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流放
第44章 流放
“不必言謝”, 謝蘊放下茶碗,實話實話,“是為答謝二爺那封和離書罷了, 二爺不覺我多此一舉便好。”
自古休妻也好, 和離也罷,雙方總是要鬧得不可開交, 兩敗俱傷, 給旁人平添茶餘飯後的笑料。
那樣太難看了。
謝蘊要體面,也所幸, 他們之間沒有變得面目全非, 那場争吵過後,他放手幹脆,她離開的也幹脆,如冬日裏的那場雪, 化了便散了,如今也能心平氣和的坐下一起吃杯茶。
戚钰表情一僵, 心頭微澀, 也只那件事, 是他做的最得她歡喜的吧。
他咽了咽喉嚨, 将那些情緒囫囵吞下, 說起了今日來的另一件事。
“程懷罪名未定, 但大抵也輕不了, 我去瞧他時, 他托我與崔娘子說一句,‘今世是他對不住, 願崔娘子再結良緣,子孫滿堂’。”
謝蘊想起整日昏睡的崔芙, 頓時對戚钰沒了好臉,冷哼一聲,“讓他滾。”
戚钰心頭一跳,默默垂首。
心想,還好不是叫自己滾。
崔芙情況不好,謝蘊這幾日時常過去照料。
她讓羌彌給看過,羌彌也沒法子,郁結難消,自個兒看不開,神仙也難救,只能盡量幫崔芙調養身子。
饒是如此,崔芙整日昏昏沉沉的昏睡。
不過,崔家的了信兒,來接崔芙回去的人已經在路上了,不日便能到。
按理說,永平侯府獲罪,崔芙這時離開,難免會落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薄情寡義,就連崔氏也難免被文人說嘴幾句,但是崔家不在乎,他家姑娘能好好活着最為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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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還能活命嗎?”戚钰喃喃一句。
他也不知為何要與她說,就謝蘊與程敬之前每次見面,針鋒相對的狀态,戚钰最是不宜與她說這話,但還是說了。
傾訴也好,交談也罷,也或許還存了幾分讓她幫忙出出主意的心思。
“我去求過舅舅,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戚钰說着扯扯唇角,似是有些嘲諷,“他沒見我,我大哥來了,将我捉了回去。”
“大哥說,那是官家,他從前也說過這話,但我那時不解,官家就是我舅舅啊,但那日忽的一瞬間明白了過來,坐在巍峨宮殿裏的,是掌天下生殺大權的官家,只有幼時将我抱在膝上哄的,才是我舅舅……”
謝蘊垂着的眼皮顫了下。
這些話,實則早該在他去求那封和離書時便懂的。
此情此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她也該順勢安慰兩句,但謝蘊說不出來。
有思念,是以會惦念。
但和離就是和離,不該藕斷絲連。
總歸是,坐在這兒安慰他失意的人,不該是她罷了。
謝蘊深吸口氣,道:“天色不早,二爺若是無要事,便回家吧,瞧着該落雨了。”
這幾日天氣陰晴不定,東籬堂的小孩子們老氣橫秋的說,邺都夏日就是如此。
戚钰心頭浮上些情緒,不止難過,還有些悵然若失的失望。
他起身,壓住泛紅的眼眶,行了一禮道:“今日叨擾了,我便先告辭了。”
謝蘊也起身,回之一禮。
眼瞧着那人垂頭喪氣的往牆根走,大有再爬牆出去的架勢,謝蘊眼皮一跳,喚來問月,“去送送二爺。”
戚钰腳步一頓,尴尬再度跑到了臉上嘲笑他,沒敢擡頭,腳步淩亂的又走回來。
餘光裏,那道單薄身影似是在注視着他。
戚钰還是沒忍住,回頭留了句:“多用些飯,你清瘦了許多。”
說罷,跟着給他引路的丫鬟走了。
謝蘊緩緩呼出口氣,讓探頭探腦的聽雪過來,将石桌上的茶盞收了,兀自回了房。
惦念了許久的人,今日就這般好端端的出現在了她面前,謝蘊懸着的心緩緩放下。
他可以不是她的,但她想他好好存活于世上。
她那些微薄的心思,或許在經久之後就散了,他們也能如詩文裏寫的那般,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忽的在某一日黃昏,亦或是午後想起,不會遺憾,也不再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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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芙離京那日,謝蘊與王觀一同去送了。
不到半個月,崔芙瘦的厲害,娘家嫂嫂瞧着她便落淚。
謝蘊握了握崔芙的手,送她上了馬車,話到嘴邊,也只道了句珍重。
崔芙嘴唇嗫喏了下,但話沒出口。
謝蘊知曉她想說什麽,沒應,只抱了抱她。
知道再多也無用,徒增煩惱罷了。
崔芙離開後兩日,永安侯府的處決告示被張貼在大街小巷,人盡皆知。
永安侯府太夫人,淩遲處死,三日後執行。
程懷、程敬及其家眷流放北疆,徒三千裏。
