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認得我了?”秀麗女人走到祁臣面前, 輕輕一笑, 清麗的面容讓人覺得很舒服親和。

難以想象在幾個月前, 她整個人瘦的只剩一把骨頭,肚子卻是微微隆起的, 長發油的一縷縷打結, 全身皮膚蒼白的像是在海上飄了幾天的魚屍。

當時她拉住祁臣,像是在拽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哭的滿臉是淚:“祁臣, 我求求你了,幫幫我吧, 不然我會死的……”

“我沒臉回家,也不敢見我爸媽, 身邊一個熟人也沒有, 就只認識你了,看在我們同學一場,你幫我一回好不好,你去我男友住處幫我拿下行李就可以了,我不敢去的, 要是讓他見到我就完了, 他會把我賣了抵債的。”

——

葉朝下午沒能好好享受周末, 律所打電話來,一個女客戶在前臺大喊大叫的要見她,不見到她就不走,保安都拉不走她, 口口聲聲喊着自己是葉朝的客戶。

為了避免擴大影響,只能暫時安撫對方情緒,叫她過來一趟。

葉朝向前臺要了對方的姓名,聽過之後心底一沉。

盡快收拾好自己之後,她開車到了律所。

一進去,坐在門口沙發上的女人就看見她了,像狼見到肉似的撲了過來,一把抓住葉朝的手搖,大叫着:“葉律師,葉律師,你得救救我家老田啊。”

“李阿姨,請不要激動,”葉朝按住婦女的肩膀,神情沉定冷靜,“我們去辦公室慢慢談,跟我過來吧。”

葉朝很快穩定了婦女的情緒,将她帶離了門口,去往旁邊的辦公室。

——

在屋子裏,李阿姨哭哭啼啼的說了自己過來的原因,說到動情處,禁不住大哭出聲,到最後提要求的時候,幾乎要跪下來。

葉朝很快将人扶起來沒讓她跪下,只不過從始至終,她的臉色一如進門時的陰沉,這種神情不同于往日的冰冷嚴肅,多了一絲鋒利味道,如同一把長劍,刀未出鞘,劍影先現,刺骨一樣的冰寒。

面前的婦女感受到這種情緒,身體開始微微發抖,眼神從最初的哀求多了一絲不安害怕。

這是習慣性的生理反應,在高壓的環境中待得久了,會對這種冷厲的态度産生下意識的恐懼。

意識到這點之後,葉朝盡量收斂氣息,讓自己的表情柔和一些,可并沒有做到,只牽了牽唇角,卻笑不出來。

“李阿姨,你希望我寫原諒書為你的丈夫減刑,那麽你應該明白他做了什麽,對吧。”她冷靜發問。

李阿姨聞言渾身一顫,捂着嘴巴低頭哀求:“葉律師,我家老田就是太着急找我了才會做出那麽喪心病狂的事,都怪我他才變這樣,他太在乎我了,我家老田本性不壞的,平時根本做不出傷人的事,你要是實在氣不過就怪我吧,你想打我罵我都可以……”

“李阿姨,我希望你明白,這件事和你無關,你沒有任何錯,”葉朝打斷了她的話,盡量用一種平和的語氣說:“首先你要明白,你的丈夫涉嫌毀壞他人財産,殺人未遂,這些并不是民事糾紛,是涉及刑事的,我的諒解書無法為你的丈夫脫罪,不是我說我原諒了他,他就能從監獄裏出來的。”

“而且,既然你當初離家出走,我想他也一定做出了很嚴重的事,他是什麽樣的人,想必你比我更了解,我還是之前的建議,你最好盡快與他離婚。”

李阿姨聞言渾身狠狠一抖,很快又否認起來:“不是,我家老田不是故意的,他跟我道歉了,我明白他,他不是故意的,我也不能離婚,我們家老田就剩我一個能依靠的了,我不能離開他啊。”

葉朝冷冷的看着李阿姨,一瞬間她的形象與母親重疊。

心中那股不厭煩的情緒慢慢浮了上來,令她很想大聲喊出來讓她認清事實!

