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兩年半後的春日。

李霧坐在馬車上,懶洋洋地拎着鞭子,任馬慢悠悠地溜達。他嘴裏咬着一根兒帶點兒甜味兒的草,一只腳還在空中一蕩一蕩的,完全是一副自在的模樣。

反正也沒什麽事要急,他生怕馬兒跑快了吵醒在車廂裏睡覺的人。

李東方坐在一旁,因為怕攪了人清夢,也不好擺弄樂器,就随口哼了幾句小調,倒是低沉悅耳。

一曲哼完,他一只手朝着李霧伸出來:“還我酒囊。”

李霧不情不願地從腰間把李東方的酒囊扯下來,悄聲抱怨:“大白天的就喝酒?”

“她醒着的時候你不讓我喝,現在她睡着了,我總能喝了吧?”

李霧朝車廂裏瞟了一眼:“她還小嘛……聞了酒味兒不舒服。”

李東方才剛喝了一口,聽了這話,拿着酒囊的手一頓,到底還是嘆了口氣,把酒囊綁回了自己的腰間。

畢竟酒味兒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散去的。

李東方揉了揉眉心:“當初我帶舒棠的時候也沒這麽麻煩。”

“所以你才把舒棠也帶成了一個酒鬼。”李霧好似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笑得有幾分得意,“而且舒棠跟着你的時候也有十幾歲了,可她才多大。你就忍着些吧,等她狀态好些了,我再給你買點好酒。”

李東方滿意了,“哼”了一聲就往後一靠,閉目養神。

李霧側首望了他一眼,自覺發現了這人新的死穴,不免一直挂着笑。

李東方感受到了他的視線,也不睜眼,只慢條斯理地:“你心情不錯啊。”

“那是自然。上次來盧陽的時候你中了毒,搞得我也心煩意亂的,根本沒什麽心思欣賞沿途的景致。如今重走一番,覺得西南一帶的春日果然別有特色。”

“你這是愛屋及烏,所以看什麽都是好的。”

後面車廂裏傳來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音,兩個人對視一眼,都自覺地住了嘴,不再言語。

可那細碎的聲音并沒有停,而是持續了好一會兒。李霧聽着裏面徹底靜下來,才掀開了一點門簾,正對上一個瑟縮在角落裏的小小身影。

是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姑娘。

“不好意思,聊得興起,不想卻把你吵醒了。”

她看着李霧,沒有說話,只搖了搖頭。

“餓不餓?”

小姑娘又搖頭。

李霧倒是完全不介意她不開口,笑得溫和:“不過既然你睡醒了,我就快點趕車,好早一些到盧陽。那裏有兩個姐姐,你見了一定開心。”

小姑娘抿着唇角,輕輕點頭。

這女孩子是兩個月前他們二人意外救下的。約莫是被打怕了,所以總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更棘手的是,大概因為受了刺激,所以這小姑娘從不開口,連哭起來都是默聲的。李霧當時急壞了,請不少郎中都來看過,可以确認她的喉頭沒有任何傷病痕跡,只是單純無法發聲罷了。

李東方倒是見過類似的情況:從前在軍中,有人是因為受了傷,有人是因為受了驚吓,于是好端端的人突然而然便不會講話了。

李霧也試着問過她的名字,可她只能根據旁人的問題點頭或者搖頭,根本不會回答。

她現在這個樣子,李東方和李霧都不放心把她交給任何人。但他們兩個大男人在外闖蕩江湖,腥風血雨的,也不方便把這麽小的孩子一直帶在身邊,一時竟不知拿她怎麽辦才好。

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李東方恰好收到了舒棠的傳訊,約他們清明前來盧陽相聚。兩人靈機一動,算着時間還夠,便帶了小姑娘一起,一路走走逛逛的,向着西南而去。

沿途他們也領着小姑娘見了不少郎中,可衆人皆嘆此乃心病,藥石無用。既然郎中們都如此說,李霧反而不急了。左右底子沒壞,只要給予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她總會好起來的。

一開始李霧還總怕李東方一貫冷着臉的模樣會吓到人家小丫頭,可誰想這人表面上一聲不吭的,其實暗地裏倒是寵得很。雖然沒有像自己一般每日都柔聲細語地哄着,但衣食住行上無不親力親為,有時竟也和小丫頭之間有了些無聲的默契。

而今日為了不讓小姑娘醒來後聞見酒氣,李東方居然連酒都舍得放下了。

不得不說,李霧看了都有些吃味了。

不過想想也能理解,畢竟對于如何安置小姑娘猶豫不決的時候,也是李東方先提出來要把她留在身邊一段時間的。

李霧猜是因為這孩子的經歷讓李東方想起了年幼時的自己。

在夕陽西下前,李霧終于把馬車停在了張記綢緞鋪的門前。

之前他們在這裏住了大半個月,因此夥計一眼就認出了他,高興着迎上前:“可總算把您二位盼來了。舒棠小姐說算着時間,兩位怎麽也該在這兩天到了,所以讓小的日日在門前守着呢。”

李霧從馬車上抱下怯怯的小姑娘,和夥計打趣:“舒棠人呢?叫你在這兒守着,然後她自己在裏面偷懶是吧?”

