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後院無人,只有幾臺固位的攝像頭。
顏煙被一路摟到角落,等段司宇停住腳步,才将人推開,側身拉開一段距離。
“這裏到處是工作人員,這麽多攝像頭,你能不能......”
“要我注意分寸?要我別動手動腳?”段司宇打斷反問。
顏煙靜了一瞬,很低聲,“你知道就好。”
語氣平靜冰冷。
段司宇側頭,似嘆了口氣,一時無言。
誰都知道顏煙是誰,看得出他的心思,唯獨顏煙自己在掩耳盜鈴。
焦炙的沉默。
兩人各站一邊,視線垂在地上。
段司宇是賴着不走。
顏煙則不打算立刻回去,思及辛南雨感情上的事,該要讓其自己解決,他不能事事都插手。
良久,有人在門口出聲喊。
“少爺!休息結束了,趕緊回來。”葉思危遠遠招手,瞧着兩人又似在鬧矛盾,感到頭大,趕緊走近。
段司宇站着不動,像要等顏煙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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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思危使個眼色,“導演在催,你先回去,我來跟顏先生聊,說一下現場的注意事項。”
段司宇深呼氣,倒沒發難,只用眼神警告葉思危別亂說話,轉身回去。
後院門開合。
葉思危指指側頰,語氣親昵,“顏先生,您戴着口罩,感覺悶嗎?”
顏煙搖頭,“還好。”
“感覺悶了,您随時可以摘下來,別怕有任何影響。節目組這邊我打過招呼,說您是段司宇重要的朋友,您把這裏當作娛樂場所,放輕松就行。”葉思危說。
顏煙未摘口罩,“好,謝謝。”
仍是謹慎緊繃。
然而對葉思危來說,口罩戴不戴都一樣,上百張照片卡在媒體手裏,就等着這邊官宣,顏煙已沒必要謹慎。
況且,這種避嫌的态度,反而會讓祖宗發脾氣,起反效果。
葉思危索性胡謅,“您也不用怕有媒體偷拍,去年我們告過一輪,沒人來拍他。而且現在組裏都不戴口罩,您戴着,反而會有點惹眼。”
顏煙一愣,回想進來後所見的畫面,恍然确實無人戴口罩。
“謝謝提醒。”顏煙立刻摘了口罩收好。
“沒事,我們現在進去,錄制期間,動作小一點就行。”葉思危提議,卻不動,等着顏煙先走。
“好。”顏煙即刻返回,腳步輕盈。
葉思危跟在後頭,推門時不禁想,祖宗能把顏煙惹生氣,也真是怪事一件。
分明很好說話,還聽勸。
要是手下的藝人都像顏煙這樣,他至少能省一半心。
如段司宇所說,幾個嘉賓的性格,确實能用那幾個詞概括。
向文茵看似輩分最大,雍容不迫,其實态度最小心,說話也謹慎。
陸蔚态度謙卑,無論聽誰說話,都笑意盈盈,可若細看,眼中卻無溫暖的熱意。
剩下兩個關系戶,凱奚話極多,經常打斷旁人,讓焦點聚在自己身上,特別是在向文茵說話時。
而林韻沒錄多久,就要向導演喊停,頻繁讓妝造助理上前,檢查形象,送水端茶。
顏煙雖不常看綜藝,最大的興趣就是看樂隊Live或電影,但偶爾浏覽過短視頻內容,也知曉大概的畫面。
然而,做過後期精剪的視頻,與直接在現場看,兩者相差極大。
就像成品的奶油蛋糕,與純蛋糕胚的差別,顏煙覺得,他不像在看綜藝,而像在看爛俗的職場鬥争。
進度已然拖慢,但思及林韻是總制片的親屬,執行導演仍笑臉相陪,應其所有要求,無人說不。
拍拍停停。
終于,在林韻第四次叫停,而導演同意後,段司宇耐心盡失,側頸上青筋隐現。
葉思危來不及阻止,便見段司宇起身,雙手抱臂,“你還要休息幾次?”
周圍一霎寂靜,所有呼吸聲放輕。
林韻愛搭不理,“沒有任何規定說不能休息吧?”
擡擡下巴,示意助理給自己整理衣領,目中無人。
氣氛凝滞,無人出聲阻止。
除開辛南雨是真的膽小,旁人則是為了不蹚渾水,保持旁觀的沉默,事不關己的态度。
“行,你繼續休息。”段司宇輕嗤,直接離場往門外走,擦過導演身旁時,目光帶上一絲鄙夷,像是要發脾氣罷拍,不留後路。
葉思危倍感心累,忙輕推顏煙的手臂,“顏先生,拜托您跟過去勸勸,一定讓他冷靜,林韻這邊我來溝通。”
段司宇已走遠,出了花園,顏煙匆忙找出去,人正在街邊打電話。
“謝謝白叔,段玉山養的龜甲牡丹要開花了,下次您來北城,我帶您去家裏搶。”
顏煙到達時,對話已到尾聲,他只聽見這句。
段司宇挂斷電話,回頭看見他,眼中的不耐消去大半,“你怎麽來了?”
