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二·元夕

番外二·元夕

作者有話要說:
2w1一發完,主要講的是如何撿到的若蘅

但因為和山河圖的主線無關,所以單獨拎了出來,完全可以當做一個獨立的篇章來看了


正是上元佳節,東風夜放花千樹,好不熱鬧。

無論這世道多麽艱難,到了這一日,家家戶戶總歸還是要盡興的。

賣浮團子的吆喝聲和遠處舞龍舞獅的鑼鼓聲交織在一起,街頭巷尾都充斥着煙花鞭炮的味道,不遠處的河上花燈燦如點星。

李霧穿梭各色各樣的攤子和花燈間,腳步輕快,顯然很盡興,全然不管後面還有個看上去不太合氛圍的人。

李東方還是那副笑意淺淡的模樣,跟在李霧身後四處閑逛。本來這也沒什麽,可他手裏還抱着那柄烈焰刀,讓人看了就下意識遠離幾分。

前面連着傳來一陣陣叫好聲,李霧不由得好奇擠上前,只見一個雜耍班正演到熱鬧處。轉碟、頂竿、走索、耍壇子、拿大頂,班子裏無論男女老少,都帶着一身好功夫,看得李霧直拍手。

那邊鑼響數聲,便有個小男孩托着銅鑼過來和看客要賞錢。李霧大方地上去放了一兩銀子,走之前還不忘揉揉人家的腦袋上翹起的一撮頭毛。

街上攤子衆多,李霧見李東方實在閑得無聊,拽着他走到一個猜燈謎的攤子前:“這個我不會,你來。”

李東方皺着眉:“猜這玩意兒幹什麽?”

李霧随意張望了一下,指着一旁的架子:“那些人說猜對五個謎底就可以換一個,我要。”

李東方順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原是挂着一排同心結。

做工也不算好,擺出來純粹是為了圖個熱鬧。

李東方覺得無趣,剛要張口拒絕,就見李霧在那邊指着一個燈籠:“半什麽半什麽……還就打一個字。啧,這也太難了,估計老李你也猜不中。”

——裝模作樣。

明知道這人是故意做出來的樣子,李東方還是走上前去:“半耕半讀。這第四個字,我教過你的。”

“哦哦……忘了忘了。”李霧讪讪一笑。

他本就是有意找借口讓李東方有點事做,自然是要裝一裝的。

“取‘耕’字的右半邊和‘讀’字的左半邊,這是個‘講’字。”

李東方嘆口氣,把刀随手塞到李霧懷裏,取過邊上為答題人準備的紙和筆:“廿七號,是‘講’字。你還要猜哪個?”

于是李霧抱着李東方的刀,笑着去挑下一個。

等到這張紙寫夠了五個答案,李東方直接塞給李霧換回了烈焰刀:“自己去挑。”

李霧颠過來倒過去地看了三遍:“你确定都答得對啊?”

“不信就還給我。”

李霧倒是眼疾手快,躲開了李東方抓過來的手,笑嘻嘻地跑去把答案遞給了攤主。

攤主拿着題紙和燈籠逐個對了對,連連點頭,最後恭喜一聲,讓李霧随意挑個喜歡的。

李霧摸着下巴,看着這一排顏色各異的,猶豫再三,選中了一個石青色絡子的同心結。

攤主不解問道:“這同心結一般是用來送給心上人的,公子何不選個姑娘喜愛的顏色?您看這胭脂和缃色的,可受小姐們的喜歡,都快被挑光了。”

李霧倒是很滿意手中這一條:“不必不必,這顏色就很好。”

他剛轉身朝着李東方那邊走了幾步,就聽有人和他打招呼:“李小俠?”

李霧循聲望去,居然見到個意想不到的人:“陸铮?!”

“居然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是這燈火太晃眼,教我看錯了。”陸铮笑着迎上前,後面還跟着個精神幹練的年輕人,二人都是一身江湖人的打扮。還不等李霧開口,他就先為身後的人引薦:“這就是我之前和你提過的李霧。”

那年輕人的一雙眸子很亮,在華燈映襯下更顯得炯炯有神。他對着李霧躬身一揖,客氣有禮:“早就聽老爺和陸铮提起過您,不想今日在這裏遇見了。在下謝铿然,見過李小俠。”

李霧本就不是喜歡講究多餘禮數的人,尤其對着平輩,更是不拘小節,連忙還了一禮把謝铿然扶起來:“我在應天時也受了陸铮不少照顧,他的朋友自然就是我的朋友,這麽客氣幹什麽,直呼我名字就好。”

陸铮剛要開口詢問李東方的行蹤,就見那人負手走了過來。陸铮點頭笑道:“原來二位是一起來的,好久不見了。”

謝铿然看見來人,倒是愣了一愣:“這位……便是烈焰刀李東方?”

“是呀,怎麽啦?”李霧看了眼謝铿然腰間挎着的寬刃刀,顯然也是個學武的,“你難道是早就聽說過老李的烈焰刀、所以想長長見識?”

