在一起壓力很大,何姑娘便給她換了座位。她的新同桌是一個叫劉芳的女孩子,性格也是軟軟糯糯的,夏花和劉芳有說有笑的,中午吃了同一份飯,而夏染,則冷冷地看着她們,一整天都無心學習,食不知味,一直削着鉛筆,鉛筆的碎屑堆滿了她的桌子,而她手裏,也滿是烏黑的污漬。

你只能是我一個人的,沒有人能介入我們的世界,如果有,那我就要消滅她。

她約了劉芳放學後見面,地點是女廁所。

等待的時間裏,她擰開水龍口,看水流嘩嘩地彙集到一處,在潔白的瓷磚上打出美麗的水花,想到了和夏花第一天見面時,她迎着陽光吹泡泡的美麗身影。

噠噠……噠噠……她看着手腕上的藍色手筆,仿佛能聽到指針極細微的轉動聲。

來的人是夏花。

“我知道你想做什麽。”她眸子裏微光流轉,緊緊地捏住夏染的手,說道:“你是不是想讓她離開我?阿染,你要明白,我們誰都不是誰的唯一,你若是為了我而活,會很痛苦的,你一定要清楚這一點。以後我們雖然分開了,可是你還是可以常常寫信給我,知道嗎?十年之後我們在花染溪見面,我保證,我們倆還是最好的朋友。”

“你同桌呢?她在哪?”夏染冷冷地問道,眼神裏折射出徹骨的寒意,讓夏花有些畏懼。

“你找她幹什麽?”

“她搶走了你,我不會放過她的。”她捏緊了手裏的鉛筆,額頭上青筋暴露,是啊,夏花可以有很多朋友,可是自己卻只有夏花一個人,沒有誰能插足。

夏花看着她這樣陌生的樣子,有些惶惑,這不是她熟識的那個乖巧懂事的夏染。看着夏染手裏的鉛筆,她突然明白了,很早夏染就告訴過自己,夏染之所以退學回到茶鎮,就是因為她在女廁所被堵,用鉛筆傷害了一個男孩,導致那個男孩大出血,很多天手上都纏着繃帶沒辦法寫字。她今天約那個女孩子在女廁所見面,手裏又拿着這麽尖銳的一只鉛筆,難不成是想要故技重施?

她竟然,想要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永遠和她在一起。

意識到了夏染的企圖,夏花有些憤怒,猛地搶過夏染手裏的鉛筆,掰成了兩段,冷冷地說道:“我認識的阿染,聰明伶俐,乖巧善良,她不會想要傷害別人的。你約我的新同桌出來,是不是想用這鉛筆戳傷她?”

“是又怎麽樣?”夏染說着,對着鏡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似乎一點都沒有覺得良心不安。

“那我就告訴你吧,我讨厭這樣子的你。我只喜歡那個善良單純的夏染,而不是我眼前這個,動不動就想傷害別人的夏染。”夏花說完就走了,夏染聽着她離去的腳步聲,有些心碎,哭着沖夏花的背影問道:“花花,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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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染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一面想着要乖乖聽話,讓周圍的人都開心,另一面卻想着用血腥暴力的方式清理掉自己看不慣的人和事,就像清理掉鉛筆上多餘的碎屑一樣。

“對,我不喜歡你了。”夏花冷漠無情地說道。

“花花,我錯了,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我都聽你的。”夏染生平第一次下跪了,她知道,父親每次被別人逼着還賭債的時候,就這樣跪着求對方。

這是一種最卑微的,表達歉意的方式。

夏花看到她跪了下來,也動容了,走回來把她扶了起來,幫她擦了擦裙子上的污漬,柔聲說道:“阿染,答應我,聽你媽媽的話,去外面讀書吧。相信我,沒有我的日子你一樣會過得很好。”

“好,我答應你,那我們還能和以前一樣嗎?”

