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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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炳煥家後院看過來時尚不覺得,現在真正走進這山林,休明才驚覺此處竟陰森如斯。
林中瘴疠環繞、鳥獸絕跡,虬結的樹根上覆着灰黑色苔藓,樹旁草葉幹枯,一片沉沉死氣。越往裏行去,就越受到瘴氣影響,連呼吸都逐漸變得困難。待走到山林深處時,更是能看到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黑霧盤踞樹梢,将一座普通的山林渲染得幽暗可怖。
緒風手中掐訣,将幾道清心定神的術法依次打在他們身上,低聲提醒道:“抱元守一。”一行五人提起戒心,臨深履薄般又往裏走了一段。轉過一方巨石時,休明察覺右後方傳來一絲細微響動,本能地伸手拉過走在他身後的星羅就地一滾,避開了朝她射去的一道黑氣。
星羅被休明有力的手臂扣在懷中,驚魂甫定地仰頭往那處看去,卻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繡着紅楓的诃子被勾斷了好幾處繡線,半長不短的線頭暴露在外也未修補;金色羅衫寬大的袖擺被不知什麽東西劃成參差不齊的碎條,其下露出的雪白手臂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青黑色的詭異符文;裙角的海棠繡花沾染了泥污,全然不見平日端莊精致的模樣。“小星羅,你怎麽可以躲呢?你就該人事不省地躺在病床上陪着我兒,那才對啊。”鬓發散亂、面色青白的昀徵嘶聲說道。
她聲音粗啞而冰冷,浸滿了怨憤,臉上更是泛着濃濃恨意,将一張風韻猶存的美麗面龐扭曲得猙獰不堪。
秋旻面沉如鐵地走到他們身前,檢查了一下被黑氣擊中的地面,“竟然真的是……”
“魔氣。”緒風與休明同時接道。
秋旻閉了閉眼,帶着嘆音向緒風說:“難怪你這麽熱心。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類女子,竟能讓你一路陪同到狐族來——鶴族的天賦神通蔔筮之術?你早知我族将會生變?”
緒風不語,算是默認了他的猜測。他們對面,暴露了身份的昀徵周身不斷溢出黑霧,那些黑霧盤繞糾纏在一起,毫無規律地變換着形态,朝星羅所在的地面覆壓而去。
休明手中爆發出一陣紫光,将那些黑霧擋了回去。他攙着星羅站起身來,将她送到緒風身邊,對行之吩咐了一聲“看好他們”,便喚出骨匕直沖上前。而秋旻的動作比他更快,揚手就是五道金中帶紫的天雷,狠狠劈向被休明骨匕上殺氣所懾轉身欲逃的昀徵。昀徵被他的雷訣堵住退路,恨恨回頭,伸手化鐮與休明拼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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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羅怔怔站在緒風身邊,看着對面鬥至一處的三個人,難以置信地喃喃道:“徵姨……那麽親切溫柔的徵姨,怎麽會突然就被魔氣附體?是因為炳煥的傷勢嗎?所以她才那麽恨我……”
“不是突然。”緒風打斷了她的自怨自艾,糾正道:“若被魔氣附體,最多只會影響心智,就像當年犬族那個被魔氣控制百餘年的比特犬一樣,就算再怎麽言行瘋魔、喪失理智,所用招式依然只有他原本就會的那些。但你看她,能夠禦使魔氣進行攻擊,連武器都完全變成了魔族之物——現在的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魔族。”
“可距離我們上次見面也不過幾天時間……”星羅回想着上次離開前昀徵給她的那個擁抱,與眼前這副完全被魔氣侵蝕的樣子哪裏有半點相似?于是又問:“有沒有可能是魔族裝成了徵姨的樣子,想要迷惑我們?小文也說,她這些天都沒在家裏,會不會就是被這個魔族綁走了?我早該察覺到不對的,徵姨那麽在乎炳煥,怎麽會一連幾天都不去看他一眼……”
緒風道:“我卦象上只說:靈火藏魔,百年遺禍。你順着卦象仔細想想,能想到些什麽?”
“靈火……”星羅艱難開口:“徵姨的兒子炳煥,就是我們請如濟長老前來醫治的那個朋友,他天生缺少火靈力源。但這次成年蛻變以後,他的五行被傳承補齊了……‘靈火藏魔’的意思是說,魔族的出現,和炳煥的火靈力有關?傳承源自胡溪仙君,難道是仙君他……”
“不可能來自仙界。”緒風微微搖頭,“當年的仙魔之戰,胡溪仙君與我族賀寒仙君身處同一個戰場,在賀寒仙君親自布下的完全版淨化大陣之下,魔族就算混入仙界戰士體內,也照樣會被大陣消滅得一幹二淨。我與秋旻讨論的結果,這魔族的确與你那位徵姨有關,她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潛伏在你們族中,甚至有可能就是造成你朋友先天五行缺失的罪魁禍首。”
“既然說到淨化大陣,就先講正事吧。這次帶上你們兩個,也是為了布陣。”緒風見星羅一副無法接受的表情,也不再多言。他左右看看,從不遠處的樹上折了根枯枝,随手在地上畫了個簡略的陣圖,轉移話題道:“這是賀寒仙君當年在仙魔大戰中推演出的淨化大陣元陣,顧名思義,就是簡略掉一切附加效果以後,專門為淨化少量魔族而排成的陣法。魔族因魔氣凝聚而成,無論被殺死多少次,仍可在短時間內再次凝聚。唯一能令他們徹底消失的,只有這個陣法。”
緒風繪制完陣圖,又道:“百年前,賀寒仙君所排元陣尚需集齊鳥、獸、蟲、魚、木五族,各司金、木、水、火、土五行,方可布陣。後經我族百年推敲,勉強改出了這麽個弱化版,五族中可缺其一,但五行卻仍需齊備。”他手持枯枝在幾個圓圈處依次點過,“我為禽族,木屬,居陣眼處;星羅為獸族,火屬,屆時就站在我左前方這一處;行之為蟲族,水屬,站在我右前方這裏;休明為木族,土屬,據……”
他還沒說完,行之突然出聲打斷道:“緒風族長,這不對吧,休明大哥他是犬族的啊,也該是獸族才對吧?再加上星羅姑娘和秋旻族長兩個狐族的,咱們這兒就有三個都是獸族了,這陣怎麽布?”