“那倒沒有,”謝铿然對着李東方又是一揖,态度比起之前對着李霧居然更顯恭敬,“見過李大俠。”

“都說了不需要這麽客氣,喊什麽大俠啊。你看着比陸铮還小呢,李東方又比我們都年長,所以你随陸铮一樣叫他大哥就行。或者幹脆随我,叫老李。”

謝铿然笑笑:“這怎麽好意思……還是叫李大哥吧。”

李東方其實完全不在乎別人怎麽喊他,抱拳點個頭就算是見過了。

自打魚暝鎖一事後,李霧和陸铮已經有兩年多未見,噓寒問暖的,自然有很多話可以聊。謝铿然跟在陸铮身側半步,只是眼光卻時不時往另一邊的李東方身上去瞟。

陸铮沒怎麽聽見他搭話,不免有些好奇:“謝铿然,你平時可是個性子活潑的,怎麽今天話這麽少?”

“啊,有麽?”謝铿然摸摸鼻子,顧左右而言他,“大概是花燈太多,看花了眼吧。”

陸铮和謝铿然相識多年,彼此都太過了解,所以陸铮一看他這副樣子就知道沒說實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李霧倒是不清楚這些彎彎繞繞,只順着謝铿然的話往下接:“這裏的花燈樣式獨特,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花樣,瞧着也覺得新奇咧。”

這裏的燈會,除了常見的手提荷花燈、錦鯉燈,遠處還有一些大型的,比如喜鵲登枝、雙龍戲珠、玉兔搗藥、獅子舞繡球等等。就連河上都有一些船以花燈裝飾了大半,映着水中的倒影,更顯光彩奪目,直教人挪不開眼睛。

他們四人一路歡聲笑語地走過去,卻忽然被一個紅衣姑娘攔住了路。

李霧正和陸铮聊得興起,也沒多注意,左閃右避地想繞過去,卻總是被這姑娘擋在前面。他剛擡頭要問問對方這是幾個意思,就見紅衣姑娘滿面笑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拱手問道:“這位公子,請問如何稱呼?”

李霧當賊久了,并不習慣遇到生人就平白無故地自報家門。他見這紅衣女子也是江湖打扮,更是警醒幾分,于是先回了一禮反問道:“不知姑娘有何事?”

“我要說的事,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的一個朋友。”紅衣姑娘朝着街那頭揚了揚下巴,只見一個粉衣女子正以團扇掩住半邊臉,羞怯地垂着眼眸,“我的這位閨中摯友,與公子一見如故,覺得公子……甚好,想問公子是否已經有了婚配?”

李霧眨眨瞪圓了的眼睛,腦子轉了幾瞬,才反應過來對方這是在為朋友牽姻緣了。他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見方才一直沒有多說話的李東方突然上前一步,以烈焰刀擋在自己身前:“不好意思,他已經有了意中人了。”

紅衣女子訝異了一剎,咬咬唇,仍是不死心道:“那可曾定了親?若是尚未……”

“他已有了家室,也不打算納妾,這你總該聽清楚了吧?”紅衣姑娘望着李東方蘊着怒氣和冷意的雙眸,也不知為何這正主還沒說什麽,旁邊的人卻忽然冒出這麽大的火,只能悻悻地退後半步,抱拳說了句“打擾了”。

李霧尴尬地賠着笑,目送着紅衣姑娘灰心喪氣地拉着粉衣女子走遠了,側腰卻不慎被狠狠戳了一下。

“哎呦!”李霧下意識就驚呼出了聲,趕緊回頭瞪那個偷摸作亂的。李東方倒是不懼,挑着下巴回看過去,眼神裏明顯還帶着冰碴兒。

一旁的陸铮被李東方的話吓了一跳,趕緊拉着李霧的胳膊一連串地發問,臉上還帶着喜色:“你什麽時候成的家?怎麽方才都不告訴我?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這樣好的福氣?她可随你一并來了?快讓我見見。”

李霧用餘光斜了那“好福氣”的李東方一眼,臉都假笑得僵了:人确實是在這兒呢,可這要怎麽引薦……

他憋了半晌,最後只好半真半假地回答:“其實還未成親呢,老李只是想幫我把人打發走罷了……哎呦。”

是李東方又擰了下他的後腰。

陸铮聽了他的話,剛剛才興奮起來的心又落了下去:“可惜可惜……唉,若是你或者李大哥日後覓得良配,可千萬記得要告知于我。我雖與你們相交的時間不長,但二位相助的恩情我一直銘記在心,到時我一定會備一份厚禮,好好為兩位慶賀。”

——你有心來我也未必有臉請,李霧暗搓搓地想,可表面上還是虛虛實實地答:“那是自然,若是成了,到時一定傳書到應天去,邀請你和謝小兄弟都來湊湊熱鬧。”

幾人又一起逛了半盞茶的功夫,謝铿然悄聲提醒陸铮已經快到老爺安歇的時間了,應該早點回去請個安,好叫老爺能睡個好覺。

陸铮這次來溫州府,是陪着陸羽林來老家祭祖的。陸羽林年紀大了,也不願意和年輕人一起出來湊熱鬧,便讓謝铿然陪着陸铮四處逛逛,自己留在老宅中休息。陸铮心中也挂念着義父,便與他們二人就此拜別。

眼看着那兩人走遠了,陸铮才終于忍不住對謝铿然發問:“你剛才是怎麽回事,怎麽一直盯着李東方看?”

謝铿然望着李東方已經隐在人群中的背影,感慨道:“你可還記得,我曾與你提過,當年我逃難時被人救過一命?”

