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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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住在村子最邊緣,靠着山,那是全村最破的一間茅草房。”如濟長老沉吟數息,緩緩開口道:“村裏窮,賦稅重,田地收成也薄。收養她的那對老夫婦去世後,她被好心的村人接濟過半個月,後來就全靠自己進山找吃的。草莖、樹葉、花花果果,什麽都能吃,也什麽都敢吃。村裏人總在她背後指指點點說,這姑娘吃那些不知道有沒有毒的東西都能活到現在,可見是個命硬克人的。于是,她長到十九了也沒見着人上門說親……呵,都是知根知底的,村裏哪有人敢娶她。”

察覺到自己說着說着就跑了題,如濟長老笑着搖搖頭,擡眼看向毫無動靜的星羅,又道:“她屋後有條淺淺的小渠,是從山上流下來的泉水,她平時就從那渠裏取水用,并不去村中的水井邊打水。她那茅草屋,經年累月的風日侵蝕,早就破破爛爛的了,若是逢着屋頂漏水,家裏囤的茅草又用光了,她就只能拿兩截竹筒放在地面上接水。她跟我說,按我們讀書人的話講,這就叫‘點滴到天明’,意境可美着呢……大字都不識一個的鄉野村姑,撿着鎮上學堂外邊聽來的幾句詩鹦鹉學舌,又能懂什麽優美意境。”他的面上現出幾分刻薄來,眸光卻是溫柔的,像是有一道道水波在其中蕩漾。

“她很聰明,只是聽一會兒牆角就能把那酸儒講的詩句完完整整背下來,還理解得比大多數學子都要透徹。或許是牆角聽得多了,她站在一邊不出聲的時候,總有一股文靜秀美的氣質,打扮起來說是大家閨秀也不會惹人懷疑。”說到這裏,他聲音有些發沉,停頓片刻才繼續說道:“可惜她總不愛打扮,每天就穿着身粗布衣裳,梳着個長長的大辮子——幹活的時候掰截樹枝利落地簪起來,不幹活就放下來搭在肩上直直垂落到身前去。一般這種時候,她胸前都會抱着個竹條編成的簸箕,洗得幹幹淨淨的,裏邊裝了她從山上采回來的野菜草莖樹芽。然後她就會一臉興奮地跑到我面前,叽叽喳喳地說,陸哥你看,我今天找到了好東西,過會兒煮給你吃好不好?她的聲音啊,像屋頂上蹲着的那只布谷鳥一樣清脆……那一開口就說個沒完的煩人架勢也像。”

如濟長老一邊回想着,一邊斷斷續續地講述,他的口吻平淡似毫不在意,卻又能準确地講出這些早已在記憶中沉澱了數百年的片段。

這時,星羅也終于有了行動。

她阖上了雙眼,将全副心神沉浸在如濟長老講述的故事中,因為他的敘述過于籠統,星羅不得不代入自己在人界游玩時所見過的山村景象。她定了定神,将兩手平舉至身側,引導着靈力随自己的想法滲入四周。因是第一次嘗試發動這個天賦之術的緣故,她的靈力游動還很生疏,甚至有許多沒能掌控住的靈力逸散到了周圍,被秋旻二人感知到。

秋旻不錯眼地盯着星羅的表情,以便在她撐不下去的第一時間打斷她施術。

星羅身周的空氣受到靈力影響,開始如沸水般翻滾起來,起伏間有一個茅屋的雛形漸漸出現,随着靈力浮動在空中搖曳。那道幻影忽而飄渺如煙,忽而凝實如真,很快,星羅的額頭就沁出了一層細汗。

好在如濟長老并不是真的想為難她,為了協助她構建幻境,也是認真地在記憶裏挖掘着那些不起眼的邊邊角角,“屋頂上的草杆沒這麽新,人界南邊氣候濕熱,日曬雨淋的,那草杆早被摧殘得朽了大半,沒朽的也漚成了黃褐色。”

星羅身後的茅屋幻影又是一陣波動,再凝實的時候,就從見之忘俗的隐士居所變成了讓人看一眼都嫌破敗的老舊廢屋。

如濟長老又斷斷續續地補充了許多細節:屋旁有個牛棚,裏面堆着的卻是一捆捆最多也不過手腕粗細的木柴;屋前有個土壩子,坑坑窪窪的,每逢落雨就變得泥濘不堪;院壩一角的雞舍已經荒廢了不知道多少年,如果裏面傳出一些響動,估計是有老鼠拿它做了窩;外牆邊靠着些鋤頭鏟子之類的工具,木柄被盤得光光生生,下面又是鏽又是泥的,早看不出原本的鐵色;還有屋檐上總挂着一串幹癟的大蒜,一年過去了也不見少,不知道究竟是挂着當個裝飾,還是拿來辟邪的……

