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月光正盛,門前人來人往,他們隐在月色裏,也無人注意到這隅角的面龐。

“怎麽不進去?你放心辛南雨獨自在裏面?”段司宇問。

顏煙望向前方,“他總要學會自己處理問題,以後再出事,不一定有人幫他。”

語氣有些沉重。

段司宇點頭,又問:“不點支煙?現在氛圍不正适合?”

“這裏不是吸煙區,”顏煙一頓,“我現在也不想抽。”

“是麽?”段司宇不置可否,“我剛才還以為,你很煩躁。”

他确實在煩躁。

又一次。

段司宇察覺他的情緒。

顏煙輕呼氣,索性承認,“是有一點,但不至于要抽煙。”

“怎麽?”

“我在想,為什麽換房間鎖時,沒有想到在大廳加裝防盜門?如果提前加裝,今天就不會發生這這種事。”

段司宇一怔,第一次察覺,顏煙也是會煩惱的,并非時時都冷淡地穩操勝券。

而且,煩惱的原因竟很瑣碎,小到他認為這根本不是個問題,不至于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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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曾經,顏煙也在為許多事煩惱,可是他忽略了,什麽都沒能察覺。

心頭一絲難受。

段司宇調整好情緒,語氣刻意無所謂,“加裝了也會發生。”

“為什麽?”

“因為時間還早,辛南雨不會關門,那學生依然能進門。”

“......嗯。”

“況且,就算加裝,也要考慮開關門的時間段,不能因為大廳沒有人,就直接關門,那和主動趕客沒有區別。”

這樣一說,顏煙被轉移注意,煩躁消去不少,認真思考要如何提高安全性,“再招一個人做前臺?”

段司宇不否認,只說:“現階段的客人多是為了他本人,他不親自接待,誰想來這裏住?”

“那他也不能24小時待機,”顏煙停頓一瞬,“第一次接待他親自露面,平常時候,還是要有人守着。”

做生意哪有不勞費精力的,又不是人人都是段玉山,生來就是宏圖大道,勞役他人幹活,自己忙生計,一天睡5小時都嫌多。

段司宇輕笑,“我發現,你是挺心疼他。”

有一絲落寞。

“我......”

“他年紀小,腦子也缺根筋,被心疼是理所當然。”科诨打岔,但尾音仍咬着說。

段司宇已盡力控制妒忌,不想表現出多餘的負面情緒,卻仍有洩露。

一時沉默。

片刻,顏煙自嘲一笑,“也不算是心疼。或許,因為我喜歡做救世主,享受別人感激的眼神。”

辛南雨是,島民也是,那種感激,似能讓他活過來,感覺自己還有幾分用。

救世主?

段司宇眼神一凝,“什麽意思?”

“沒什麽,随口一說,”顏煙搖頭,直起身,“我進去看看,還有多久結束。”

又是躲避。

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顏煙的背影似蒙在霧裏。

段司宇沒執意追問,因為就算緊逼,也只會得到謊言。

不久,辛南雨從調解室出來,黃毛與對方的父母也跟在身後,仍在鞠躬道歉。

處理結果是辛南雨接受和解,對方賠償三千元,考慮到黃毛是未成年,顯示屏也完好無損,這算是最優解。

“他爸媽說要斷掉他的生活費,那他豈不是更拮據,再去偷東西?三千塊是不是太多了?但我看網上都說這樣處理最好......”

事情結束,辛南雨心有餘悸,仍在思慮。

“我當時就該早點下來。”最終,辛南雨仍是懊惱。

顏煙想起,辛南雨當時是一人下樓,問:“攝像不在,拍攝已經結束?”

辛南雨低咳一聲,“嗯,我當時還在做手工。”

有些心虛。

“兩天一次拍攝都不夠你做?”段司宇倒沒批評,只說,“明天會有人來裝防盜門和監控,我讓陳章......”

顏煙拉住段司宇的胳膊,打斷,轉而向辛南雨說:

“你去找陳章溝通,大廳沒人守着不安全。你去問他,誰有意向到你這裏做前臺。工資,工作時間,工作內容,這些都由你自己定。”

“我自己定?我不會......”辛南雨下意識畏難。

“你一個人忙不過來。這次你試過怎麽招人,面試,以後人員再有變動,你就不會慌。”顏煙聲音平淡,仿佛這是件易事。

辛南雨一向聽顏煙的話,盡管忐忑,還是點頭應下。

到達住處,午夜已至。

洗過澡,顏煙半躺在床,疲乏大量上湧,他卻還不想吃藥。

在段司宇面前,他似乎,太過放松警戒。

半夜去派出所也好,煩躁的事也好,這些都無礙,說就說了。

可他為何要脫口而出那句“救世主”?