“自然記得。你平時練刀那麽拼命,就是因為一直牢牢記着那人救你時用的刀。”

“救我的那個人……好像就是李東方。”

“是他?!”陸铮驚訝道,“你是認出了烈焰刀?”

“不,當年那人用的只是尋常的長刀,和烈焰刀完全不同。只是我覺得這人的面部和身形輪廓……與那人格外相似。可惜我當初并未完全看清恩人的相貌,又過了快十年,記憶多少都有些模糊了,實在是無法确認。”

陸铮思索了片刻,連連點頭:“也不無可能。我聽李霧說過,李東方十年前那會兒确實是在北邊參軍,而你的老家也是在北邊。而至于這烈焰刀在江湖上揚名,也不過是近五年的事,所以這刀極有可能是他後來才得到的。”

謝铿然悵惘了片刻,遺憾道:“我怕認錯人,剛才猶豫再三也沒提起,早知如你說的這般……不如直接問問好了。”

“現在去追還來得及,要不你跟上去好好問問?我自個兒先回去。”

“我的小少爺,你可別。上次不過是老爺派我去鳳陽幫着忙了十來天,你就擅作主張去盜取魚暝鎖,差點惹出大亂子,陸家也興師動衆地跟着忙活了一場。打那以後老爺就給我下了死命令,千萬不能随意離開你左右,誰知道一個不留神你又惹出什麽事。”

陸铮笑着錘他一拳:“我可比你還長兩歲呢,你倒好,先管教起我來了。小小年紀就這麽操心,當心老得快。”

“老了也還是比你小兩歲!”謝铿然跳起來勾着陸铮的脖子,“回去了!再晚你爹可要擔心了。自從魚暝鎖的事兒以後,他睡前要是見不到你,夜裏總是不踏實。”

“那李東方的事兒怎麽辦?”

“有緣重逢再說吧。反正已經知道是誰了,找起來還不容易?”

兩個年輕人又笑又鬧的,逐漸遠離了喧鬧的街巷。

李霧和李東方逛了一晚上,還沒吃過飯。兩人剛走到一家酒樓前,正要進門,就聽着不遠處有一群人吆喝着:“開!開!開!”

這一連串的叫喊嘈雜刺耳,與四周安詳和樂的氣氛格格不入。

李霧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是有人在賭。

他從小在江湖摸爬滾打,什麽賭桌上的把戲都見過,本不想理會,卻發現李東方駐足觀望了片刻。

“感興趣?去看看?”

李東方點頭,主動循着聲音找去。

兩個人繞到酒樓的後身,只見一個茶棚攤子中,聚了滿滿當當一大群人。

下面實在是擠擠攘攘的沒地方,于是兩人跳上一邊的牆頭,這才看清人群正中央是個留着絡腮胡的中年漢子,面前擺着一副牌九;桌子另一側則站着一個穿着灰布衫子的挑腳夫,唇色煞白,一腦門子的冷汗。

絡腮胡看了一眼挑腳夫,撇着嘴笑笑:“劉二兄弟,你這一把要是輸了,可是分文都不剩了啊。”

那名為劉二的挑腳夫抖着手,用袖口抹了把汗,咽了咽口水大喊:“開!你不過是一對雜七寶,我可有五對,只要有一對比你大我就贏了!今晚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絡腮胡“啧啧”兩聲:“你已經連輸了五把,還能這麽自信,真是好膽氣啊。既然如此,那我就開了——”

劉二面前的牌被逐一翻開,他看着看着,忽然興奮地喊起來:“雜八,有一對雜八寶!我贏了!”

這雜八寶,也就比雜七寶略大了一點而已,實在是僥幸。

一時間有人說劉二終于沾到狗屎運,也有人勸他見好就收。劉二看着桌上自己已經輸掉的錢袋,還有剛贖回來的一點碎銀子,咬咬牙:“再來!”

絡腮胡頭也不擡地數着銀子:“劉二啊,我勸你今晚還是算了吧,趁着收回了一點趕緊走,別回頭還想欠賬。我這兒就一街頭場子,可不認啊。”

劉二一拍桌子:“欠什麽賬,老子的運氣來了,這就把之前輸的都贏回來!”

“好好好,那就繼續來。還是老規矩?”

“那是自然!這局我全押,趁着運勢一把就翻盤!”劉二贏回了一點,氣勢也上來了,一腳踩在長凳上,露出褲腿下沾着泥點子的腳脖。

按照規矩,輸贏輪流坐莊,輸家扔色子贏家摸牌。于是劉二先把骨牌洗好後重新碼整齊,然後絡腮胡這邊色子一扔,開的居然是他自己。

劉二已經緊張到頭皮發麻了。

絡腮胡又點了倒牌,這才讓劉二先給自己開了。前兩對都不是寶,可開到第三對的時候,絡腮胡大聲喊道:“斧頭寶——”

這兩張牌一開,劉二的手指都抖了,立時汗如雨下。

在這牌九裏,斧頭寶不大不小,正好處在中間位置。就算劉二的牌裏開出了寶,也不一定有斧頭寶大。換句話說,這一局,劉二想贏可難了。

衆人一見是斧頭寶,也忍不住跟着起哄:“劉二啊,你今晚要光屁股滾咯!”

