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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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蹬蹬蹬”、“蹬蹬蹬”,腳步踩在樓梯上的動靜一聲重過一聲,很快踏過休明房門口,又急促地往另一頭去了。

被這陣聲響吵醒時,休明尚未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人界,手臂往身旁一攬卻撈了個空,這才有點回過神來。

恍恍惚惚間,昨天的記憶總算回籠。他不自然地動了動腿,然後默默往被子裏扔了個滌塵之術,末了還嫌不夠,又是一個控溫訣打過去,硬生生将被窩烘成了蒸籠才罷休。随後他坐起身來,看向窗臺下面那個只剩幾團殘灰的炭盆,對風露所說“有助于心境澄明”這話産生了深深的懷疑——做了這麽一個萬物複蘇冰消雪融草長莺飛生機勃勃的夢以後,誰的心境還澄明得起來?

甚至他被吵醒之前,還在夢裏按着星羅非要給她舔毛……

不,不僅是一點都沒澄明到的程度,這分明是讓心境變得更糟糕了才對。

休明捂臉。

此時走廊盡頭傳來一陣砸門聲,還有一個年輕的男聲在不依不饒地高喊着:“賤婦!給我滾出來!”喊了好幾聲也沒得到回應,又是“咚”的重重一下,像是直接往門上踹了一腳。

被吵得無法安眠的不只休明一個人,很快他就聽到附近的幾間房門相繼打開,有人操着口音極重的官話罵罵咧咧道:“吵什麽吵啊大清早的——”罵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然後便響起幾道窸窣的布料摩擦聲以及倉促的腳步聲。休明坐在床上,因着耳力超凡的緣故,還能聽到那幾個被擾了清夢無處發火的住客一邊下樓一邊嘀咕的聲音。

“這府尹公子不是昨日剛成婚嗎?我還去他們流水席上沾了份喜氣呢。你說他不好好享受他的洞房春宵,一大早的跑我們這破客棧來鬧什麽事。”

“那屋子住的可是一個姑娘?昨日見過,清清瘦瘦我見猶憐的模樣,也不知如何招惹了那等纨绔。”

“得了吧酸書生,別見着人家姑娘漂亮就瞎同情。誰知道是不是府尹公子在哪個樓裏的相好,見他成親就鬧上門來要名分了,不然府尹公子為何這麽着急,肯定是家裏那位生氣了呗。”

“嘿你還真別說,那姑娘那臉蛋兒,那身段,那氣韻……說不定就是水州采香路裏養出來的瘦馬呢。”

“……”

人聲漸遠,那邊的房門也終于在府尹公子連綿不斷的踹門聲裏打開了。休明聽到風露暗含不耐的聲音:“邬公子有何貴幹。”

府尹公子噎了一下,又氣勢洶洶地怒斥道:“你還敢問!都是你故意擾亂我婚事,害我在親朋好友面前擡不起頭,妻子回去就連摔帶砸的,對我也沒個好臉色——賤婦,你到底有何居心!”

休明聽到這裏,又想起那幾人的議論,皺眉掀被下床打算推門。這時忽聽風露一聲輕笑,那笑聲也跟她本人一樣帶着春寒未盡又逢絲雨的涼意,“那可真是,恭喜您了。”她不緊不慢地說道。

“你——”府尹公子氣得失語,風露又道:“想借親事攀上霍家,縱容霍小姐雇人行兇,對曾經互許終身的姑娘狠下殺手。邬公子,”她語氣加重,“你當着文姑娘的面說過,畢生夙願便是娶到霍小姐。如今你心願已了,‘畢生’已盡,本不該再留你一命,只是她臨走前讓我不可再生事端,你這才有了在我面前出言不遜的機會。”

“我、我,你少在這裏含血噴人……”府尹公子的聲音裏已經沒了先前那份理直氣壯,只是一味反駁。

“榮華富貴,飛黃騰達。文姑娘為你準備了很多賀禮,餘生還長,邬公子可得好好受着啊。”風露輕飄飄地抛下這句話,走過來敲響了休明的房門。

休明打開門對她道了聲早,又朝那位府尹公子處看了一眼。對方見風露竟然還有個練家子同伴,握在劍柄上的手瞬間松開,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吐出一句“等着瞧”,就越過他們徑自離開。

風露神色如常,好似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與休明禮貌問候:“休明族長,昨夜睡得可好?”

話音剛落,就見休明臉色一僵,一言不發地轉身下了樓。

45

這時的靈界鹿族。星羅頂着一夜沒睡的黑眼圈,敲開了隔壁客房的門,“哥哥,你讓我試試。”

“真的想好了?他們有多傲氣你也看到了,可能會想盡一切辦法來刁難你的。”秋旻道。

“沒時間猶豫了,炳煥還在病床上躺着呢。”星羅朝他笑了笑,“而且,也不能辜負哥哥你的心意啊。”

昨日星羅與秋旻随那名喚清野的鹿族幼童潛入溪澗後,游到了一處開闊的洞穴中。清野跳上旁邊一塊巨石甩了甩身上的水珠,變作一個五六歲大的花衣小童。他頭頂挽着雙髻,只是因秋旻那道雷訣之故,不少發絲都被燎得焦黑起卷。此外,他衣袖、褲腿上也被燒破了幾個洞,看起來狼狽極了。星羅看他這副模樣,心裏過意不去,就上前為他解開發髻重新梳理,同時為他們方才的魯莽道歉:“沒看清你的樣子,情急之下出手傷了你,實在對不起。”

