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夜幕已至。

出了鐵門,段司宇朝右,顏煙朝左,兩人都在轉身的一瞬定住。

“哪邊?”顏煙問。

段司宇往右指,轉身,顏煙便像那時一樣,先在他身後,再加快速度,快步到達他身旁。

月和星光比夜燈還亮。

兩道影子仿佛緊貼,但那是路燈造成的錯影,三維空間中,他們的手臂一直隔着幾厘遠。

顏煙在等他說第一句話。

段司宇很清楚,但他舍不得開口,盡管這一刻只是虛假的平靜。

“去哪聊?”安靜走了幾分鐘,顏煙忍不住問。

“海邊。”段司宇說。

從島中央開車過去海岸都得要十幾分鐘,更遑論步行,一來一去,就要一個多小時。

顏煙懷疑段司宇故意作怪,立刻停住,不走了。

“坐車去,海邊人少,在路上聊不方便。”段司宇說得煞有介事。

“哪兒有車?”顏煙問。

“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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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經走出幾百米,段司宇不早說,很像故意作怪,臨時起意。

顏煙側身,質問:“你是真的想聊天,還是在找茬?”

“剛出門時,我是打算走過去,消食,但是算了,”段司宇一頓,“你整個白天都在外面走。”

說着,段司宇轉身,“在這裏等我,我回去開車。”

也不等顏煙回複,段司宇徑自折返,快步往回走。

身旁的熱源離開,有一瞬,顏煙竟感到無比寒冷,擡眸回看,那人的身影已隐入夜色,在轉角處消失。

事實上,他白天走走停停,多數時候都坐在公共木椅上,發愣,聽歌,只是為了錯開時間,不與段司宇碰面。

段司宇說得對。

他确實怕。

怕與段司宇獨處,怕聽見冰一樣的聲音,怕帶着柑橘氣味的靠近。

而他最怕......對上那雙野性的眼睛。

作怪。

他将段司宇的行為,都歸結為傲慢地作怪,不過是因為,他不願意承認,段司宇确實是在給予關心。

一種無力感湧起。

顏煙将防風衣的拉鏈拉高,裹住脖頸下巴,營造虛假的安全感。

引擎聲漸近。

一輛邁莎銳改裝的SUV駛停,不是上次那臺寬型的商務車,啞光黑色,車牌是北城,應該是段司宇自己的車。

顏煙低頭,将鼻尖也縮進衣領中,這才上車,系緊安全帶。

車緩緩起步。

段司宇單手撐在方向盤,控制方位,側頭觀察後視鏡,很是娴熟,再不同于往日。

那時他們出行都是地鐵,共享單車,偶爾會叫網約車,誰都不會上路開車,也沒有車給他們駕駛。

路邊夜燈忽明忽閃,海風帶起鹹濕味的落寞。

顏煙側頭望着窗外,不由得想。

段司宇本就該要這樣,天生矚目,受人追捧,坐在昂貴的車裏,雍容不迫。

而和他相處的那一千天,不過是段司宇人生裏,一段短暫的落魄,就該要忘記,統統當作是無用前塵。

“很冷?”段司宇猝然出聲。

顏煙回神,“沒有。”

段司宇極輕地嘆氣,主動關上車窗,留下幾厘縫隙,打開車載空調,吹出溫熱的風。

“工作辭了?”段司宇問。

“嗯。”

“要在島上待多久?”

顏煙一頓,“......不知道。”

“你沒有事情想問我?”

