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降落鷺城機場,天已大亮。

飛機上噪聲高,顏煙吃了藥,仍睡不安穩,沒多久便清醒,看了會兒手機,等眼睛發澀再閉目養神。

趕路不僅耗精力,還耗光了殘留的高興。

回到民宿,身體已很疲乏。

顏煙躺在床,祈禱冥想能有用,殘餘藥量繼續施效,讓他順利入睡。

可惜無果,他的祈禱從來無用。

顏煙思忖片刻,打開音樂軟件搜索平均律,戴上耳機,從第一首開始播放。

折騰許久,反而愈發清醒。

顏煙驀然煩了。

他為什麽要硬熬?獨自承擔失眠的後果?

分明是段司宇拿了他的藥,只給他吃半片,還給他聽賦格,讓他産生依賴性,卻不發給他音頻,讓他浪費時間,在這裏聽什麽平均律。

這些負面情緒,不受控制,多是無理的遷怒。

湧上來時很迅速,像浪迎頭打來,煩得顏煙起身下床,在房間內抱臂來回走。

繞行幾圈,顏煙拉開窗簾,到陽臺點燃一支煙,正對對面洋房,用力呼出白煙,仿佛這就是他的指責。

一種無聲的遷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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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煙飄過街,消失在對面。

不多時,煩躁的浪緩慢退潮,理智重新占領高地。

顏煙盯着飄煙,冷靜之後摁滅煙頭,只覺乏力,像是打了一場仗,明明沒人和他吵。

思緒清醒。

一個他不敢承認的事實,乍現腦海。

段司宇其實從未在找茬,而是關心他,所以才三番五次問他的心情。

拉着他出海,去滑雪,每一樣,都是在擔心他。

但他不敢承認,因為怯懦。

他總把負面情緒加在對方身上,剛才甚至有一瞬,他想撥通語音,跟段司宇大吵一架,口出惡語,讓對方少管他的事。

好在他控制住了。

顏煙想,明明下定決心要對段司宇好一點,若因為失眠這種小事破功,他沒法接受,也堅決不允許。

昨日的高興仿佛水中之月,天亮就散,未殘留一絲痕跡。

整個白天,顏煙待在房間,裝作在睡覺,實際打開夜燈,記錄賬號變現的案例,眼睛澀了就聽歌閉目。

傍晚時,辛南雨在群裏發消息,叫他下去吃飯。

顏煙起身,洗了把臉,強打起精神下樓。

今日無客人,段司宇已坐在餐桌前,正打哈欠,少見地表現出疲态。

兩人面色委頓。

唯一興奮的,只有辛南雨。

“你們這兩天去幹嘛了呀?”辛南雨憋不住八卦的笑意。

“滑雪。”段司宇說。

“滑雪?在哪滑?”

“北疆。”

只是滑雪。

“哦哦......”事情并未朝想象的發展,辛南雨沒再多問,低頭乖乖吃飯。

“節目組那邊聯系随晏了?”段司宇問正事。

辛南雨點頭,“随總讓我別管,他會找法務看合同,有不滿意的地方,法務會跟節目組溝通。”

有段時間沒關注,随晏竟有了些上司風範。

段司宇挑挑眉,“合同發過來,我看看。”

合同兩份,一份簽人,一份場地租用,除了演出費用不高,倒沒什麽坑。

錄制期間,民宿不能擅自接客,辛南雨與其員工需得聽從節目組安排,這些是最基本的,不能改動。

顏煙一眼掃過去,意識到,他是客人,并非員工,也不想出鏡,所以開始錄制之前,他得先搬出去,等結束了再搬回來。

段司宇似也同時想到,“錄制期間,你到我那裏去住,東西我幫你搬。”

語氣不容置喙。

這就是最合适的方案。

西島沒有別的民宿旅館,顏煙如果不住對面,就要住鷺城區的酒店。

顏煙很清楚,但沒立刻作聲,只收了手機,安靜吃飯。

态度不明,氛圍因此而古怪。

辛南雨左右瞄兩眼,将鹽水鴨推到顏煙面前,主動說:“煙哥,你嘗嘗,我試過好幾次,今天終于成功了,超好吃的。”

顏煙點頭,夾了筷鴨肉,緩慢咀嚼。

客觀上味道不錯。

但疲乏和衰弱的神經讓食欲大減,顏煙勉強吃了幾塊,放下筷子,結束用餐。

顏煙幾乎沒有夾菜,只是把碗裏的飯消滅,直到辛南雨特意招呼,才順便吃幾塊肉而已。

段司宇蹙起眉,“你不吃了?”