她的丈夫曾經把她打的遍體鱗傷,常年渾身紫青,懷的四個月的孩子都被活活的打沒了,當初她來找自己告她丈夫求離婚的時候,寒冬時節只穿了一層薄衫,腳上是一雙拖鞋,不倫不類的帶了一個棒球帽。

不顧其他同事的勸說,葉朝免費接下了這個案子,當把她帶到辦公室的時候,李阿姨摘下帽子,頭上一大片血紅色的頭皮露了出來。

她說,這是她丈夫拽着她頭往地上撞的時候弄得,頭發連着頭皮都一起撕了下來,現在還有結痂的傷口沒能痊愈。

葉朝下定決定幫她離婚,不用她出任何費用。

結果呢,她撤訴了。

葉朝費勁唇舌地挽留她許久,把各種利弊擺出來,告訴她,她的丈夫不會和許諾的一樣,不再打她。

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沒有停止。

當時李阿姨怨怒的瞪着她:“你胡說什麽呢,他是我老公!我不信他的,還信你的啊!”

這個案子不了了之。

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李阿姨連起訴離婚都沒有,直接從家裏跑了。

他的丈夫找不到她,遷怒于葉朝,劃了她的車不說,最可怕的差點把她推到地鐵道裏。

這麽可怕的一個人,李阿姨在她面前淚眼潸潸的據理力争:“我老公不是那麽壞的人!他人很好的!”

也許吧。

在平時沒有露出禽獸一面的時候的确很像正常人,努力工作,愛好娛樂,開懷高興的時候和常人沒有什麽不同。

可一旦露出兇相,那就是一頭沒有理智的野獸。

至于平時的樣子,葉朝認為,那不過是披了一層人皮的僞裝罷了。

因為樣子像人,就是人了麽。

那《聊齋志異》裏的狐妖鬼魔都是人了呢。

葉朝根本不相信這種人面獸心的人會是所謂的好人。

——

所以她從法律上與情面上請李阿姨理解她,案件是公訴處理,就算她寫了原諒書,法院是否會采納是一個問題,就算采納,不過是酌情處理,而且對于一個要殺了自己的人,她無法原諒。

“畢竟,我不是他的親人,做不到無底線的原諒,請您理解。”葉朝誠懇的對李阿姨說。

到了最後,還是不得不走到李阿姨大吵大鬧指責葉朝無情的地步。

“你還是不是人!幹嘛非要逼我們老田死!你肯定是對老田說什麽了他才氣急的,我、我當初就不該找你,你那時候還不要我的錢,就是個騙子!騙子!”

葉朝全程不理李阿姨的瘋鬧。

當她說出她打算交出當初差點被殺時受傷的醫療記錄,以及要提議讓警察調取一份李阿姨的病例時,李阿姨整個人都僵住了。

“想想看,一個如此狂暴的人會對社會造成多大的危害,法官見到這些記錄,還會從輕處理麽。”

“你、你不能!”

“我能,對一個要殺死我的人,我不可能對他有任何的憐憫心,所以如果你再來這裏提出這種無理要求的話,我只能用我的方式保護我自己。”

“我說過,我不是他的親人,我沒有像您一樣的感情,所以我不會原諒,絕對不會。”

“諒解書,我不會寫的。”

借着對李阿姨說的話,她仿佛也說出了一直沒能對母親說的話。

最後李阿姨沒敢再鬧,收斂了所有的色厲,低求着:“那葉律師,我不來了,你別整我們老田行麽。”

在她的理解中,葉朝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整人。

葉朝冷冷的睇出一個眼神,最後在婦女哀求的目光中開口:“我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

李阿姨明白了,怯怯的回:“謝謝葉律師。”

她佝偻着腰從辦公室離開,遇到前臺小姐,還客氣的說:不用送了,剛剛給你們添麻煩了。

多麽客氣禮貌的人,難以想象她剛剛的張牙舞爪,恨不得撲上來撕了葉朝,用盡髒話罵遍了人,卻在遭遇實力下頓時變成一個溫和的普通婦女。

——

葉朝從辦公室走出來,透過門前的玻璃門看到李阿姨離開的背影,她在意的并不是李阿姨善變的态度。

她感嘆的是,誰能想到這個看起來已有四十多的中年女人其實真實年齡僅僅只有三十二歲呢。

她只比自己大五歲啊。

現在依舊能回想起當初看到她身份證複印件時的驚訝,她改口叫她李姐,李阿姨卻擺擺手:“可別這麽叫我,還是喊李阿姨吧,我也自在點。”