劉二罵罵咧咧地回頭呸了一口,閉眼摸着自己的手裏的兩張,糾結再三才敢睜開眼看上面顯露出來的花色,這次四周的噓聲立刻接連而起。

李霧坐在上面,抻着脖子仔細一看,也不免搖了搖頭:“只開出了最小的一對雜五寶……啧,這劉二輸咯。”

李東方見着那挑腳夫捶胸頓足的模樣倒是無動于衷,只偏過頭去問李霧:“看出什麽問題沒?”

“嘿,你也看出了不對勁是不是?”李霧湊過去和李東方咬耳朵,“這絡腮胡看上去完全沒碰過牌,但在劉二洗牌和倒牌的時候都動了手腳,無論是自己的牌還是對方的,大小輸贏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劉二只要上套、一直和他賭下去,就不可能贏的。”

李東方嗤笑一聲:“衆目睽睽之下,他動作倒是快。”

“而且這邊上圍觀的人啊,也有和這絡腮胡一夥兒的。劉二身後這個褐色麻衣的,還有稍遠一點留着兩撇小胡子的青衣男子,都是絡腮胡的幫手。”李霧一邊說,一邊給李東方指。

“聽這劉二口音也不是本地人,看樣子,這幫人是串通好了,專門擺小攤子騙外地行商過客的。”

“是咯,他這場子叫對方有輸有贏的,外來人不清楚情況,再被旁人一慫恿,玩起來自然上頭。等把人的油水榨得差不多了,到時候人一走,他們也不擔心有什麽麻煩。”

李東方故意長噓一口氣感慨道:“他們費盡心思做局,可還是不如你的眼睛毒啊,只一局就看出來了,不愧是在六扇門榜上有名的。”

李霧知道這人又是在借機諷刺自己,也不教他占便宜:“你既然想一會兒和他好好鬥一鬥,現在就該來讨好我。”

李東方指着他腰間的同心結:“這個還不算?”

“這是我自己要的,又不是你送我的。”

“那就把這個還我吧,你再重新去猜一次燈謎。”說着李東方就伸出手,要把那同心結取下來。

李霧趕緊捂着不讓他碰:“哎哎哎!都已經送我了!哪裏還有收回去的!”

李東方睨着他:“送?”

李霧趕緊賠一個笑臉:“您想怎麽和他賭,我包您贏就是了。”

兩個人躍下牆頭,由李東方在前領着,擠到了人群裏去。

“讓我也來一把,怎麽樣?”

絡腮胡聽着來人一口地道的北方官話,上下打量了一下今日穿得不算貴氣的李東方:“你要賭什麽?”

李東方把那被劉二踩過的條凳用随身的帕子擦幹淨,好整以暇地坐了上去:“我啊,錢不多。錢袋裏的所有銀子再加上手裏這把刀,就湊個整,算個二百兩吧。這局我要是輸了,這些就都歸你。”

他把錢袋打開來舉在衆人面前晃了晃,引起旁人一連串的驚呼:“好家夥,這些個銀錠子!”

絡腮胡皺眉瞥了眼李東方帶着的長刀,又望了望那些亮閃閃的銀子,有點猶豫:“年輕人,你是從沒上過賭桌吧?開場就賭這麽大,可容易後悔啊。”

李東方見他心存猶疑、沒有立刻上套,繼續抛餌引誘:“我确實從來沒下場玩過,也就看別人推過幾次。沒事,都說新人好運嘛,所以我就來試試。放心,輸了也不會找你麻煩。只是這賭法上,我有一點小要求。”

絡腮胡再看了看李東方的錢袋,壓着眉頭:“什麽要求?”

“這兒一共十六門牌,這一局,你我各八門,輪流分,兩門互為一組。而我只要有一組的牌比你小,就算是我輸了。否則,你就把今晚桌上贏的這些銀子都給我。”

李霧聽了,偷偷踢了一下李東方的凳子,俯身耳語道:“你還真會給我安排差事啊。”

李東方笑了笑,沒答話,眼睛仍盯着對面的絡腮胡:“怎麽樣,你不吃虧吧?”

絡腮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有趣!我杜天寶玩了這麽多年色子牌九,還真是頭一次見有人給自己加難度的,真是新鮮了!年輕人,你這不是在賭,是在給我送銀子啊!”

李東方把錢袋封口的繩子又扯得開了些:“沒錯,我閑得無聊就想散銀子圖個樂,你敢不敢接?”

杜天寶這兒不過是個臨時的街頭小攤,經手的錢自然不如賭坊裏的多。他粗略一算,忙活了一晚上,自己這桌上充其量也就一百二三十兩。再想想李東方錢袋裏的雪花紋銀,他立時被晃迷了眼,覺着這買賣劃算得很,心一橫,大聲應道:“有什麽不敢的,來!”