“嗯,我不餓。”語氣刻意平淡,難以藏匿的冷。

良久寂靜。

段司宇察覺不對,放下筷子,不吃了,“去我那兒,談談。”

顏煙不答,段司宇就盯着他,大有他不答應,就将一直坐着等他的架勢。

氣氛徹底毀壞。

辛南雨坐直背,大氣不敢出,閉嘴無言。

算了。

本來也要去拿藥。

他們之間的事,何必牽扯辛南雨,讓旁人跟着不安。

這麽一想,顏煙索性起身,主動往對街走。

兩人進屋。

門一合上,段司宇先到廚房,開了幾瓶酒,兩個玻璃杯,一杯調酒,一杯溫水。

自己灌幾口酒,溫水遞給顏煙,段司宇才低聲問:“為什麽不高興?”

強壓的冷靜。

顏煙攥緊杯子,眼前似出現數個岔路口,每個岔口代表不同答複。

——我沒有不高興。

——你能安靜嗎?我現在很煩。

——今天的藥給我,我要回去休息了。

——把全部藥都還給我,以後少管我的事。

在每個岔路盡頭,顏煙仿佛能看見,在相應回答後,他與段司宇會如何争執。

可他不要和段司宇發生争執。

他已經下過決心。

索性沉默。

顏煙擡杯,一口喝光水,将杯子遞回去。

段司宇接下杯子,深吸氣,轉身去冰箱裏翻出一盒果汁,開包裝倒入玻璃杯,放進微波爐熱十幾秒,重新遞過去。

果汁偏酸,無糖,顏煙沒法大口喝,只能小口汲。

顏煙不說話,段司宇也不催,斜靠櫥櫃,單手看手機,去翻顏煙的聽歌排行。

平均律。

段司宇阖了阖眼,打開雲端,翻找備份,“我白天沒睡。”

淩晨在飛機上,段司宇就拿着手機,不知在忙活什麽,今日白天還不補眠,無怪眉眼中會有疲态。

為什麽不睡?

兩天不合眼,中途去滑雪,不怕猝死?

話還沒問出口,手機忽然震了,段司宇随即收起手機,朝顏煙擡擡下巴。

顏煙一愣,摸出手機亮屏。

對話框中,段司宇發了個壓縮文件夾,名稱為“賦格”。

顏煙點開,發現裏頭竟是上百首音頻,音頻的命名皆是兩組數字,從1到15,前一組是曲子編號,後一組是音色效果編號。

“配合這些賦格入睡,今後藥量能減半麽?”段司宇問。

思緒倏地停了,一片空白。

煩躁的火被澆滅,無影無蹤。

顏煙盯着手機,心裏除了發酸,還有一絲慶幸。

慶幸他閉了嘴,沒有口出惡言,不然他無法想象,在他說了那些話後,段司宇該抱着哪種心情給他發這些音頻。

“......什麽時候做的?”顏煙終于開口,聲音幹澀。

“平常随手就編了,白天集中調了下音色,不夠的話,電腦裏還有。”

段司宇說得輕巧,可這是上百首,再怎麽随手,也要花精力。

顏煙摁滅屏幕,喉嚨發幹,擡頭看段司宇一眼,很快移開視線,為他方才的躁火感到羞愧,盡管還未發出。

“......謝謝。”

“現在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不高興?”