随着他的不斷糾正,星羅構建的幻境越來越真實。在茅屋完全成型的時候,如濟長老停下了話頭,望着她身後的景象,喃喃出聲:“就是那裏,她總是站在那裏,安安靜靜地沖我抿嘴笑,好像有多不好意思一樣。等我走過去了,她就原形畢露,揮着手直喊‘陸哥快過來,有好吃的’……”

這一剎那,星羅四處散逸的靈力終于抓住了如濟長老因觸動而産生的那一點微乎其微的波動,操縱着全身靈力朝着他凝視的那一個位置湧了過去。

而後,屋前小院裏出現了一個朦朦胧胧的少女身影,随着星羅靈力的注入一點點清晰,與如濟長老腦海中那副模樣一般無二。

如濟長老突然睜大了雙眼,顫顫巍巍地往前走了兩步,含糊着吐出一個名字。

然後他就看到,那個抱着一筐野菜站在屋前的少女,就像聽到了什麽一樣,驚喜地擡起頭看了過來。她眉如柳葉,濃淡得宜不描而黛;一雙深琥珀色的眼眸盈着笑意,眼睫纖長幾可與鹿族媲美;她左邊臉頰上有一個很小的酒窩,每次朝他笑時都像盛滿了甘醴,令他沉醉其中。

少女像隔着時光的長河與他對視一般,她張口說了聲什麽,如濟長老又情不自禁上前幾步,卻并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這才反應過來,眼前的一切都只是那個狐族小丫頭編織的幻境。

他看向星羅,卻發現她現在的情況有些不對,滿頭涔涔冷汗、眉頭緊皺面色慘白,像是在拼命抵禦着什麽。

她身後的幻境劇烈波動起來,然後像被擲入一塊堅硬石子的冰面一般,片片碎裂,現出其下波濤洶湧的水流。

見此變故,秋旻前一刻還在欣慰淺笑,後一刻就沖上前去施了個凝神訣,口中厲聲喝道:“星羅!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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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明執意要帶行之回蟹族,行之打又打不過他,扒着傷口難得坦誠地想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卻被他一句“我無法理解”堵了回來,氣得又撕了一遍信紙。

“你這人,難道沒有感情的嗎!”他在房間裏氣急敗壞地兜着圈子,口不擇言道:“就算你沒有喜歡的姑娘,總該有個至親之人吧?你就設身處地想一下,如果是你的至親之人身受重傷随時都可能沒命,你手裏又恰好有個能救命的寶貝,你難道還會藏着掖着舍不得拿出來用嗎!”

“寶貝不會,命不一樣。”休明誠懇道:“我也的确沒有至親之人。”

“呃,你……”行之突然卡了殼。

休明還是那副沉穩如山的樣子,并不因他無心的冒犯而生氣,只是以一副過來人的語氣說道:“我有一位舊識,她也曾有無比重視的至親之人。那時她被困在一處華美的囚籠中,無論她重視的人們出了什麽事、有什麽需要,都無法相助。到後來,她內心逐漸充滿了痛苦、焦灼,直至難以承受,于是便尋機了結自己的性命,換取旁人對她重視之人一點微不足道的庇護。可是,當她的遺願被送到她重視之人耳中時,對方卻難以接受以致崩潰,紛紛追随着她的腳步自我了斷。他們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她。”

“行之,我不知道你想救的那個人類會不會也像我那位舊識的親人一樣痛悔之下以死謝罪,可你的族人一定會将你的死歸咎于她。蟹族重視族人的名聲,妖靈兩界無人不知,到那時,她要如何承受你們全族的怒火?”

“我說過了,會給族長爺爺寫信……”行之的話被休明打斷:“因為一封信就放棄追究,換做是你,你能辦到?”

在他的逼視下,行之終究無法再自欺欺人,聲音漸弱,茫然無措道:“我只是想救她……爹已經不在了,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再出事,我……”

少年凄惶無助的表情像一道尖利的刺,狠狠紮進了休明胸口,令他整個靈魂也跟着顫抖起來。隐約中,他眼前出現了一幅模糊的畫面,一個與行之差不多大的少年跪在什麽人身邊,惶然喊着“連你也要抛下我了嗎”,然後一道灼人的紫光閃過,原地只剩下一個跌在塵土裏、七竅流血的少年。

休明皺眉,理智告訴他,這段陌生的畫面裏那個少年就是自己,可他卻無法從記憶中翻找出哪怕一點與之相關的片段。他思索無果,只能暫且将疑問按下,走近蹲在一邊偷偷擦眼睛的行之,提起他後脖頸上的衣領道:“走吧,帶路,去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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