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42
飛行法器帶着秋旻和星羅降落到一處溪澗邊。星羅四下環顧,只見澗流清透,漫然生煙;深樹幽草環繞其周,雖已時至深秋,卻仍是一片蓊郁蔥茏。
這樣一處仙氣飄渺的所在,倒也的确與那傳說中離塵避世的鹿族相配。星羅往前走了幾步,俯身掬起一捧溪水,斑駁陽光透過樹葉空隙落在她身後的衣擺上,像是這林間的流螢飛得倦了,紛紛栖在那繡得栩栩如生的金桂邊一般,将她衣裙也映得泛起了明滅不定的清冷光華。
星羅從身側拔下一根草莖在水面撥弄兩下,轉過頭問秋旻:“哥哥,鹿族族地的入口在哪裏?”秋旻平舉着玉佩,在原地轉過一圈,玉佩并未随他的動作改變方向,反而在他掌中一陣陣的微微發熱。“牽引之術的反應停在了這裏。”他舉目而眺,“此處臨近兔族族地,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卻不見人煙,應是有禁制阻隔。”
“牽引之術?”星羅驚訝地看了他手中的玉佩一眼,脫口問道。
六界并居于天道之下,一應術法究其根本均可相通,但實際強弱卻大有不同。按照施術難易程度與術法效果,他們将各類術法統一分作“訣”(魔界又稱之為“咒”)、“術”、“法”三個等級。妖、靈、人、鬼下四界中所用術法大都以“訣”命名,唯有各族天賦神通可稱之為“術”;仙界普通法訣多以“術”為名,威力強大、幾可觸及天道規則的那些,則是以“法”相稱。
從“訣”(“咒”)到“術”,從“術”到“法”,都存在着極難跨越的鴻溝。以“術”為例,下四界之人雖能在天賦神通範圍內突破這一界限,但這并不代表他們的體魄與神魂強度就能承受所有“術”的力量。大多數的下四界居民,就算有幸得仙界人士傾囊相授、耐心指點,也不一定能學會一個最淺顯的滌塵之術。
星羅活了這麽些年,能自如使用仙界術法的人,也就只見過休明一個。并且對方那時所用的,也不過是最基本的傳訊之術而已。
因此,突然知道自己身邊一直藏着個懂得牽引之術的人,她實在是很難保持鎮定。
“別亂想。”秋旻将玉佩攥在掌心,語氣生硬地解釋了一句,“這是陸衍仙君留下的定向牽引之術,無論誰來施個尋路訣,都能激發它的反應。”
“仙、仙君……”星羅的表情卻變得更加驚訝,顯然是沒想到自家哥哥竟然還能和仙君那等傳說中的人物扯上關系。
星羅臉上明明白白地寫着“求知”二字,然而秋旻并不想多加理會。他正要轉開目光,就看見一道黑影突然自水中跳出,直直往星羅面上撲去。
秋旻悚然一驚,快步沖上前去将她從溪水邊拉開,反手甩出一道雷訣,将那黑影連同溪水裏的游魚一齊轟了個透。星羅被他抓住手臂後退數步,惶惶不定地看着那被雷訣劈中的黑影落回溪澗,很快沉入水底消匿了蹤跡。
對方墜落時激起一陣不小的水花,泡沫一簇簇如碎玉般堆疊在一塊,反倒将此處清幽靜寂的景致點綴出了幾分靈動色彩。
星羅輕輕舒了口氣,小聲問道:“那是什麽?”
秋旻搖頭,将她護在身後,自己緩緩靠近溪邊。
就在這時,溪水中“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氣泡來,而後在那氣泡周遭有漪紋一圈圈漾開,并迅速擴大了範圍。
秋旻松開緊緊拽着星羅的手,一個雷訣在指尖蓄勢待發。
又過了數息,溪水之下隐隐可見一個黑影,那黑影離水面越來越近,然後在破水而出的剎那大聲喊道:“別動手!”
秋旻停住了捏訣的左手,待看清溪水中那黑影的真面目後,那點凝在指尖的術法光芒也散了開去。星羅踮着腳從他肩頭看過去,有點想笑但又怕失禮,只能咳嗽兩聲以作掩飾。
——那是一只滿臉焦黑、頭頂初角的幼鹿,身體大半還浸在溪水中,腦袋伸出水面、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無辜地望着他們。幼鹿纖長濃密的上下眼睫忽閃忽閃,也不知是不是被秋旻那道雷訣害的,有幾根睫毛尖上可憐兮兮地蜷着一個小卷,像個小槌子似的,随着眨眼的動作一下下輕輕撞擊着旁人的心扉。
“我乃鹿族清野,奉族長之命前來迎接貴客。”幼鹿雖然極力裝出一副威嚴的派頭,語氣中卻還是流露出了少許委屈,“兩位請随我來。”
說完,他一個轉身,率先潛回了水裏。
秋旻和星羅對視一下,先伸手為星羅施了個避水訣,又給自己施了個,這才拉着星羅的手腕,帶着她一起跳入水中。
43
此時的人族,休明剛經歷了有生以來最為尴尬的一幕,好不容易才從那股無地自容的羞愧感中強打起精神,袖中揣着只皺巴巴的紙鶴準備繼續辦正事。
誰料剛走過這條街道轉角,就在一處小巷口遇到了個熟人。
那是一位穿着淺紫色半臂、玉白輕紗襦裙、外罩淡青色絲羅缦衫,長發半绾、發間只佩着幾朵細小絹花的成熟女子。她手持一把素淨的油紙傘,傘面并未撐開,因此只能依稀看出其上繪着一簇紫色小花。
“休明族長。”女子幽幽開口,聲音裏蘊了幾分輕愁。
休明略微訝異,還是同她打了個招呼:“風露姑娘。”
對方點點頭,蹙着眉問道:“休明族長怎會在此?”