“白天我睡不着,所以有一點煩躁,”顏煙一頓,“但現在已經好了。”

“半片的藥量不夠?”段司宇問。

“嗯,”顏煙解釋,“醒了之後難再睡着。”

緣由竟很簡單。

段司宇微怔,猛然意識到,他白日忙着調音色,整理音頻,動機是為顏煙,卻忽略了現實裏顏煙的狀态。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忽視外界,正如過去的無數次那般。

所以曾經,顏煙也是像今天一樣,自己蜷在某處煩惱焦躁,回到家後,還要承受他的怒火,聽他争吵?

胸口發澀,沉悶得慌。

段司宇又開了瓶酒,倒上半杯,混入原先的酒液,仰頭飲盡。

無言之中,倒酒聲竟顯得刺耳。

顏煙幹咳,主動說:“今天我會試着只吃半片,配上賦格,中途應該不會驚醒。”

酒精起效,悶意稍有好轉,行為也不再受理智束縛。

段司宇放下玻璃杯,攥住顏煙的手腕,陡然将人拉近,面對面,鼻尖只差幾厘就要觸碰。

顏煙下意識要掙,段司宇卻先側頭,額頭輕靠在他肩膀,疲乏長嘆。

“搬過來吧,主卧空着,房間比對面大,多少行李都能放,還有陽臺,比住酒店舒服。”段司宇低聲說。

像是要把所有優點全說一遍,只為邀請對方搬進。

熱意的呼吸擦過耳畔。

顏煙僵住,低低回複,“嗯。”

“答應了就不準反悔。”

“嗯。”顏煙本也不打算折騰,他不同意,段司宇也總有辦法讓他同意,辛南雨還會跟着勸,因為這就是最佳的方案。

“今天先住下試試,哪裏不滿意,我讓人來改。”酒精作祟,段司宇忍不住得寸進尺。

他哪會有不滿?

顏煙無聲輕嘆,或是因為心軟,依舊低聲答應了,“好。”

耳旁似有一聲低笑,輕到像是錯覺,而後再無響動。

顏煙等了等,以為對方已然喝醉,輕推段司宇的肩,“醉了?”

他一推,段司宇便動了,不是往後退,而是往前壓,雙臂圈住顏煙的腰,緊緊摟着。

猝不及防,顏煙被壓得往後退,尾椎撞上櫥櫃前,段司宇及時将手隔在中間,他只撞到一片柔軟。

而手背磕到櫃沿,段司宇悶哼一聲,很低。

熱意包圍,心髒像被提起,懸在半空顫巍。

顏煙不再亂動,雙手像昨日一樣無措,僵硬地貼在兩旁。

邊界一旦被打破,任何行為,輕易就會有下一次。

段司宇其實沒醉,最多只到微醺,不過是仗着那點酒精胡作非為,做這種他曾經不屑的窩囊事。

不多時,顏煙的手臂微抖,下意識的,因為長時間保持同個姿勢,肌肉僵硬。段司宇能感受到。

抱了多久,後背就空了多久。

這只是個單方面索取的緊貼,連擁抱到算不上。

段司宇長呼氣,終于松開手臂,拉着顏煙上樓,推開主卧的門,“房間裏有浴室,熱水一直都有,你先洗澡,我去對面幫你拿幾件衣服,今晚早點睡。”

他房間的衣櫃裏放着現金。

顏煙心裏一緊,阻止,“我自己去。”

“行,我和你一起。”段司宇似怕他反悔,要跟着。

出乎意料,夜半了,南雨小窩仍有客人到訪,倒不是旅客,而是節目組的工作人員。

這次人員明顯增多,除了導演,場務和攝影等都在,零零總總十幾個人,在屋裏上下走動。

風鈴一響,所有視線往門口聚,整整齊齊。

“段......”

不知誰剛喊一個字,段司宇眉頭一蹙,不耐的視線掃過去,讓對方不自覺停聲。

“口罩。”段司宇朝辛南雨招手。

“好的!”辛南雨點頭,立刻翻出個一次性口罩,快跑着送過去。

段司宇拆開包裝,轉身,将口罩戴在顏煙臉上,仔細摁緊邊緣,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

明星露着臉,素人反倒戴口罩。

這場面實在詭異,一時無人出聲。

口罩戴好,段司宇拉着顏煙,旁若無人上樓。

沒幾分鐘,兩人再度下樓,段司宇手裏提着個布袋,而顏煙兩手空空。

半途,顏煙忽然停住腳步,似看見什麽東西,段司宇也跟着停下。

顏煙彎身,從地上撿起一煙盒,擡頭掃視四周,“這是誰的?”