典型的喪失自信表現,在平時日,除了身體的打罵,精神上同時承受着虐待。

所以當她的丈夫有牢獄之災失去一切時才會認為,自己這時候和丈夫在一起是很重要的,對丈夫是非常有價值的。

——

“葉姐,你沒事啊?她沒打你吧?”葉朝的小助理走過來問,剛剛辦公室裏鬧出來的聲音太大了,吓的他們打算只要葉朝喊出聲就立刻找保安加報警呢。

結果過兩分鐘後裏面突然沒聲了,沒過多久,那個大喊大叫的婦女竟然乖乖的走出來,整個人态度轉變的簡直換了一個人似的。

“我沒事。今天吓到你們了,放心,她不會再來了。”葉朝低頭跟小助理說。

太厲害了。

葉師太真是比男人還男人,這也太冷靜了吧。

牛,真女漢子!

小助理後怕的拍拍胸口:“剛才可吓死我了呢。”

葉朝沒回,轉身走了。

小助理坐回到崗位,趁着沒人的時候在群裏發消息,跟大家八卦之前的事,正打字呢,有人過來了,一擡頭,差點心髒跳出來。

面前站着的正是八卦的正主,葉朝。

她把一個紙杯放到桌上,臉上一如往日的冷漠,聲音清冷:“熱咖啡,喝點壓驚吧。”說完便回辦公室了。

小助理愣了愣,等到葉朝消失才去拿杯子,握在手裏溫溫熱熱的觸感,的确讓緊張激動的心跳平複許多。

手上的手機振動,有人在群裏問是不是葉朝插足人家家庭,正主抓小三才那麽激動?

小助理盯着手機看了一會兒,慢慢把剛剛打的字删去。

回複:【不是,就是來找茬的。】

【阿,不是啊,好失望。】

失望個什麽勁兒呢。

哼。

小助理把微信界面退出,嘟着嘴巴,喝了一口咖啡,瞬間五官扭曲。

媽呀,好苦。

————————

回到辦公室的葉朝心情比剛才更加沉郁,點起一支煙吸氣,吐出的煙霧都帶着濃濃的洩氣。

就算讓李阿姨不再來鬧事,她也并不開心。

因為自己失敗了。

當初沒能讓李阿姨離婚,現在更沒能讓她徹底認清她人面獸心的丈夫,出了這件事,可能李阿姨還會認為這是上天的贈給他們的坎坷,感情糾葛加深,等她丈夫出獄,兩人的關系會比從前更緊密。

這輩子等着李阿姨的就是這種虛妄的滿足感和無窮無盡的家暴。

她相信每次李阿姨的丈夫打完她都會真誠的道歉,甚至會寫長篇的保證書,跪下來道歉,扇自己的臉等等。

甚至會同樣傷害自己來表達自己的愧疚。

于是被家暴的人開始心軟,心中生出一點點希望。

相信不會再挨打,這次是最後一次。

借由着這一點希望,被家暴的人抓着不可能的希望,再一次忍受下來。

為什麽她會這樣了解呢。

因為她爸就是這樣的人啊。

在她過去人生的十幾年前,她爸也是一個很正常的人,孝順自己的父母,親朋好友不少,有一份人人稱羨的公職工作,溫柔可人的妻子,兩人有了她,家庭生活還算和滿。

可是後來就變了,因為初中一直住在離學校近的姥姥家,葉朝沒能一直在家,所以也沒發現父母的變化。

現在回想起來,每次她回家時父母表現出的和諧,應該都是用母親無數次的妥協與哭求換來的,僅僅是表面的家庭平和。

直到初三那年,她臨時回家,沒告訴他們,竟然撞見她爸騎在她媽的身上打。

她爸高高的舉起手,一下一下的打她媽的頭。

她媽的尖叫聲至今回蕩在腦海裏,看到門口的她,她媽高喊着讓她走,不要看。

最後呢,她沒走,去拉她爸的胳膊,撕扯中摔下樓梯,她的一條胳膊骨折,中考的時候,她是吊着胳膊考的。

中考後上了高中。

因為高中離家近,她住回了家裏,終于真正的見識到了她爸的恐怖。

酒醉後的謾罵與毆打,發瘋一樣的嘶吼,清醒後跪地保證,抱着他媽說會對他們娘倆好。

在少女時期的葉朝眼裏,這一切都是溫柔的謊言,隐藏在無痕外面下的罪行。

她一個字都不信。

因為那已經不是她爸,只是一個怪獸。

說她不孝也好,白眼狼也罷,她不在乎,指責她的人不會和她一樣痛。

但這其中讓她最無法理解與忍受的,是她媽的勸解。

她媽是真的愛她爸,心甘情願的忍受他的惡行,也願意承受他的暴力。

甚至反過來教育她:你爸爸是愛你的,也愛這個家。

可在葉朝眼裏,這種畸形的關系,根本不是愛。

而所謂的家,也早就散了。

——

電話響了。

不合時宜的來電,是她媽打來的。

葉朝按熄煙頭,接起電話,語氣帶着濃濃的疲憊:“喂。”