“不能。”夏花狠下心來,甩開夏染的手走了。

“那就這樣吧,我再也不要和你玩了!”夏染沖夏花的背影喊道,眼淚不争氣地流下來。

夏染看着的半截鉛筆,有些愣神,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很多年後她才知道,自己這叫人格分裂。可是十二歲的她不知道,她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覺到,就是因為自己傷害別人,夏花才會讨厭自己。她不想被夏花讨厭,所以她小心翼翼把自己另一個人格藏匿了起來,成了周圍人眼裏的乖乖女。

她答應了母親的要求,打算去縣裏的重點初中讀書。

夏染媽媽知道這個消息,終于舒了一口氣,再一次趁夏染不在的時候,偷偷約了夏花見面。她看着夏花手指上貼着的創口貼,還有滿手的繭子,心裏知曉了幾分她的處境。在這個窮鄉僻壤,大人們大多不重視孩子的教育問題,他們看重的,是孩子作為一個勞動力可以帶來的直接收益。夏花的爸媽就是這樣,哪怕是到了六年級升學的重要階段,還是讓她每個周末都回到山上的家裏幫忙采茶制茶,絲毫不顧惜她的手被茶葉磨傷,根本不能多寫字。

這個孩子,也挺不容易的。

“你幫我勸了夏染,我真的很感激你,何況小染性格那麽孤僻,又厭學,要不是你她不可能安安分分讀三年書的。這筆錢你就收下吧,是我的一點心意。”夏染媽媽把那一疊錢,再度放到夏花手上。

“阿姨,我說過,讓您不要再用錢來侮辱我。”夏花把錢推了回去,淡然說道:“您要是真的感激我,就讓我在您飯店工作一個暑假吧,你們在招一個洗碗工不是嗎?您給我發一半的工資就好,我保證把該做的事都做好。如今已經到了夏天,茶葉都長老了,掙不到錢了,您要是給我這個活兒,就是對我們家最大的幫助了。”

“洗碗工能掙幾個錢?況且你手裏還有這些傷,幹的了嗎?”

“幹得了。”夏花咬了咬嘴唇。

“你還是收下這錢走吧,不是我不幫你,你才十二歲,用童工是犯法的你知道嗎?”

“要是有人問,阿姨你就說我是你侄女,不行嗎?您放心,我可不想丢了自己的飯碗,我會乖乖配合你的。”

夏花只是個小孩子,卻思慮得這麽周全,夏染媽媽有些佩服。

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女兒小染從前那麽孤僻,卻唯獨對夏花那麽情有獨鐘,那麽依賴她。這個孩子,有着和她年齡不相匹配的成熟,她知道自己的處境,并且極力改變這種處境,她就像是春天的蒲公英,哪怕是在廢墟上,也能開出最絢爛的顏色。

她在夏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當年,自己也和她一樣出身寒苦,可是卻懷着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家裏沒錢讓自己讀書,自己便出去打工,哪怕是在流水線上做一個普通的女工,都沒有放棄對生活的希望,兢兢業業,那時候,廠裏的領導很看重自己,甚至有意提拔自己做組長。

若不是後來懷上夏染,自己不會被困在這個小鎮。

夏花,就和當年的自己一樣,不一樣的是,她比自己還要倔強。

“好。”夏染媽媽看着夏花堅毅的眼神,勉強答應了下來。

小學畢業的時候,同學們在晚會上玩起了大冒險的游戲,班裏每個人寫一個小紙條,揉成團放在一起,然後團團圍坐,在地上橫放一個啤酒瓶,讓它骨碌碌轉動起來。

瓶口最終停在了夏染的方向,她抽了一個紙團,打開來看,愣了一下。

紙條上寫着的是:親夏花一下。

這紙條分明就是惡作劇,寫紙條的男生偷笑着,夏花性格剽悍,人送外號“母老虎”,要是真的有人抽到自己這張紙條,敢去親夏花麽?這就有意思了。

夏染抽到了這張紙條,可是她卻遲遲沒有動。

“喂!是不是不敢了!紙條上寫的什麽啊?”同學們起哄道。

夏染憋紅了臉,她的确和夏花情同姐妹,親一下好像也沒什麽……可是小說裏寫過,初吻,要留給自己最心愛的男孩子,自己要是這個時候吻了夏花,那是不是就說明,初吻給了她啊,好像哪裏不太對勁……

而且最重要的是,花花她都有新同桌劉芳了,她都不要自己了,自己才不要把初吻給她。

有人上前去,搶了夏染手裏的紙條看了看,不厚道地笑了:“我們有請夏染同學,親夏花一下。”

被這麽一戲弄,夏染的臉更紅了,忐忑不安地捏着衣角。夏花饒有興致地看着她臉紅,心裏忍不住偷笑,她這時候心裏肯定是糾結萬分,柔腸千轉,唉,她怎麽能這麽可愛呢?