聲音刻意放輕。
“我......”顏煙一頓,“葉思危叫我出來勸勸。”
葉思危叫的......
段司宇自嘲笑一聲,“所以他不叫你,你就不來?”
“不是,”顏煙低聲說,“我本就打算出來找你。”
“是麽?那你準備怎麽勸我?勸我成熟?注意分寸?讓我別耍脾氣撂擔子?”段司宇背靠在牆,語氣失控,橫沖直撞。
“你不用在意他們。”
然而良久,顏煙只說了這樣一句話,并不是告誡或指責他。
段司宇一怔,側頭,“什麽意思?”
顏煙與他對視,語氣前所未有地認真,“不用在意他們,你沒有錯,是他們有問題。”
顏煙......
這是在偏袒他?
段司宇有一瞬失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從未想過,顏煙的偏袒能重落回他身上。
“再說一次。”段司宇忍住相擁的沖動,只是摟過顏煙的肩,将人拉近。
“你沒有錯,是他們有問題。”
“煙哥!你找着人了嗎?”
話音剛落,辛南雨的聲音由遠及近。
聞聲,顏煙推開段司宇的手臂,下意識往旁躲開。
見兩人在街邊,辛南雨松一口氣,小心翼翼,“宇哥,導演讓我叫你回去,說今天不會再中途暫停了。”
“只有今天怎麽夠?”段司宇蹙緊眉,拉着顏煙進門。
屋內氣氛已大不同。
段司宇離開不過幾分鐘,導演便接到臺長的電話,被勒令公放揚聲器,當着衆人面,在電話裏将林韻數落一通。
葉思危本還在溝通,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祖宗已經發難,根本管不住,他只能尴尬沉默,躲開林韻一行遷怒的視線。
見段司宇回來。
導演面帶笑意,将林韻一并拉到跟前,“司宇,我讓林韻給您道歉,她保證過了,今後不會随意叫停。”
“對不起,耽誤您時間。”林韻面色蒼白,已不同于方才的傲慢。
段司宇卻不搭理,“不會随意叫停,是指能故意叫停?那我再打個電話問問,讓上面明确一下規定?”
“不用不用,”導演咳嗽一聲,讪笑,“今後沒有緊急情況,誰都不能喊停,休息時間由我來定,每天不超過兩次。”
聞言,段司宇似是滿意了,重坐回空位,傲慢的視線一掃,最終定在男模特身上。
凱奚難得老實,提着氣問:“我怎麽了嗎?”
“你太聒噪,少插話,等人把話說完再表演。”段司宇頤指氣使,直白評價。
“......謝謝前輩提醒。”凱奚抽了抽嘴角,點頭答應。
經過一番整頓,流程終于能順暢推進。
成片中不過二十分鐘的畫面,現場或要拍兩個小時。
顏煙陪着看了會兒,只覺枯燥沉悶,胸悶頭脹,朝葉思危打個招呼,輕手輕腳出門透氣。
花園中寂靜無聲,耳旁終于清淨。
顏煙深呼吸,站定,思索是出去散步,還是就近找個角落抽煙。
“顏先生?”
思索間,有人叫他。
顏煙側眸,發現是上次掉煙盒的年輕場務,“您好。”
“上次謝謝您,”場務勾腰問好,“我叫李桐晉,是場務組的。”
畢恭畢敬,熱心哈腰。
顏煙點頭,想說不用如此恭敬。
對方卻像看透他剛才所想,先問:“您是要找個地方休息嗎?那邊有桌椅和水,您可以過去坐着。”
很會察言觀色。
“哪裏允許抽煙?”顏煙問。
李桐晉了然,領着顏煙往相反方向,走到花園左側角。
此處人少,只有一男一女正抽煙聊天,見他們來了,朝顏煙颔首問好,迅速關了電子煙,留出空位。
整個過程中,兩人不曾理會李桐晉,就像當其是透明人。
顏煙敏銳注意到,下意識側眸,瞥一眼李桐晉。
“顏先生,您平時喜歡哪個牌子?”李桐晉似習以為常,手裏拿着打火機,準備給他點煙,低聲下氣似乎是慣常。
心口莫名發悶。
顏煙擺手拒絕,摸出打火機,自己點煙,直說:“你不用讨好我。”
李桐晉一愣,先是慌忙将打火機收起,過幾秒又再拿出,手足無措,點燃自己那支煙。
李桐晉的煙焦油味極重,比顏煙的重得多。
煙味飄到鼻尖,顏煙不自覺咳嗽一聲,李桐晉聞聲側頭,迅速滅了煙,“對不起。”
“沒事,你......”顏煙微頓,解釋,“不用這麽小心,我只是個普通人,這是我剛才說‘你不用讨好我’的原因,不是生氣或別的意思。”
李桐晉點頭,狀态放松了些,但仍拘謹。
片刻,顏煙從自己煙盒中取一支煙,遞給李桐晉,“味道淡的其實也不錯。”
“謝謝您。”李桐晉接下,點燃,這次沒勾腰,不像此前那般緊繃。
白煙相彙,寂靜無聲。
顏煙凝視飄煙,恍然他已很久未同人一起抽煙,上一次這麽做,還是在北城時。
或許是李桐晉小心的态度,再或是上午段司宇受的“漠視”,顏煙終于想起,他那時開始抽煙的原因。
......