“受蟹族族長之托,前來尋人。”休明回答得言簡意赅。風露似乎也只是詢問一聲盡個禮數,并未深究,只點點頭道:“時雨将至,休明族長可有歸處?”
見休明搖頭,便又道:“我下榻之處正在前方。”說完,也不待休明應答,自顧自地攜傘而去。
休明也不以為忤,待她走出一段距離後,便邁開步子跟了上去。
風露下榻之處是一家收拾得很幹淨的小客棧,樓上樓下攏共不過七八個房間,僅剩的那間正位于樓梯邊上,任誰走上走下發出一點響動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這兩日正值菊花會,又趕上府尹公子的喜宴,客人太多,這,實在沒別的空房間了,實在對不住。”客棧掌櫃搓着手連聲向他告罪,休明不太會應付這種局面,沉聲道了句“無妨”便打算回房。
“休明族長且慢。”風露忽然叫住他,遞了個綢布袋子過去,“心實生熱,神煩緒亂,此心病也。我族別無所長,唯擅寧神,此花睡前焚之一二,或于心境澄明有所裨益。”
本以為風露示意自己随她來到這客棧,是有什麽事需要自己幫忙,結果對方竟是因為看出了自己心神不寧的狀态……心事被人一語道破,休明仿佛又重溫了一遍戲臺前的窘況,略帶局促地接過布袋道了聲謝。風露好似沒看到他滿面羞紅的模樣般,神色淡然地囑咐了句“秋宵寒涼,休明族長記得點上炭盆”,随即翩然離去。
回房後,休明打開那個綢布袋子,只見裏面裝滿了一粒粒曬幹的紅棕色花蕾,那是丁香花族中一種可入藥、入香的類別。他們一族常将天賦神通寧神術傾注于未開的花蕾中,無論是用作香料還是藥物,都有極好的靜心安神作用。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手刃叛犬黨羽的時候,因為後知後覺湧上的害怕而整晚難以安眠。丁香花族仙子知曉後便差人送來了一小袋這種幹花,讓他随身佩戴。叛犬在族中稱霸近百年,勢力早就盤根錯節,又牽扯到了魔氣的問題,剛從仙魔戰場下來的仙君仙子等人本着“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态度,以一種近乎血腥的方式将他們清理了個遍。那些時日,嗅覺還未出問題的休明完全就是靠着那股濃烈的芳香陪伴,才能度過一個又一個驚悸難安的夜晚。
窗外忽然起風,幾絲細雨随之飄了進來,客棧老舊的窗戶被刮得吱呀作響,打斷了休明的“懷舊”。他起身關窗,視線掠過窗臺下擱着的火盆,忽地想起風露的話,便向它施了個火訣,頓了頓,又從布袋裏抓出一小撮幹花,撒在了那堆剛燃起火星的木炭之上。
然而,或許是風露在天賦之術上的造詣的确遠不及已經飛升成仙的丁香花族仙子,也或許是休明的心神波動得實在太厲害。總之那一把“寧神”的幹花燃起來後,非但沒能撫平休明煩亂的心緒,反倒因提高了房內溫度而令他越發躁動起來。
于是便做了那樣的夢。
夢裏星羅穿着白日裏見過的那個青衣的裝束,蓮步輕移袅袅婷婷地走到他面前,那雙天生含情的瞳眸裏只倒映了他一個人的身影。星羅仰視着他,軟聲問道:“羅衫單薄,你也不為我暖暖?”
她兩手握住休明的手臂,撒嬌般的一晃一晃,于是他的雙臂就這麽不聽使喚地朝她張開了。他聽到星羅笑了一聲,然後偎進他的胸膛,柔軟的長發貼着他胸口的皮膚,小幅度地蹭了蹭,使得那裏瞬間燃起一陣難耐的癢意。星羅靠在他懷裏,輕聲哼唱着腔調模糊的曲段,纖長白皙的手指在他胸前輕靈跳動,和着她口中的旋律一觸一離地打着節拍。
一曲唱完,她擡起頭,笑靥如花地問道:“我唱得好不好?”柔嫩的粉唇随着這個擡頭的動作自他頸側擦過,明明未著半點脂粉,卻讓他脖頸間沾染上了一大片屬于胭脂的緋紅。“嗯?好不好啦?”她似是不滿意休明的沉默,嬌嗔着再次問他。
她距離太近,休明根本無心回憶她方才都唱了些什麽,只是胡亂點着頭。星羅眼眸一亮,開心地伸出雙手環抱着他的脖子,臉又朝他貼近了兩分,“那你要獎勵我什麽呀?”
休明一垂下眼,就看到她右耳尖上紅豔欲滴的朱砂痣。直到這時,他心裏才驟然有了“這的确是星羅”的實感。
他攬着她身體的手臂驀地收緊了,借着星羅被這力道壓向他懷裏的動勢,低頭含住那顆刺眼的朱砂痣,兩顆門牙在其上溫柔地磨了磨。
引來星羅一道低低的抽氣聲。
而此刻的休明就像被打開了什麽關竅一般,突然懂得了應該說些什麽。他輕舔星羅耳後,低聲道:“這是第一份獎勵。”
随後就一路向下而去,“第二份獎勵,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