夏花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來,走到夏染面前,驚鴻一瞥,親了親她的額頭。

“噫。”人群中發出啧啧稱奇的聲音。

“我不想被親,我親她可以吧,在座各位誰有意見嗎?”

夏染冷冷地看着夏花,還在和她賭氣,心裏卻早已打起了退堂鼓。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會打圓場讓人開心的人,可是夏花卻那麽機敏,輕輕松松就看出了她的窘迫,用一個吻,化解了她的尴尬。

小學畢業的考試來得很快,也去得很快,不出所料夏染又是年級第一名,而夏花,仍舊排在中下游的位置。

暑假裏,夏染被媽媽送去了縣城的親戚家裏,提前進了補習班學習初中的內容,而夏花,則瞞着夏染,開始在她家的在飯店裏做洗碗工給自己攢學費。飯店洗碗用的是堿粉,去污效果很好,但卻會灼傷皮膚,夏花第一天工作的時候不知道這一點,指縫間的傷口沾上了洗碗水,痛得她直冒冷汗,可她還是忍着洗。

夏染媽媽一直在前面忙碌着招待客人,到後廚看到這一幕,心疼地握緊了夏花的手:“你這傻姑娘,我給你準備了手套,你怎麽沒看到呢?”

“對不起。”

經過一天的忙碌,夏花累得筋疲力盡,她慢慢散步回家,只見媽媽正在做飯,爸爸正在吸煙,煙霧缭繞中忽然響起了玻璃破碎的聲音,原來是夏花媽媽做飯時不小心打碎了鹽罐子。

“怎麽這麽不小心?跟個小孩子一樣毛手毛腳的。”夏花爸爸皺着眉責備道,有些煩躁。

“我的手突然抽筋了,這哪能怪我嘛,你至于發這麽大脾氣嗎?”夏花媽媽有些委屈,白天她拿着掃帚掃了茶鎮的半條街,又清理掉垃圾,累死累活的,回家還要給丈夫做飯,他倒好,就知道沖自己發脾氣。

“底下的不要了,沒沾灰的還能吃的。”夏染爸爸彎腰下去,把撒掉的鹽用勺子舀起來,裝到另一個罐子裏。

夏花媽媽攔住了他的動作,說道:“這裏面還有玻璃渣,別要了。”她拿起掃帚把這些鹽還有碎掉的鹽罐子掃到一邊的笤帚裏,摸出兩個硬幣交給夏花,吩咐道:“小花,去重新買一袋鹽吧,也就兩塊錢。”

“哎!你掃了幹嘛啊!哪裏有什麽玻璃渣?兩塊錢不是錢嗎你這敗家娘們兒!”

“你說誰呢?我累死累活回家,給你做飯,你就這麽罵我?”

……

夏花拿着錢默默地出門買鹽了,對這種事早已習以為常,貧賤夫妻百事哀,說的大概就是自己的爸媽了。

她走到外面的露臺上仰頭看天,蒼穹之下,星空燦爛。驀然,她又想起了那個和夏染一起度過的暑假,那個時候她們就是吃着瓜,看着璀璨的星空,那時候阿染笑得那樣張揚肆意,無憂無慮。

阿染,你知道嗎?我也和你一樣,非常不想和你分開。我也很想出去,我想到更廣闊的世界,牽着你的手和你一起去看那些風景,可是,我好像追不上你的腳步了。你媽媽說得多對啊,我們倆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去了縣裏的重點初中,我們倆就遠了一點,以後,只會越走越遠,然後,終于步入兩個不同的軌跡,十年之後赴約的我們恐怕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吧。

或許,我只有努力攢錢,努力學習,才能擺脫現在的處境。

我,想和你站在平等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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