“我沒傷着啊。”清野乖巧地坐在石頭上讓她梳頭,雙腿垂在石頭邊緣悠閑晃蕩着,“我帶着仙君傳下來的護身法器呢,那點小雷傷不到我,等回家讓我爹把護身法器取下來,我就能變回受傷前的樣子了。”

聽到“仙君”兩個字,星羅偷偷往秋旻身上瞟了一眼,果然見他面色又有些不愉,連忙轉移話題道:“清野,你剛才說是奉族長之命來接我們的?我們也剛到那裏不久,沒想到鹿族會專程派人前來迎接,都有些受寵若驚了。”

“對啊,我爹當時還在上課呢,一察覺仙君的牽引之術,連課都不講了,拉着我吩咐了兩句就回大殿召集長老了。”清野說着,拿眼角餘光朝秋旻的方向看去,又道:“這就是傳說中那位狐族小公子啊……真幸運,能親眼見到仙君不說,還得了仙君一道承諾。你給我講一講仙君的故事好不好?仙君他長什麽樣?是不是白頭發白胡子特別仙風道骨?仙君說話是不是特別和藹可親?還有還有,傳說仙君跟鶴族那位賀寒仙君情同手足……”

很顯然,對這個鹿族幼童而言,陸衍仙君的存在并不是區區轉移話題就能輕易繞過的,崇拜的力量能使他在一瞬間蹦出無數句“仙君如何如何”。星羅心道不好,咳嗽一聲就想再引他換個新話題。

“我見過的仙君太多了,記不住。”此時秋旻見星羅已經将兩個發髻梳完,便強硬地打斷清野的話,上前拉過星羅,冷聲道:“事情緊急,請帶路吧。”

清野說得不錯,鹿族族長的确召集了十位長老在大殿等候,只是他們等候的唯有手持那塊玉佩的秋旻一人。秋旻走進大殿與他們商議時,星羅就由清野陪同着等在偏殿。

偏殿前面的空地上種着一棵高大的桂樹,樹下是一套青石桌凳,桌上畫着十九路棋盤,卻并無棋子,只有一朵朵淡黃色桂花疏疏點綴其間。星羅拂去一張石凳上的落花,坐在那裏百無聊賴地挨個數過去,清野坐在她對面,雙手捧頰好奇地問:“星羅姑娘,你們要救的是誰?”

“你怎麽知道我們是來求醫?”星羅反問。問完又覺得自己這話有點蠢,鹿族天賦神通就是醫術,他們不遠萬裏尋過來,不是求醫還能是為了什麽。

然而,清野卻給了她一個不同的答案:“因為仙君一諾啊。”

“我們全族都知道,有個狐族小公子在仙魔戰場上得了陸衍仙君親口承諾,以那塊玉佩上的法訣為證,可換鹿族無條件出手一次。當年仙魔之戰我們族裏沒去參戰,所以這事還是仙君後來親自施術傳達的,每一個鹿族人都接到了仙君的傳書,我的那一張就帶在身邊,你看。”他撩起衣袖,露出右手腕上一個小巧的葫蘆形吊墜,左手抓着它一旋一掰,就将葫蘆身子擰了下來。他從中取出一張細長的字條,仔細展平了遞到星羅眼前。

“吾許狐族小公子一諾,其所持玉佩得吾法訣加持,吾族人逢其攜玉相求,當赴湯蹈火以踐。凡相助者,吾将厚賞。”字體細長,極具風骨,內容卻是一派高高在上的語氣,讓星羅想起了傳承裏的胡溪仙君。

這些得以飛升仙界的仙君仙子們,面對自己留在下界的族裔們時,難道都是這樣理所當然的呼喝姿态?

清野小心翼翼地将那字條裹了,重新塞回小葫蘆吊墜裏,又扣回了手腕的鏈子上,繼續解釋道:“如果不是因為秋旻族長手裏那塊玉佩上的仙君術法,你們早就跟以前那些擅闖鹿族想要求醫的人一樣被打出去了。”

清野掰着手指告訴她,“貍族、蜂族、獅族、雁族、熊族、狼族……光是今年,就已經來了十好幾撥人了,不過他們連族地入口都沒找到。去年鷹族族長倒是找過來了,但也是照樣直接轟出去的。幾十年前有個蛟族的——蛟族你知道吧,就是跟仙界龍族沾親帶故、在下四界一向橫着走的那一族——抱着他的人族妻子想來求我們幫她續命,最後還是連族地都沒踏進一步。”他列舉了一大串聲名赫赫的人物,最後總結道:“除了鶴族,這下四界各族的人,只分我們願意救的和不願意救的兩種,誰都不能逼迫我們出手救人。”

“所以,這次我能見到你們,其實是沾了哥哥的光?”星羅自言自語着,突然想到這一路上秋旻的反常。

他應該是真的很排斥與鹿族相關的一切,可還是願意為了她跑這一趟。

“哥哥……”

這時,殿門緩緩而開,秋旻跟在鹿族族長并十位長老身後走出大殿,向她投來一個擔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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