不自覺懊悔。

似乎只要面對段司宇,他就總是懊悔,懊悔某一時刻不該說哪句話,做哪件事,從前至今,毫無長進。

嗡——

手機倏地震動,打斷思緒。

【辛南雨:煙哥,你睡了嗎?我有個小禮物給你。】

【Yan:好。】

顏煙起身開門。

辛南雨将東西放在他手心,道了句“晚安”便跑下樓,十幾秒後,樓下傳來一小聲歡呼,似很高興。

門合上。

顏煙打開燈,細細看禮物。

一個卡通小人,黑色頭發,鼻翼右側一顆小痣,黑色大衣與雙肩包,頸間......

一條紅白條紋的圍巾。

特征太明顯,一眼便能認出。

這是曾經的他。

手機又震一聲,顏煙回神。

段司宇發來兩張圖,一張是手工的卡通小人,另一張,則是一張舊日合照。

顏煙指尖一抖,沒敢點開合照。

只看小圖,他已知曉,那是他和段司宇,平安夜在樓頂,冷風吹拂下的一張合照。

鏡頭略微模糊,白霧缭繞,他忍住咳嗽,将半張臉躲在圍巾裏,而段司宇摟住他的肩,擡高手機。

【Duan:辛南雨手藝不錯。】

【Duan:他找我要照片,想給我們做個小人擺件,我随便挑了一張發。】

【Yan:嗯。】

顏煙垂眸盯着小圖,有些失神。

良久,屏幕熄滅,顏煙收起手機,指尖拂過小人頸間的圍巾。

小人脖子上戴有圍巾。

但他的圍巾,早已丢失。

把擺件放到床頭櫃,顏煙吞了藥,側躺着與小人對視。

眼皮逐漸沉重,一個荒謬的想法乍現。

如果能實現他一個願望,他想,他要把時間定格在那時的平安夜,在他死時,孜孜不倦重複一百次。

對街的燈熄滅。

段司宇離開窗前,回到工作室,沒立刻戴上耳機,坐在工學椅上,又一次失神。

顯示屏處于待機狀态,無序的泡泡相互撞擊,鼠标一動,變成常設的壁紙,顏煙夜裏抽煙的那張照片。

他的壁紙換過一陣,在分手期森*晚*整*理間。

至少有一年,他不想看見顏煙留下的東西,也不願處理丢棄,所以就算原先的房子不住,他也要繼續租。

後來房東要收房,也不打算賣,他只好親自去收東西,因為不想讓別人碰。

卧室抽屜裏,段司宇發現一部舊手機,那不是他的,而是顏煙的上一個手機。

手機放在掌心,段司宇的第一想法——如果顏煙的賬號沒有登出,數據還在同步,他必須要看看顏煙的動向。

所以他充電開機,發現顏煙的賬號依舊登着,便第一時間關掉舊手機的定位與數據同步,避免被顏煙發現端倪。

照片,備忘錄,日程提醒事項,他一項項翻,厚顏無恥。

反正,羞恥這種情緒,他從未有過,今後也不會有。

出乎意料,他們的合照都在,未被删掉。

甚至,他的照片也在。

最早前,竟有一張他在酒館表演的照片,拍攝于他們初次交流之前,這視角明顯是一張“偷拍”。

顏煙喜歡他,是一種純粹的愛情,他知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顏煙會這麽早就喜歡他。

無怪段司宇察覺不到。

因為那時,他并不把對顏煙的感覺稱為是愛情。

他曾覺得“愛情”太俗套,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高傲否認。

最開始,他只是瞥到對方音樂軟件的ID,想知道對方在聽什麽,回到寝室,戴上耳機探尋。

或許是古典,播放前,他這麽想,并調高了音量。

然而,第一首曲竟是潮核搖滾,主唱的嘶吼一下炸了耳,段司宇迅速摘掉耳機,耳膜被震得嗡嗡響。

腦子發懵幾秒,而後他不自覺笑了。

室友見他笑,問他看見什麽了,有這麽好笑?