“哪兒能啊,小姐在裏面和老板學着做點心呢。”

“喲,舒棠做點心?這麽稀奇?快走,我們瞧瞧去。”李霧頭一次聽說舒棠下廚,想着只喜歡舞槍弄棒的她現在倒是長進了,抱着小姑娘就往後堂進,全然沒注意到李東方突然蹙起的眉頭。

夥計看着李霧抱着小姑娘的背影撓撓頭:“那是李小俠的千金?看着倒是可愛,只是這性子完全和他不像啊。”

李東方也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麽,低頭輕笑了一聲,跟在李霧的後面進去了。

李霧一路奔着後廚而去,誰知在院子裏就看到了張俊清和舒棠。原是這姐妹倆趁着天氣晴好,直接在花架下的石桌上鋪張開來。

張俊清一向寬大的衣袖這會兒已經束起,縱然做着這些零碎活兒,也仍是一副端莊的樣子。反觀舒棠,額頭、鼻梁和臉頰上蹭得到處都是面粉印,眉心已經擰成了一個疙瘩,一臉苦大仇深地看着手裏的東西,活像是要宰人。

李霧把懷裏的小丫頭往上掂了掂,笑吟吟地打招呼:“舒棠女俠做點心,怎麽搞了自己滿臉面粉啊?難道是準備把自己送去蒸了、招待我們不成?”

舒棠看到是李霧和李東方來了,立刻把手一松,任手裏的東西掉到案板上,将和點心的鬥争抛諸腦後:“你們兩個怎麽來得這麽慢,眼看着就要到日子了!”她一擡眼,見到李霧懷裏的小女孩,眼前又是一亮,“哪裏來的小姑娘,粉妝玉砌的!”

李霧抱着小姑娘連着退了好幾步才躲開舒棠伸過來的白爪子:“你自個兒裹面就算了,可別把我們小丫頭弄髒了。”

李東方也不去管那邊舒棠和李霧在院裏吵吵鬧鬧的,只笑着走上前,俯身仔細端詳那已經揉好了的成品。

明明是用的一模一樣的餡料和面,可這小餅有的勻稱規整、圓滾可愛,有的卻忽大忽小、歪歪扭扭的。雖然兩種小餅擺放時混雜在了一起,可一眼便能讓人看出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李東方挑了挑眉毛,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個不太成型的:“看來換個人教也是一樣。”

他于人名可是只字未提,但誰都能聽出來他嘲諷的是誰。舒棠在笑鬧中還不忘回嘴,結果卻是不打自招:“不就是長得醜了些,等上了蒸籠、進了肚,還不是都一樣!”

張俊清垂眸,掩唇而笑。她看了眼李霧抱着的女孩,開口問道:“這孩子是……?”

“随手救的。我們兩個大男人,一直把她帶在身邊也不合适。舒棠的一封信倒是提醒了我,不如讓她留在這裏,也能跟着念念書。”

“看來她已經把女學的事告訴你們了。”

“她很高興你能這麽做,自然是要和我炫耀的。”李東方坐到一旁,抱起不知何時鑽出來的玄貓,“也不只是她,李霧和我都對你敢于開女學一事很佩服。”

“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張俊清輕輕揉着手中的面團,“自小父親就教導我,要念書識字,要樹大志向。我從前不懂他這麽做的緣由,甚至也因身為女子和罪臣之後不能施展理想抱負而覺得萬分苦悶。但在聽舒棠講過風芷青的事情後……我才理解父親的用意。縱然今日我一人不能做到,但我要讓更多的女子受教育、明事理,這樣他們才有選擇的權利,不會如風芷青一般,一生陷于囚牢。”

李東方給懷裏的貓順了順毛:“兩年多不見,你還是一貫地特立獨行啊。”

“左右我的罪臣之女身份曝光了也不會落得什麽好下場,倒不如順着心意,轟轟烈烈地大膽做一番。而且,我也不是一點沒變。”張俊清望着舒棠的身影微微一笑。

這一笑比起當年,眉宇間少了許多冷意。

“你說得對,人要有情。我從前以為情感皆是負累,只會擾亂我成大事的決心,後來才明白是我錯了。若是離了感情,我追求的一切也不過是一場空。”

李東方自然明白其中心緒變化,微一颔首:“你有個好妹妹。”

“多謝。”張俊清擦淨了雙手,躬身一福,恭敬的模樣明顯不僅是為了方才所提之事。

李東方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只淡淡一笑:“随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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