“沒有。”

驟然,一輛電瓶從角落裏竄出,擦着車頭迅速開過去,段司宇踩下剎車急停。

開車時,駕駛人最怕随意竄出的電瓶車。

一個不小心,車擦了是小事,出人命卻是大事。

段司宇重重啧一聲,倒沒發火,只是連上藍牙,随便放一首歌,平複心情後再啓動,車速依舊緩慢。

“出門的時候記得看路,不然就跟我一樣,被電瓶撞。”段司宇說。

“嗯,謝謝提醒。”

沒話找話,聊不起來。

好在有音樂播放,氣氛不至于太尴尬。

段司宇蹙了蹙眉,專心開車,沒再自讨沒趣講話。

顏煙變得很封閉,拒絕和人溝通,不止是拒絕他,而是無差別地拒絕所有人。

就像是,硬生生将自己關閉起來。

幾日相處,段司宇已有所察覺。

顏煙看似照顧辛南雨,與這個剛認識的人交好,但辛南雨并不知曉任何細節,甚至不知道顏煙也是江寧人,做什麽工作,那天獨自去醫院幹什麽。

所以,就算是面對辛南雨,顏煙也從未透露過有效信息,像個游魂,有互動,有應答,答案卻是一片空白。

為什麽?

他非得找到原因不可。

三個月不夠,就花上半年,一年,十年,他總歸會找到原因。

車駛到臨海的小山丘停駐。

段司宇關停音樂,下車打開後備箱,從中拿出一瓶礦泉水,繞到副駕駛,敲了敲車窗。

顏煙摁下車窗,段司宇将水遞過去,“冷就坐車裏,別下來。”

“謝謝。”

顏煙擰開水,将領口往下拉,仰頭很淺地汲一口。

瘦脖頸上喉結滾動,鎖骨露了半截出來,皮膚細白,泛光,仿佛比月光還亮。

不像凡人在喝水。

而像隐世的精靈在喝夜露,不可輕易驚動。

段司宇放輕呼吸,拿手機打開軟件,迅速記了段旋律,腦海中同步演奏,用的是鋼琴聲。

他記完,顏煙也擰上瓶蓋,側頭看向他,用精致漂亮的眉眼。

想吻上去。

如若是在以前,段司宇早就吻上去,任意索取顏煙的呼吸,而後,無數段複雜無序的旋律,如煙花般,在他腦海與耳畔盛放。

但他現在只能側身,手肘撐在窗沿,俯身靠近,離他的月光,稍微近那麽一點。

“我來島上拍節目,三個月後開拍。”段司宇主動說。

“就在西島拍攝?”顏煙問。

“一半在鷺城區,一半在西島,我簽了在西島拍的六期。北城的冬天太冷,我沒法工作,所以提前過來,就當是度假。”

謊言只說一遍,會不熟練,但段司宇排練過好幾遍,說出來時,連他自己都差點相信。

“嗯,”顏煙一頓,又說,“抱歉。”

“你道什麽歉?”

“我誤會你了。”

“誤會什麽?誤會我跟蹤你?”

“不是,”顏煙怔了怔,“我以為你是為了找茬,故意留在島上,抱歉。”

顏煙竟會認為他是在故意找茬,而不是往他仍舊喜歡這個方向想。所有人都知曉他心思不純,只有顏煙不知道。

段司宇勾唇,沒忍住笑,嘆着氣移開視線,望向無盡的海面,“你呢?沒有一句話要對我說?”

沉默片刻,顏煙說:“我來這裏度假,打算好好休息,大概......會住半年。”

雖是套話,沒什麽有效信息,但好歹能平和溝通,也算是一種進步。

于是,段司宇轉頭,盯着顏煙,“那天在醫院的電梯裏,你為什麽發抖大喘氣?”

比起其它,這才是他最想問的事。

“與你......”

無關。

在顏煙豎起刺前,段司宇及時提供一個既定答案,試探,“你怕待在密閉的空間裏?你有幽閉恐懼症?”

顏煙一頓,平淡地說:“......差不多,一種焦慮性障礙,經常失眠早醒,所以我去開安神的藥,幫助睡眠。”

說謊。

段司宇一看便知。

貿然改口,順着他的話說,避重就輕。再下一步就是逃避。

“聊完了嗎?我想回去。”果然,顏煙說。

每個步驟,全都按照段司宇的預想走,他太了解顏煙說謊是什麽樣子。

拷問得不到正确結果。

段司宇直起身,繞回駕駛座,“行,回去吧,我也有工作。”

車開之前,手機震動。

段司宇解鎖屏幕,看見消息時,視線一沉。

“我回幾條消息。”