對面愣了一下,她媽問:“葉葉?聲音這麽不好,怎麽了嗎?”

葉朝揉了揉太陽穴,深吸一口氣,“沒事,頭有點疼。”

“身邊有藥嗎?你一個人在永興,要好好照顧自己,要是累了,就回家來吧。”

“我沒事。”

葉母頓了頓才開口:“葉葉,要是有什麽煩心事就和媽媽說說,媽就算幫不了你什麽,也能好好聽着,讓你說出來會痛快點。”

遲疑了下,又說:“你是不是因為之前媽催你找對象生氣了?媽是像讓你有個依靠,一個人在大城市生活太累了,兩個人在一起,起碼互相有個扶持不是。”

一瞬間,葉朝心底生出怨怼。

為什麽現在才說這些話呢。

你和爸離婚後那麽快的再婚,也沒有再管我,大學時幾乎不給我打電話,就是怕我會要錢不是麽。

過年過節的時候聽說我不回去,總是會松口氣,不就是怕我出現讓你在男方家難做麽。

這麽多年之後,在我能夠獨立,不再需要你的時候,再說這些關心的話又有什麽用呢。

都說人生是條河,大多數人都有父母引着走。

而她是自己摸着石頭過,摔了倒了自己起來,不然就被水沖走,最後溺死在冰冷的河底。

很幸運,她沒有溺死,也找到了自己的路,可如今媽媽再出現,拼命将她往重複的路上走。

葉朝其實很想說:媽,我不想成為你。

稀裏糊塗的随便找了個人将就着結婚生子,沒有主意的過了大半生,把畸形的感情當□□情,到現在還惦記着不可能的事,希望能夠靠自己讓從前的裂縫恢複好實現自己的價值,從中得到滿足。

破了的鏡子不會複原,打碎的牙齒不會長出。

這些道理,她媽不懂,葉朝懂。

可不能說,畢竟言語傷人。

“我沒事的,你想多了,我沒怪你。”哪怕說不出傷人的話,葉朝這時候也無法做到像平時一樣照顧她媽的情緒,抽出一根煙叼住,咔的一聲打光機響,橘色的光在眼底燃燒,她深吸了一口,有點不耐煩的說:“等我中秋回家了再聊吧。”

“嗯、行。”

估計是察覺出葉朝的情緒,這次她媽沒再提她爸的事情,閑扯了幾句之後挂了電話。

葉朝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腦子裏驀地想起她媽被打時的尖叫聲。

渾身一顫,手上不由得攥緊了。

沒關系的,這麽多年都過來了,還有什麽能難倒她的呢。

葉朝在心底對自己說。

——————

手機震動。

葉朝想轉移注意力,解鎖點開,是微信提醒。

小田螺:【吃飯了嗎?我點了外賣送家裏,菌菇清湯和炒竹筍,不要貪涼喝冷水,快到日子了~】

快到日子了。

一瞬間恍惚,快到什麽日子了?

想了想才意識到,是每月一次的姨媽期。

自己都忙忘了,祁臣竟然記得。

冰冷的心頭驟然一動,化成軟軟的溫水。

也不是沒人關心自己的呢。

讓過去的事情禁锢現在的腳步,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了。

熄滅沒有抽完的煙,葉朝拎起公文包,準備開車回家,估計到家的時候,她的菌菇湯就到了。

祁臣肯定選的她最喜歡的那家店,清湯微微鹹甜,可好喝了。

作者有話要說: 葉葉的身世初步展開……

不要再說我短小了,我給力起來不要太給力哦!這個月要為了全勤而奮鬥,我連載這麽多現代文沒一次得過全勤,這個月要努力!

and甄青泉X霍京霖CP決定單開一本,指路專欄——《不及贈我情》文名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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