兩人需先扔色子定莊家。李東方看了一眼杜天寶手中掂着的兩個色子,對李霧使了個眼色。李霧會意,也不動手,只笑吟吟地看杜天寶準備耍什麽花樣。

果不其然,杜天寶擡手就扔出來一個四和一個六。

這局賭的銀子雖然多,但他也不敢太過賣弄、教人看出了破綻,所以只好求穩一些,丢了個十。

李東方撿起那兩個色子,在手裏轉了轉,随便一抛:是一個三和一個二。

——贏了的人有權摸牌,李東方這是故意把牌交在對方手裏。

“洗牌吧。”李東方坐那兒直了直腰,做了個請的手勢。

杜天寶手下骨牌嘩啦啦地響起來,眼睛卻實在忍不住往李東方前面擺着的那一袋銀子瞟了瞟,只覺被勾得心癢難耐。

這一局是今晚賭得最大的,看熱鬧的人也是紛紛抻着脖子掂着腳擠上前來瞧,連眨眼都不舍得。喧鬧中,放着牌九的桌子腿兒忽然顫了顫,帶得桌面也輕輕一抖。

李霧面上不顯,卻悠哉地搓了搓手指。

這些小動作李東方都看在眼裏,他倒是不急,只勾着唇角摸出了腰間的酒囊。

他剛拔開塞子喝了一口,杜天寶那邊已經把牌碼成整齊的八列,大手一揮:“倒牌嗎?”

“倒牌?哦對,還可以倒牌。”李東方眨眨眼,擺出一副迷茫的模樣,又回頭看着李霧,“怎麽倒?”

圍在一旁的人們有的已經爆發出了一陣哄笑:“你這何止是新手,根本是什麽都不懂啊!”“玩完這局趕緊撤了吧,白白丢銀子!”

李東方好像完全沒聽見,仍在等着李霧指點。

李霧憋着笑,裝作認真思考了一下:“第四副的第一支和第二支,往後倒。”

“第四副第……”李東方皺着眉頭,“多少來着?算了,你都聽見了,就按他說的來。”

于是看戲的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杜天寶已經被銀錢沖昏了頭,見他這副外行樣子更是樂開了花。他依着李霧說的先倒了牌,才把面前的八列骨牌分好,于自己和李東方面前各擺了八門。

“年輕人,我這可就要開了啊。”

“開啊,我都等急了。”李東方又不在乎地喝了一口酒。

杜天寶哼了一聲:“輸了你可別賴賬!”

他先上來開了自己的第一門:雜五寶。

杜天寶眉頭微皺,感覺好像哪裏不對,但面上還是故作輕松:“我這牌雖然小,但至少還是一門寶,倒也不算賴。”

李東方摸摸下巴:“雜五寶啊……啧,這樣吧,也別一組組來了,你就一口氣把自己的八門牌都開了。時間不早了,我們快一點。”

杜天寶咬咬牙:“開就開!”

他一門一門地翻開,圍觀的人接連驚嘆,可杜天寶腦門子上卻逐漸開始沁出來汗。

除了他最早開出來的雜五寶,餘下七門則是雜八寶、零霖寶、紅頭寶、板凳寶、梅寶、人寶、天寶。

八門皆是寶,且從左到右一門比一門大,看得在場所有人都一愣一愣的,除了李東方、李霧和杜天寶。

李東方和李霧是有備而來,自然對這結果不感到意外,而杜天寶則是覺得背後越來越涼。

因為這八門牌雖大雖絕,卻根本不是他剛才想洗出來的牌!

他本準備給自己開出來一門最大的至尊寶以保證有一組不輸,其他的幾門倒是要收斂些,如此便可以輕飄飄拿下二百兩,也不會失了在此地的信譽,誰知怎麽就變成了這樣!

但這戲還得演下去,不然不僅僅是這二百兩要飛了,自己擺賭局、出老千的事兒也會被揭穿。

杜天寶強壓下心中的慌亂,趕緊在臉上擺出來一副笑模樣,卻不想說話聲音都在發抖:“我這……是老天爺賜的運氣,八門都是寶!而你只要有一門不是寶,可就輸定了!”

真正的“老天爺”李霧清了清嗓子,用拳頭掩着嘴皺眉,別人還以為他是愁的,其實他是裝得太辛苦。

不光是他,李東方也得演。

“哎呀……這,我可難了。”他努力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只可惜演技拙劣到李霧又差點憋不住笑,“看得我都沒膽子開了。”

“我、我給你開!”杜天寶興奮到嘴都有點瓢。他把手伸向李東方對應着自己雜五寶的那一門,吞了口唾沫,壯着膽子翻開:是雜七寶。

不多不少,正好比他的雜五寶大了一點。

杜天寶直覺要大事不妙,可他活了四十多歲,自認打對面年輕人斷奶的時候就在玩色子推牌九,又在賭場縱橫快二十年,從沒見過如此離奇的牌技。他信不了這個邪,于是一連串地開下去,卻是越開頭皮越麻。

因為這接下來的六門分別是:雜九寶、高腳寶、斧頭寶、長衫寶、鵝寶、地寶。

依舊全是寶不說,而且六組牌裏的每一門都比自己的大了一點。

一副牌九一共就三十二張牌、十六門,如今倆人加一起已經開出了十五門,最後兩張牌不需要他想都知道會是什麽。但杜天寶根本沒膽子去開這最後一門,因為冷汗已經把他內裏衣衫都打濕了,直覺得眼前發黑。

李東方這才不裝了,笑吟吟地坐在那兒,拿着酒囊抿了一口:“怎麽不動了,不就是至尊寶嗎,開啊?”