“好。”

高助秦梁發來電子診斷證明和處方箋,結果确實和顏煙的回答出入不大。

【Duan:焦慮的原因是什麽?】

【秦梁:這個要查顏先生的初始病歷和診斷記錄,病歷記錄不在鷺城,可能在滬城的某個醫院。】

【Duan:去查。】

段司宇收起手機,掃了眼顏煙的側臉,裝作無事一般,啓動引擎。

行車時,等到顏煙開始發愣,似乎卸下防備時,段司宇調高空調溫度,順便關閉所有車窗,不留一絲縫隙,用餘光觀察。

意料之中,顏煙沒有任何不适與驚慌。

段司宇收回視線,驀然感到巨大的無奈。

偷摸欺瞞調查,小心翼翼閉口,變着法子試探,他現在是要把窩囊的行為,全做一遍,還沒法停止。

因為事關顏煙。

車駛回民宿。

下車時,顏煙難得跟他說了句“再見”,而不是直接就走。

“明天見。”段司宇道了別,開回車庫,車停住時,立刻摸出手機,撥通語音。

“拿到初始記錄,需要多少時間?”段司宇問。

“顏先生上個公司所處的區域,有超過40家醫院的精神科,如果算上周邊區域,再加上心理咨詢室,一家一家排查,工作量很大。”秦梁似很為難。

段司宇深吸氣,“你,或者你找人去查,把這件事辦妥,段玉山給你多少年薪和獎金,我就給你多少。”

-

顏煙下了車,進門時,屋裏燈還亮着。

辛南雨正坐在餐桌邊,發愣,仍未從打擊中恢複。

“還沒睡?”顏煙走近問。

“煙哥,”辛南雨無力一笑,“我把奶茶煮糊了,抱歉。”

“沒事,你先去休息,民宿的事,我會幫你想辦法。”顏煙嘗試安慰。

“我......”辛南雨嘴一撇,難過自嘲,“我真的太笨了,完全沒有想過這些原因,如果你們今天不說,我肯定還會往錯誤的方向,繼續做無用功。”

顏煙坐到辛南雨身旁,沉默一瞬,說:“我也很笨。”

辛南雨像聽了無比荒謬的話,“你怎麽會笨?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

顏煙笑而不語。

他很笨,所以才很努力。

努力學習,而後認清自己與天才之間的差距,努力工作,而後認清自己與嫡系之間的鴻溝。

見他不語,辛南雨直接下結論,“你才不笨!”

顏煙搖頭淡笑,“但就算是笨蛋,也要做努力,至少把方法都試過一遍,再看結果,如果不試,就一定會後悔,對吧?”

說着,顏煙的視線逐漸失焦,像是在回憶些什麽。

“對,”辛南雨似是被鼓舞,“我今晚好好休息,等明天起來,我肯定能恢複原狀,打破困局!”

話音剛落,兩人的手機同時一震。

辛南雨先解鎖屏幕,在看到消息後,瞪圓眼睛,立刻息屏,避開顏煙的視線。

“我先上去休息了,煙哥晚安!”辛南雨不自在地道別,說完就往樓上跑。

顏煙不解,拿起手機一看,發現是段司宇在群裏發了消息。

【Duan:晚安@Yan】

【Duan:祝你今晚的夢裏有我@Yan】

【Duan:[heart]@Yan】

怪不得辛南雨不敢看他,直接跑了。

顏煙深吸氣,将段司宇的賬號從黑屋裏放出,再度撥通語音。

“把群裏的消息撤回。”顏煙冷聲說。

“行,撤了。”段司宇倒很爽快。

顏煙切屏檢查,群裏的消息确實被撤回,但同時,段司宇将這些消息單獨發給了他。

緊接着,段司宇說:“顏煙,別再拉黑我。”

聲音低沉,像是過境的熱帶狂風,吹得他耳朵發燙,耳根突突地跳,連帶着心口處,一起發顫。

顏煙抿緊唇,安靜良久,最後沉默地挂斷語音。

終是未再将賬號關進黑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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