褫奪侯府爵位封號,抄沒家産。
謝蘊得知後,松了口氣,讓聽雪去打聽,哪日流放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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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時分,初升的光暈透過繁枝茂葉,落在馬車上。
這是城外北上的必經之路。
等了大半個時辰,謝蘊見到了人。
問月過去,将馬車上備着的食盒拿給衙役,“時辰早,各位再送些早飯吧。”
說着,将一鼓囊囊的荷包塞進了那衙役手裏。
那人掂了掂,滿意的接過食盒,粗聲粗氣道:“快點啊。”
問月:“多謝。”
謝蘊站在樹蔭下,靜靜的看着手腳都帶着鐐铐的兩人,沉默片刻,走了過去。
他們交代得徹底,身上沒有嚴刑招供的傷痕,一身囚衣髒兮兮的,頭發也亂。
看見她,程懷目光動了動,似是想問什麽。
謝蘊主動道:“她嫂嫂将她接回家了,那座宅子,她托我幫她賣了,急着出手,沒賣上好價,這是銀票,你拿着路上救急吧。”
她說着,拿出幾張銀票遞給程懷。
程懷搖了搖頭,沒接,“不必了,這錢……你随意處置。”
話音剛落,一陣咳嗽,蒼白的臉頰上因這急促泛上些紅。
謝蘊想勸說兩句,又心下微嘆,就他這身子,怕是不到北疆便沒了。
“銀子不多,夠抓幾服藥。”謝蘊道。
程懷笑了笑,“沒必要。”
“給我吧。”程敬說着,朝謝蘊伸手,黑乎乎的。
但他好似不覺,一副好似穿着錦衣的姿态,沒有半分階下囚的自覺。
謝蘊也沒辯,順從放進他手裏。
不等程敬收手,掌心銀票之上,落了一物。
程敬臉上神色頓變,怔怔的盯着那枚私印,垂着的眼眸裏黑沉沉的。
少頃,他勾着唇笑了兩聲,涼薄又嘲諷,“難為她記得,扔還給我了。”
事關崔芙名節,謝蘊不欲多說,将問月遞來的包袱拿給他,“幾件粗布衣,還有些幹糧藥材,都不值錢,此去路遠且阻,保重吧。”
程敬也不客氣,一并接過,只道:“替我告訴戚钰,不必為我費心。”
謝蘊:“自個兒托夢吧。”
說罷,轉身上車,無視身後瞪她的人。
衙役得了好,見他們說完話,便過來催繼續趕路。
鐐铐聲叮鈴咣當的響,謝蘊掀簾瞧去,只見程敬擡起一只手朝後揮了揮。
是道別。
從前多少不堪,多少不歡,此刻分開,眼瞧着踏上那條不歸的死路,好像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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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國公府。
戚钰悶在府裏,不是坐在池塘邊垂釣,一釣就是一日,便是在屋裏,一睡便是一日。
一連半月,皆是如此。
永嘉公主忍不住了,讓戚顯去勸勸他。
戚顯穿着一身白袍,拿着本書在看,神态悠閑。
辭了官,日子都慢下來了,陪陪妻女,看看書,就連看見戚钰犯蠢,也不會動氣,心态很是平和。
他翻了一頁書,眼也不擡的道:“讓我爹去。”
永嘉公主嫌棄道:“他那笨嘴拙舌的,能勸什麽?”
說着,推他一下,催促道:“你快去!那混賬又在釣那破魚!這天兒,坐在屋裏不放冰鑒我都嫌熱,他那嬌生慣養的身子哪裏受得住烈日曬啊。”
到底是十月懷胎,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永嘉公主心疼的緊。
戚顯被推得晃了晃,嘆口氣,放下手中的書卷,坐起來穿鞋,無奈道:“先前勸了幾次,他可聽了?”
永嘉公主不管,“你快去,你們兄弟多談談心。”
其實也沒什麽談的,戚顯知道他難過什麽。
戚钰這混球,千恩萬寵長大,過得順遂,這次是被親舅舅傷了情誼。再者,戚二爺在外呼朋引伴,好不風光,實則真正交好之人,也就一個程敬,事情湊到一處,難免傷懷幾日。
不過,這也半月了,該是差不多了。
水瀑池塘,幾尾紅鯉在內肆意游動。
池邊,一人坐在小凳子上,大片烈日驕陽曬着,半晌未動。
戚顯走過來,沒瞧見坐的地兒,擡腳便将那人踹進了池子裏,水花飛濺,驚了紅鯉。
猝不及防的撲進水裏,戚钰被嗆了兩口水,咳着爬起來,扭頭怒目而視,張嘴便要罵,可瞧見霸占了他小凳子的人時,又瞬間啞了。
他擡手抹了抹臉上的水,垂着腦袋沉悶的往另一邊池邊走。
“滾過來。”戚顯握着魚竿,漫不經心的開口。
那道身影在池子裏頓了頓,好不甘心的轉身。
上了岸,戚钰也沒搶回自己的小凳子,窩窩囊囊的坐在地上。
戚顯不說話,他也不吭聲。
靜默半晌,戚顯啧了聲,嫌棄道:“啞巴了?”
“沒。”
“要死不活的給誰看呢?”
“沒。”
“滾出去玩兒去。”
“不。”
再好的脾氣,也被這戳龜殼似的話弄得火大,戚顯擡腳,剛想将那烏龜踹進水裏再清醒清醒,但側頭看見他抱膝坐在地上,身上頭上都在滴水,輕嘆了口氣。
可憐兮兮的。
他伸手,在那顆圓滾滾濕漉漉的後腦勺上輕拍了兩下。
“別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