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55

休明與行之去了一處位于城南的宅院。

自街口往裏一路行去,這處宅院顯得格外破敗。屋頂瓦片參差,外牆斑斑駁駁,有些地方還留着點紅漆的痕跡。院門老舊,似乎只從裏面用門栓別了一下,行之一手捏訣往門縫裏吹了口氣,裏面就傳來門栓落地的聲音,院門應聲而開。

他們閃身而入,又将門栓重新別上,整個過程沒有驚動到任何人。

走進院內,看得出此處曾被人悉心打理過,布局考究、一木一石風雅又不失溫馨,處處彰顯着此間主人不俗的品位。只可惜或許長時間失于照料,顯出了幾分荒蕪之相。院中一棵大樹下生了幾叢雜草,其中耀武揚威地開着一株低矮的金色龍爪菊;堂前蓄着幹枯碗蓮的陶缸底下攀出幾條辨不明品類的藤蔓,與地面的青苔混在一起,喧賓奪主的很是張揚。

行之看也沒看院中景象,徑直領着休明去了後院的一間廂房。兩人剛穿過角門,行之就突然變了臉色,“這是……血腥味!”他說完,抛下休明快步闖進了房裏。

那是一間十分冷清的屋子。梁上挂着道道白幔,被行之跑過時帶起的風吹得紛紛揚揚,拂過繪着蒼山負雪的大屏風,又次第垂落下去。休明繞過屏風,看到那個被行之攙扶起身的女子。對方長發散落,額頭上裹着白布,其下有星點血跡沁出。女子雙目緊閉,仍在昏迷中,面上與垂落床邊的手上皆是青紫一片,被子因她的坐起而從肩頭滑落,露出一截滲滿血色的中衣。

“這才半天,傷口的血怎麽又止不住了。”行之懊惱道。他扶着女子靠在自己肩頭,騰出右手來,将食指指尖變作尖銳的指甲,在左手食指肚上使勁一紮,便有血珠從中冒出。他把手指遞到女子嘴唇上方,手臂虛虛攬着她,熟練地一手掰下巴、一手往她嘴裏滴血。

指腹的血凝得快,幾滴之後任他再如何用力也擠不出來,他便又伸出指甲補了一下。如此來回數次,喂了女子約莫三四十滴鮮血才收手。

待他喂完血,女子眉頭動了動,聲音嘶啞道:“……行之?”

行之面上一喜,開口便是一道柔婉清脆的女聲,“是我,夫人。”

休明被他這突然變聲的功力吓了一大跳,見他整顆心都撲在懷中女子身上,忍住了想要咳嗽的沖動。

“夫人,夫人?”行之又柔聲喚了幾下,女子卻沒再回應他,就像先前聽到的那一聲只是他們的錯覺一般。

“她在這城中也沒個親舊幫忙照看,方才估計是傷勢被壓住之後恢複了點知覺,感知到身邊有人,便猜到是我在。”行之滿臉沮喪,将女子輕輕放下又為她拉上被子,換回了原聲解釋道:“她昏迷好幾天了,一直人事不省的。大夫來看過說是斷了好幾根骨頭,又傷及五髒,實在治不了。我拿血給她吊着命,來來回回找了好幾個有名的大夫,都說讓準備後事,最後沒辦法才想到那一招的。”

休明上前用靈力檢查過女子的傷勢,皺眉問道:“怎麽傷成這樣的?”

行之或許是滿腔心事找不到人傾訴,被他一問,立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答了:“她丈夫是個挺有名氣的才子,家境不錯又是家中獨子,還早早的沒了爹娘。城裏不少大家閨秀都傾慕于他,可他偏偏看上了春娘。她是……”行之聲音壓低了幾分,囫囵道:“清倌出身,因詩畫與她丈夫結緣。對方不顧友人勸阻,先後與恩師、同窗、摯友鬧翻,一意孤行娶了她進門,兩人成婚時,連個上門道喜的人都沒有。”

休明眉頭皺得更深了,“她既是有婦之夫,你為何……”

“她對我就是高山流水的書畫之交!她一直以為我是女子的!”行之連忙解釋道:“況且,我雖喜歡她,卻也沒對她生出過半點龌龊心思!”

休明想到前日那個夢,表情又微妙了一瞬,“你接着說,她怎麽傷的。”

行之又道:“她嫁過來以後,家仆都不忿于自己要伺候一個賤籍出身的人,平時就多有怠慢。她自覺矮了丈夫一頭,不願意表現得斤斤計較小題大作,受了點氣也只是自己忍下來。但時日一久,那股氣越積越重,他們二人之間還是生了隔閡。”

“她丈夫年少成名,志高氣盛,但終究不懂人心。早前得罪的顯貴恩師、同窗好友,都未能及時修複關系,科舉仕宦之路越走越窄。在外頻頻受挫,回家又要面對一個不願同自己敞開真心的妻子,時日一久,他就對春娘生出了怨恨——恨她阻攔了自己的青雲路,恨她害自己在外遭人譏諷,恨她整日忙于打理家庭,再也沒了從前的柔情似水如花解語。”行之看了一眼安然沉眠的女子,一哂道:“先是呼喝,又是唾罵,再就是掌掴,直至拳腳相加。往昔甜言蜜語不再、海誓山盟成空,可春娘除了這裏再無他處可去,只能生生受着。”