杜天寶喘着氣,臉色難看極了,全靠胳膊撐在桌上才沒倒下去。

圍觀的人群也不複剛才的吵鬧,偶有幾個不怕事兒大的還在起哄,其他聰明一點的早就看出來這局有問題,連一聲都不敢出。

“怕什麽呀,來,我幫你。”李東方“好心地”捏住杜天寶的手,放到自己面前的最後一門牌上。

他指上一發力,杜天寶立刻痛得龇牙咧嘴的,只好順着他的勁兒把那兩張骨牌翻開來——

果然是一對至尊寶。

這下全場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了:桌上的八組牌,不僅正好是十六門寶,而且每一組裏李東方的寶都比杜天寶的大了一點,一組未輸。

李東方這才撤了手,站起來把酒囊挂回腰間,還不忘把杜天寶跟前的銀子都用刀鞘攬過來推給李霧:“想不到新手運氣這麽好,居然真贏了。”

李霧在他身後笑得得意。

杜天寶只覺得頭都在發昏,眼看着這兩個年輕人要帶着銀子走人,抖着手指着他們,從齒縫裏逼出幾個字:“你……你們兩個,到底是什麽人?”

李東方撇了一眼桌上的牌九,眯着眼笑了:“我?我叫李至尊。”

天寶,至尊。

至尊寶正好比天寶高一等,所以這名字上也正好壓了他一點。

李霧已經快笑破肚皮,尋思李東方這人果然擅長陰陽怪氣。

而杜天寶就算再慫,也能聽出來對方這是故意的了。

他瞬間心頭火起,根本顧不得什麽會不會被識破,擡手就掀了桌子:“你他娘的出老千!”

看熱鬧的人瞧出這是要動手,自覺退開幾步,給他們讓出地方。

李東方示意李霧收好銀子,回頭負手看着杜天寶:“我出老千?除了一開始的扔色子,整副牌我可是連碰都沒碰過,全是你洗的、你分的、你開的。你倒是說說,我怎麽出的老千啊?”

杜天寶被他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

方才他和劉二那一局也是如此,明面上自己根本沒碰過那副牌,可實際上暗地裏确實夥同他人做了手腳。卻不想面前這兩人出千的技藝更高更大膽,竟然明晃晃地把這事兒攤到了面兒上。

所以李東方這問題,他不能答,也根本答不出來。

這會兒人群中也忽然有人大聲嘲諷道:“杜天寶,你天天在這兒擺局騙外鄉人,今兒可算是栽咯!”

“他娘的給老子閉嘴!”杜天寶朝地上啐了一口,挽起了袖子,擺開架勢面對李東方,“故意找茬兒是吧?來啊!”

“原來還是個練過的。可我一個人打你……也太不公平了,還是把你的人都叫上吧。”李東方把烈焰刀遞給李霧,兩根手指分別點向人群中方才李霧提醒給他的兩個人,“這兩位兄弟,都別藏了,趕緊出來幫幫你們老大。”

被他點住的那兩人臭着臉走出來,和杜天寶眼神一對,在牆角各摸了根棍子,立刻朝李東方這邊沖過來。

李東方不慌不忙地走上前,雙眼只盯盯地看着杜天寶。他根本不動手,只在那兩人靠近時淩空一躍,不僅躲過了對方襲來的棍棒,更一腳一個,正中二人的面門,直接把人踢得飛跌了出去。

李霧吹了聲口哨,笑嘻嘻地:“你們這手上功夫也太差了些。”明面上是說人家功夫稀松,實際上又在一語雙關地暗諷對方賭技不行。

和李東方在一起待久了,李霧這張嘴也多少沾染了些他諷刺人的本事。

杜天寶剛邁出去一步,就見自家人被李東方僅用一招就輕松擊退,腿下一軟,差點把自己絆了一跤。他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又覺得眼前地上的光線一暗。擡起頭來,是李東方正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一雙眸子黑沉。

杜天寶剛要往後退,就見李東方一腳欲朝自己胸前踢過來。他想躲避,卻根本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一腳挨到了自己身上,然後就是“嘩啦”一聲,接着胸口、後背、屁股一陣劇痛。

原是李東方一腳把他踢到了那方木桌上,桌子讓他自個兒砸碎了。

杜天寶好不容易從散落在地上的木頭碎片和牌九中爬起來,只見李東方仍笑着立在原地:“這賭呢,本就不是什麽好事。所以你騙來的錢,我也不去找主人了,就當是他們自己買的教訓,以後再敢碰,生死由天。至于你,雖然出老千擺騙局,但我揭了你的老底,讓你在這兒再也擺不了攤子。今兒是上元佳節,我不稀罕殺人,所以你有多遠就滾多遠,這些銀子就當做你們仨交的學費罷。”眼看着賭桌都已經被砸了,看熱鬧的人也一哄而散。倒在地上的三個人瘸着腿、扶着腰,一個個都忍着痛,“哎呦哎呦”地能跑多快就跑了多快。

李霧抱着沉甸甸的一懷東西,目送他們灰溜溜的背影越來越遠:“你這人,怎麽就喜歡放長線釣魚啊?”

“你倒是了解我。”李東方笑意更深,“我今日壞了他在這裏的場子,所以他最有可能召集手下人挪去別處。我們兩個就在後面跟着他們,看還有沒有其他人,又準備往哪兒去。”

李東方和李霧一路跟着杜天寶三人出了鎮子,走到了荒郊野嶺的小路上。

傍晚時落過一點雪,在人聲鼎沸的鎮子裏倒是早化得幹淨,可現在到了郊外,路上皆是雪泥。加上夜裏僻靜,今夜又正是十五,月光明朗,他倆都怕打草驚蛇,所以也不敢跟得太近,只遠遠看着他們的影子。

到了鎮外的小河邊,其中那個褐色麻衣的捂着腰□□道:“不行了……我這腰疼死了,實在跑不動了。”

他方才被李東方踢在了腮幫上,這會兒半張臉都腫得老高,說起話來也是口齒不清。

杜天寶憤憤地踢了一腳路上的石子兒:“那倆狗娘養的,壞老子好事!”