聲音平淡清冷。

有一年輕場務恍然,急急跑近,勾腰道歉,“對不起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謝謝您。”

正要接過,指尖即将相觸,煙盒卻先被段司宇抽走。

場務一愣,手僵在半空,摸不着頭腦。

段司宇皺着眉,将煙盒遞到場務手裏,冷聲提醒:“下次小心。”

“好的好的,謝謝您。”場務拿到煙盒,迅速退開,忙回到原位。

小插曲一過,段司宇轉而摟住顏煙的肩,手臂收緊,往外走,透出似有若無的占有欲。

兩人離開。

衆人交換視線,還沒來得及議論,門又開了。

“叫陳章送些糖水過來,或者讓他發菜單,你問問他們要吃什麽。”段司宇頤指氣使,朝辛南雨吩咐一句,關上門徹底離開。

半分鐘後,确認段司宇不會回來,屋內凝滞的氛圍陡然高漲,一下炸鍋。

“段司宇摟着的森*晚*整*理是誰?是不是合照上的另一個人?打了碼的那個?”

“好像不是圈裏的,是素人吧!”

“剛才吓死我了,脾氣是真的不好,但人也是真的帥。”

......

七嘴八舌,還有人湊近,八卦地問辛南雨素人是誰。

辛南雨撓撓臉,語焉不詳糊弄過去,轉移話題,問大家要喝什麽,展示段司宇轉來的五萬元,讓大家千萬別客氣。

南雨小窩炸了鍋,對面卻相反,氛圍詭谲。

回到主卧,顏煙迅速洗了澡,換好睡衣,靠在門邊,沒去找段司宇拿藥,因為心跳實在太快。

先是愧疚于怒火,被段司宇抱了很久,出去拿衣服又遇上節目組,大庭廣衆之下,段司宇還故意摟他。

件件接踵而來。

讓他沒法保持情緒穩定。

篤篤篤——

“洗好了?”段司宇在門外問。

顏煙抖了一下,深呼吸幾次平複心情,打開門,“嗯,剛洗好。”

段司宇進門,到床頭櫃邊,拿起顏煙的手機,試了原先的密碼,發現竟還能解鎖,便直接連上卧室的音響。

“我幫你連了音響,你要聽哪一首?”段司宇搬了椅子到床邊,落落大方坐下。

別說保持邊界感,如今邊界都已被磨禿,能随意橫跨。

顏煙站在門口,沒出聲,有些後悔今天就入住。

“你怕我對你做些什麽?放心,今天不是我生日,等你睡着我就走。”段司宇随意點開一首賦格,雍容不迫。

這話沒有可信度,因為從一個喝醉酒,就抱着不放的人嘴裏說出。

顏煙抿緊唇,緩步走近躺上床,自己蓋好被子,等着吃藥。

段司宇打開藥盒,拿了半片,遞到顏煙唇邊,執意要親自喂似的。

指尖輕觸,帶着微熱體溫。

顏煙張開唇,吞了藥,随即閉上眼,“晚安。”

視覺關閉,聽覺變得異常敏銳。

賦格調子,呼吸聲,以及......

飛快的心跳聲。

藥物逐漸起效,那種昏沉又清醒的感覺又至,像飛入雲端,在雲中旋轉,輕飄得厲害。

因為亢奮,入睡的過程被拉長。

良久,意識模糊,還殘留一絲清醒時,音響中的賦格戛然而止,呼吸聲靠近,停在耳畔處。

“晚安。”

額頭觸到一片溫軟,像一個暌違已久的吻,似現實,又似他的幻覺。

腳步聲漸遠,門輕輕合上。

徹底沉入睡眠前,顏煙不禁想,這個吻最好是他的幻覺。

因為如果是現實,作為一個将死之人。

他罪無可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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