“她的傷,是被丈夫打出來的?”休明問。

行之嗤笑:“他?他倒是想,可惜沒那本事。”

“他一個舊年同窗今年剛擢入吏部補了個員外郎的缺,去信給他說,欲結秦晉之好。對方有個妹妹,在任上與當地一戶青年才俊結了親,婚後過得頗不如意。他那同窗遷入京城之前直接找上門去,盯着她夫家寫了和離書,把人帶着一同上了京。等到了京城,又操心起妹妹的婚事來,思及妹妹當年就很喜歡他,所以專門寫了封信想探探他的口風。”行之轉過頭,指着屋內的白幔對休明道:“他接到信以後也不瞞着春娘,将其中原委都與她說了一遍,然後道,他要名正言順地娶那位姑娘,就必須要春娘讓位。他給了春娘兩個選擇,和離或者假死。春娘是他贖身的清倌,就算和離也只能落到比青樓更不如的娼館中去,她若選擇假死,還能以借住的名義留在此處為他守着老宅,結果當然如他所料。于是他風風光光地為那所謂‘不幸病逝的發妻’辦好了後事,就包袱款款地離開這個‘傷心地’,奔向他大好的前程去了。”

休明本想打斷他,讓他說重點就好,可聽到後面卻又跟着義憤填膺起來:“不配為人夫。”

“可不是嗎。”行之見他附和,更是激憤道:“他走前遣散了一應仆役,只留下一個無需工錢又不會逃跑的春娘。本以為這就萬事大吉了,可他忘了這城裏有多少閨秀因為他的拒絕而對春娘嫉恨在心,又有多少公子哥去青樓聽過春娘的曲、賞過春娘的畫。那場白事,不過是他為與春娘劃清關系而擺出來的一臺戲,所有人都知道春娘其實是遭了他厭棄,失了庇護,成了誰都可以随手揉捏的軟柿子。他走得潇灑,春娘獨自留在這群狼環伺的地方,頂着路人白眼和指指點點,還要操心每日生計、一應開銷,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若是風露姑娘見了她……”休明輕聲自語道。

“休明族長,你說什麽?”行之問。休明搖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講。

“哦……春娘很聰明,也很有才華。她為了生計,扮作男裝以‘山水客’的名義将字畫挂在店鋪中售賣,漸漸攢起了名聲,卻也截了他人買賣。于是就有懷恨在心的書生雇了地痞圍堵她,被我撞破了一次仍不死心,假意向她定制一卷山水畫,借着商談潤筆費的名義約了她出去。我掐着時間去茶樓接她時,正看到他們七八個人将她圍在其中又踢又打。那群渣滓,他們發現她是女子仍不罷手,反倒出言調笑輕薄,她不從,就按着她的頭往地上撞……”行之講到這裏,怒不可遏地砸向床柱,卻被休明伸手攔住了。

“愛惜着你的血肉,這是給她吊命的關鍵。”休明說。

此言一出,行之立刻收回了手,乖乖放在膝頭,面帶期盼地問他:“休明族長……休明大哥!你有辦法救她?”

“算是吧。”休明推了推他,“你往旁邊站一點。”

行之從善如流地退到了屏風邊上,還不忘問道:“到這裏行嗎?”

“行。”休明點頭,雙手掐過十餘個訣文,足下也一刻不停地踏過數個方位,而後有隐約紫光自他雙掌間漫起,被他淩空一推,便沒入了春娘體內。行之緊張地摳着屏風一角朝床上看去,只見春娘露在外面的臉龐、手背上的青紫痕跡都随着那紫光的進入而消弭無蹤,現出原本清麗無雙的一張素顏來。

“仙、仙術……”他驚嘆。

休明施完一個治愈之術,閉了閉眼緩過腦內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解釋道:“我暫時穩住了她的傷情,但她傷勢過重,我只能保她一時平安,卻無法讓她痊愈。為今之計,唯有請鹿族出手。”

“鹿族……就是傳說中的,靈界那個,特別傲氣誰也不搭理的鹿族?”行之問:“不是說,他們神秘得很,別人連他們族地在哪兒都不知道的嗎?”

“我與鶴族族長有幾分交情,可請他們代為說和。”休明道:“你先休息一日,明日我們買輛馬車,先往靈界去。等他那邊回信到時,我們也能第一時間趕過去。”

說着,他指間飛出三道傳訊之術,分別朝三個不同方向飛去。行之只能依稀辨認出,其中兩道分別是往妖界與靈界,應是在同蟹族族長報信,以及向休明所說的鶴族族長求助。但最後一道,一路朝北飛了去,難道是發給人界的什麽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