青衣男子蹭了蹭嘴角的血,龇牙咧嘴地道:“杜老大,我們兄弟倆可被打得不輕,這醫藥費你得出吧?而且讓他這麽一鬧,以後我們在這兒都沒法見人了,要怎麽辦?”

“吵什麽吵?哪次少你倆錢了!”杜天寶揉了揉還痛着的肩膀,從腰帶裏摳了半天掏出一兩銀子,“自個兒拿去買膏藥!”

“就這點兒?!你耍我啊?”

“一兩怎麽了,兩個人買膏藥看郎中都足夠了,少來我這兒訛錢!”他瞪了一眼青衣男子,看上去頗有些兇相,直把對方盯得不敢說話了。

“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搞不好明天天一亮就會有人找上門來要錢。我回去辦點事兒,你倆趕緊回去收拾東西,然後來我家找我,連夜走。”

青衣男子将信将疑的:“杜老大,你不會是找個借口甩下我們,自己先開溜吧?”

“少放屁!老子是回去弄錢的!今天賺的全讓那兩個王八羔子拿走了,不再多搞一些,到了別的地方還拿什麽買通人、擺場子!”

“哼,你最好說話算話……”青衣男子拉起麻衣人,兩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杜天寶看他倆的身形消失在了夜色中,才跺腳罵了一口:“狗娘養的……晦氣!”

他罵罵咧咧地沿着河岸走過一座橋,繼續往郊外去。

這回沒走太久,杜天寶就轉身進了一處小院。這院中沒有亮燈,李東方和李霧看不出裏面是個什麽情況,便躲在屋子不遠處的樹影下等着。

不過片刻,他倆就聽見屋裏響起了哭喊聲。只見那杜天寶正拽着個女娃往外走,後面追出來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

“娘——”

“不行……杜天寶,那是你的女兒,你不能賣她!”

女人哭聲凄厲,死死抓着孩子不放手,杜天寶不厭其煩,回身就給了她一腳:“我去你的!”

只這一腳。

女人似是本就病得很重,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挨了這一腳後瞬間失去平衡往一邊摔去,頭也重重地撞在了院子裏的井沿上,身子立刻就軟了。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須臾間,李東方和李霧覺察不對時已經來不及。待他們沖到院門口時,女人已經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了。

李霧瞬間氣極,腳下動作飛快,随手抄起地上一塊石頭向杜天寶沖過去。

杜天寶只覺得身後有什麽響動,然後眼睛一花,頭上猛然一痛,便人事不知了。

把那塊用來敲暈杜天寶的石頭丢到一邊,李霧扶起驚魂未定的女娃,又看向正為女人探查鼻息的李東方:“她怎麽樣?”

李東方搖搖頭。

方才二人懲治惡人的喜,此刻在一片寂靜中,盡數化成了悲。

李霧越發用力地抱緊懷裏的小人兒,擋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瞧見母親血流滿面的模樣:“我剛才……在他進院之前就攔住他就好了。”

“不怪你,是事情變化得太快了。”李東方擡手,輕輕把女人已經失去了光彩的眸子阖上,語氣卻愈加狠厲,“我也沒想到他說的回來辦事……居然是把女兒帶走賣掉,簡直連畜生都不如。”

小姑娘似是受了很大驚吓,眼角盈着淚水,将掉未掉的,一直抓着李霧的衣角發抖。她也就四五歲,應是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李東方看了一眼女孩單薄的衣衫:“冬夜寒涼,你先帶她進屋,給她找幾件厚實衣服,剩下的我來處理。”

李霧強撐出一個笑臉,蹲下來和女孩平視,揩去她眼角的濕潤:“你別怕……外面冷,叔叔先帶你回屋去,好不好?”

小姑娘猶豫了半天,似是覺得眼前之人可信,便擡起小手指了指早已沒了氣息的女人。

李霧忍着眼眶酸澀:“你娘她……她等下就來。”

女孩這才一步三回頭跟李霧進去了。

李東方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心裏忽然湧上一股悲,比這凜冽的北風還冷。

她先把女人的屍身抱進屋裏平放在床上,用随身的帕子為她擋住滿是鮮血的面容,才從懷裏摸出兩截牛筋,又搬出去一把帶着靠背的椅子。

“你留下陪她一會兒,也注意下門外的動靜,如果那兩人來了,只要打不死,随便你怎麽折騰。我和杜天寶,有賬要算。”

李霧點點頭,看着李東方把已經昏過去的杜天寶抗進隔壁的屋子裏。

屋內床榻上的被褥掀開了一半,上面還有一點餘溫,想是這母女二人是正在睡夢中被杜天寶吵醒的。

李霧嘆了口氣,想着這一夜恐怕難以再安眠了,便為小姑娘換上了暖和的衣服。

确保她穿得足夠多了,李霧才拉着她的手溫聲發問:“好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李東方以牛筋把杜天寶的雙手雙腳都捆在靠背椅上,又扯下他一截衣衫,牢牢蒙住他的雙眼。