顏煙的第一個主管,也是清大畢業,甚至是同院的學長,來自大山間,是鎮上唯一考上大學的人。
那時候,主管放在他身上的精力,比其他人多,時常找他談話,語重心長。
“你要學會和人溝通。”
“我知道你不喜歡社交,但是你要清楚,工作不止是‘工作’,你的眼裏除了項目,也要裝有別的東西。人際關系,溝通能力,這些都很重要。”
“顏煙,你要多為未來考慮。”
......
溝通。
顏煙從不覺得他溝通的方式有問題。
他認為自己的溝通很高效,與他對接的人,從未表現出過不滿,也很樂意與他溝通。
在學校是,在公司也是,他認真完成每個任務、寫好日報周報,也理所當然認為,他的努力皆有意義,終會獲得相應的回報。
但現實并非如此。
從第一次評績效,他拿到C起;
從準備了許久的項目,最終無法落地,只是一場空起;
從部門合并,原先的主管鬥争失敗,被裁辭退,他漸漸被新的主管與同事邊緣化起。
顏煙意識到,工作與學習,是兩種孑然不同的東西。
并非他努力,就能獲得所想。
甚至于,他投入的努力越多,得到的回應就可能越少。
邊緣化。
一個曾經他在論壇裏看見,就直接劃走,根本不會點進的詞,“毫無預兆”落在了顏煙頭上。
那種感覺像是處于虛空。
對不上同事的頻率,跟不上新主管的腳步,看不懂旁人眼中不明的意味,像個透明人,被徹底無視,落入虛空。
這個過程很長,像是被吸進碩大的黑洞,初時根本感受不到,等他猛然回頭,才發現自己站在了邊緣。
溝通。
到此時,顏煙再想起學長的話,恍然大悟話中的意味。
他溝通的方式有問題,但不是與同事。
而是與上司。
他太清高冷漠。
他不讨人喜歡。
被邊緣化不是毫無預兆。
而是前端這個工種,以及他性格共同造成的必然結果。
他是不是該改?
如果不改,就是他活該?是他咎由自取?
可他為什麽要改?
明明這就是他原本的模樣,也是段司宇喜歡的模樣。
但遇到問題就解決,絕不要逃避,是他長久以來的做事方式。
所以他想的解決辦法——僞裝。
至少在公司裏,他別再顯得那樣清高冷漠,他要扭轉邊緣化的進程,就像他曾用勤能補拙的方式,完成每個目标一樣。
第二任主管喜歡一種進口的煙。
所以他認真觀察,找到對應品牌,買了五條,低調送到主管辦公室,關上門後,打開天窗直話直說。
他說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也明白主管對他的期望,他今後将會有所改變,請主管能見證他的成長。
帖子裏的話術,他練習過無數遍,翻來覆去咬文嚼字,練到最後,連自己都差點信了。
主管沒有收他的煙,而是從自己的煙盒中,拿出一支遞給他,像是在給他一個新的機會。
“加油。”
“謝謝主管。”
那五條煙,最後全部被他自己抽光。
在每次會議之後,在每頓午休之間,有他獨自去吸煙室抽的,也有和主管一起在天臺上抽的。
家長裏短,愛人親人,常做個安靜的聆聽者,适時附和對方的觀點。
他終于知道如何與上司溝通。
他扭轉了邊緣化的進程。
可他不是個演員,他只是個平凡人。
他在用僞裝自我保護時,也在被僞裝同化內裏。
比如煙瘾。
嗓子泛癢,心口難受,總想着去點一支,難以自控。
并非只在公司犯,回到了家也會犯,顏煙每點一支,都像在提醒自己,他變成了一個不自律的俗人。
他變成了,自己都瞧不起的那種人,更遑論段司宇。
唯一的安慰,是段司宇愛看他抽煙,說他抽的是月光,是月亮降臨在大千世界,漂亮極了。
但顏煙清楚,段司宇說的不對。
他不是月亮,是落俗的清高。
他抽的也不是月光,是被摒棄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