緒風完全沒有要同他們解釋的意思,直截了當吩咐道:“這你不用管,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
行之一頭霧水地“哦”了一聲,又聽他講起了陣中靈力輸送的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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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緒風為他們講解完陣術,那邊的秋旻、休明二人已經聯手壓制住那個昀徵模樣的魔族。休明一道束縛之術将她困住,揚聲道:“緒風兄,有勞。”
緒風帶着星羅和行之走上前去,四人按他所述站到對應的方位,将靈力傳至湧泉穴,為布陣做好了準備。緒風腳下陣紋剛亮起一瞬,就聽被縛在原地的魔族恨聲道:“淨化大陣!是你們!陰魂不散的鶴族!”
“認識淨化大陣,還知道只有鶴族才能布陣——看來是領會過這陣法效用的老相識了?”緒風輕笑,“怎麽?從仙魔戰場上混出來,以為就能高枕無憂了?世上可沒有這麽好的事啊。”他突然拉下臉來,滿面寒冰道:“五界各族數百萬條性命,都還挂在你們魔界頭上,這筆賬,我們遲早會與你們清算。”
他說着,手上訣勢一改,便發動了淨化大陣。魔族在陣中痛苦哀嚎,星羅看她頂着昀徵的容貌,卻披頭散發、面目扭曲的樣子,不忍地別過頭去。
“荒野大戰時,我們可沒傷過你們鶴族的人!你們那個倒黴的少族長還是自己找死的……啊啊啊啊啊——”她聲音嘶啞,像喉嚨裏滾過了一排砂石,卻在提及鶴族少族長時被緒風再次變換的手訣打得只能發出一陣支離破碎的哀嚎。
“就憑你的髒嘴,也配提及我族少族長?若不是你們魔族挑起那場戰亂,少族長又怎會!她身為仙君之女,生來就是下四界獨一份的尊貴,卻被你們害得、害得……”緒風顫抖着,怎麽也無法吐出那個詞來。秋旻強行壓下雙目泛起的紅色,接着他的話道:“她在最後關頭一人滅殺數萬魔族,徹底打破了你們再次攪亂局勢的盤算,仙尊贊她浩然有節、慷慨赴義——她就是死,也比你這種依附于別人軀殼茍且偷生的雜碎強一萬倍。”
“若不是今日走得太急人手不夠,”秋旻遺憾地輕阖眼睑,“我真想抛下這個法陣,親自将你劈成齑粉。”
“那麽,就由我代勞吧。”緒風咬牙切換過十餘道訣勢,嘴角溢出一絲血痕,“淨化之力,起!”
随着他五指往上一提,一道充斥着清淨神聖之氣的光柱拔地而起,貫穿了陣中不住嚎叫的魔族。活生生被淨化的痛苦令魔族掙脫了休明施加的束縛之術,手腳并用地往陣外逃去。然而淨化之力卻像是長在她身上了一般,無論她如何挪動,都依然如影随形。
“星羅!我看着你長大,疼愛你、照顧你,為你縫補衣衫、延醫問藥,待你比小文都要好上三分,你卻要親手殺了我?”她忽然恢複了昀徵的聲線,語調凄厲地向星羅質問道。
星羅眼瞳劇烈顫動,思緒随着她的話飄回了從前。那個無時無刻不注意着衣着配飾、比絕大多數狐族人都在意外表的昀徵,那個抱着自己溫聲安慰“小星羅不哭,以後我來當你的媽媽”的昀徵,那個在自己和炳煥打鬧過後走上來輕柔地為他們擦臉淨手的昀徵……
她忽地流下兩行淚來,啞聲喚道:“徵姨……”
然後,話音驟然凝在了唇邊。
數道黑氣自匍匐在法陣邊緣的魔族身上飛出,疾疾射向她胸口,在衆人完全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道接着一道,急速貫穿了她的心髒。
就在這時,被淨化之力籠罩的魔族終于化作幾縷青煙,升入半空消散無蹤。陣中幾人卻再顧不得她,紛紛沖向傷勢不明的星羅。可就在靠近星羅的一瞬間,幾人只感到眼前一花,随後,他們身處的幽暗山林就忽然變作一處荒涼肅殺的戰場。
一聲輕柔的呢喃傳入他們耳中:“炳煥……我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