他搖頭不語。

心裏想的卻是,他好像遇見了一個很有趣的人。

長着那樣一張臉,視線清冷平淡,似目空一切,耳機裏放的曲子卻如此炸裂。

他以為對方是高腳杯裏的醇釀,誰知酒裏加了一滴辣素,辣得他喉嚨發燙。

此後,空閑時候,他就會看看,這周顏煙都聽了什麽。

顏煙的歌單變化有序,持續幾周抒情搖滾,又會跳回激烈宣洩的後核,幾周內只聽相似的風格。

這讓他不禁想。

這幾周裏,對方做了什麽,心情如何,與聽的歌是否有關系?

想的次數一多,段司宇在某日忽然想,他為什麽要猜?去認識對方,直接問不就好?

于是,順着對方ID裏關聯的微博賬號,根據微博裏偶爾發的內容,他推測對方是軟院或計科的學生。

先是在本科生裏找了一圈,沒能找着人。

于是他聯系到一團委的學姐,是軟院大四的學生,他讓人幫忙留意。

學姐以為對方欠了他錢,嚴肅詢問他那人的特征。

很清冷,右側鼻翼有一顆小痣,長得像精靈一樣。

他如此形容。

學姐聽了,直翻白眼,“你是不是一見鐘情,鬼迷心竅了?”

一見鐘情?

庸俗。

所以他高傲地否認:“我不喜歡任何人。”

他給的形容太抽象,學姐自己也忙于實驗課業,從夏到冬,研一過了大半學期,才發回照片。

“你要找的人不會是他吧?”

“對,就是他。”

“救命啊!你居然真的喜歡我師哥!我難以想象!”

“我不喜歡任何人。”

學姐卻聽不進去,“你完了,他是那種超冷淡,超自律的神人,看不上你們世俗的情情愛愛,我導可喜歡他了。”

非常冷淡。

但聽搖滾。

所以,顏煙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那年平安夜,學姐突發來一條消息,說把“神人”拐來了酒館,人已經在路上,成敗在此一舉,讓他好好表現。

為什麽要把他的好奇,庸俗地歸位愛情或喜歡?

他只是想認識顏煙而已。

暗光中,顏煙似要起身離開,他站上舞臺,選了顏煙這幾周最常聽的歌。

至此,只要顏煙來酒館,他就會唱其歌單裏的歌曲,顧慮到其他觀衆的體驗,他挑的都是抒情搖滾。

學姐說顏煙是個神人。

可據他觀察,“神人”在刷夜時,也是會打哈欠的,但平淡得像是在呼吸,一點都不猙獰,眼角凝着的濕意清淡冰冷,似是淩晨的夜露。

“神人”還會面不改色地說“荔枝桃桃”,仿佛是酒單印錯了字,而自己說的才對。

段司宇心想,“神人”确實是個很有趣的人。

無數個夜晚,他在一旁高傲地審視,觀察顏煙是否有資格做他的朋友,盡管他根本不清楚對方的想法。

質的變化,是那次顏煙幫他修改代碼。

前一年,為換新的設備,他同時接了幾個廣告公司的配樂,從早到晚忙得焦頭爛額。

到了期末,其它課程,他熬兩夜就能拿到高分,惟有C語言,他熬了好幾夜,竟是低分飄過。

這簡直不可忍。

看到分數時,段司宇想,他要重修,他非得在第二年拿到高分不可。

直覺與靈光是他做事的驅動力。

而代碼,因為那些細致的規則,只要有一處錯,就全盤運行錯誤,這讓段司宇無比抓狂。

因為自尊心,有哪處不懂,他寧願自己想,上網查,都不會去找人問,因為他讨厭旁人裝範,或表現出一絲優越感。

但意外的是,顏煙沒有優越感。

顏煙只是平淡地看了題,而後上手改動,告訴他哪裏有問題,聲音清清冷冷,讓他想到雪化時滴落的水珠。

顏煙的聲音漸漸朦胧,他有一瞬恍神。

直到聲音停止,他側頭,正好對上顏煙漂亮的眼睛,心頭只有一個想法。

——這世上,竟然真的存在這樣一個人,不讓他讨厭,甚至願意主動靠近。

從小到大,段司宇讨厭過很多人。

同齡二世祖,聒噪且腦子有病;段玉山,總是愛裝腔;

同學,全是戀愛腦;長輩,陳腐古板;親戚,阿谀逢迎的馬屁精。

似乎每個人,都無法對上他的頻次。

他的世界是個孤島,他喜歡的東西沒人懂,他曾激烈表達過不滿,但依然無人理解,所以最終,他放棄與蠢人溝通,獨行踽踽。

但現在不一樣了。

他的世界裏,終于出現一個特例。

——顏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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