他給屋內的爐子點上火,将酒囊裏的酒重新燙得溫熱,挂在椅子的靠背上,還在底部戳了一個極小的孔,最後調整好了高度。

那熱酒通過小孔,一點點流到杜天寶的手腕上,又順着他的指尖,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李東方準備好的銅盆裏。

他看着垂着腦袋的杜天寶,悄聲抽出腰間的烈焰刀,卻只在那人手腕上方切了個小口子。

大概因在昏迷中也覺出疼痛,杜天寶眉頭忽然皺了起來。李東方一聲冷笑,反手抽了他一個嘴巴:“醒醒了。”

杜天寶被打得一懵,想睜眼卻發現是漆黑一片,想動作又發現手被人死死捆住。他既慌又怒,連頭上的痛都顧不得,立時大喊大叫起來:“什麽人?!敢動你杜大爺我,活膩了是不是!”

李東方站在他跟前,仍是那副懶洋洋的調子:“這麽快就認不出我來了?”

杜天寶認出他的聲音,下意識就破口大罵:“你他娘的敢綁老子!你……!”

啪!

李東方又抽了他一個嘴巴,直打得他臉上一片火辣辣的。

“杜天寶,看來你還不清楚現在的情況。不如我先告訴你,你再決定要怎麽和我說話,如何?”

被他這麽一扇,杜天寶頭昏得厲害,能聽清他講話已是不易,又哪裏有力氣回話。

“你好好品品,現在手腕是不是有點痛?那是因為我在你手腕上割了個口子,還點了防止血液凝固的藥。仔細聽,你身後是不是有液體流下的聲音?”

杜天寶被他短短幾句話駭得面無血色,說話也磕絆起來:“那,那聲音是……”

“是你的血啊,杜天寶。”李東方生怕他聽不清,俯下身來湊近他耳畔,笑吟吟地道,“那血啊,就這麽一滴、一滴地落在盆裏。你說,需要多久才能流幹淨呢?”

杜天寶哪裏敢去想,李東方倒是先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猜啊,還有半個時辰應該就差不多了。只可惜最多再過一盞茶的時間,你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昏過去,看不見最後結果了。”

杜天寶已經吓得面如土色,抖若篩糠:“李……李大爺!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你就饒了小的一命!求你了,求你了!”

“呵……你以為我是為了你的錢?”李東方拍拍他那高高腫起的臉頰,“好好想想,你剛才都幹了些什麽?”

杜天寶被李霧一石頭敲得腦袋發暈,多想一點便開始頭痛。可為了這條小命,還是賣力氣地回憶着:“我,我回了趟家……”

“回家做什麽?”

杜天寶不敢對着李東方講真話,嗫嚅了半天,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李東方看他不老實講,便用一只手鉗住他的臂膀關節處,痛得杜天寶嗷嗷亂叫:“你不會真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吧?”

杜天寶眼看着逃不過了,才咬牙嘴硬道:“我自己的女兒,我願意賣,你管得着嗎!”

“你不僅想賣女兒換賭錢,還害死她母親一條命……我真後悔,方才為何不早點處置了你,才讓你茍活到現在,造了這麽多的孽。”李東方一手掐上杜天寶的咽喉,慢慢收緊。

杜天寶雙手被制,實在是避無可避,劇烈地喘息着:“你不能殺我……我剛才只是失了手,不是有意的!可你要是真殺了我,你也需要償命的!”

“你這會兒倒是懂法了,不過……償命?”李東方好似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你憑什麽覺得別人能知道是我殺了你?你以為他們還能找到你的屍體嗎?”

聽到李東方是準備毀屍滅跡,杜天寶這才徹底慌了。

李東方笑笑,将手指松開幾分,繼續火上澆油:“啧,真想給你看看,這血落在盆中殷紅一片,好看得很。可惜若是讓你回過頭來,這血便要滴在外面,到時候弄髒了地,便容易被人發現蛛絲馬跡,可不利于我後續收拾。對了,趁你還清醒着,我就和你講講預備如何處理你的屍身,也讓你做個明白鬼,好不好?”

“不……”

“待你的血放得差不多了,我就把這裝了血的盆拿去河水邊沖洗幹淨,再把你抗到後山的密林裏。你可知我為何要先給你放血?因為我這人多少有些潔癖,這樣待我把你切碎的時候,就不會弄得太髒了。你見過沒有?若是沒了血,這肉切開後可都是泛白的……到時候啊,我就在山上東扔一塊,西扔一塊,實在是骨頭塊兒太大的,我就稍微辛苦一點,連着銅盆一起埋起來。要不了多久,你那些殘肢爛肉就會被野獸撿去吃幹淨,什麽都剩不下,誰也發現不了,你說怎麽樣?唉,我和你素昧平生,願意為你花這麽多心思,你可得好好謝我。”

杜天寶聽他把這事兒說得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已經被吓得魂飛魄散,一個勁兒地喃喃着:“不,你不能……你是在騙我……”

雖然嘴上如此說,可杜天寶心裏已經對李東方說的深信不疑。

人都是惜命的,尤其是他這種自私又惡毒的,更是貪生怕死。

方才那一局牌九,他早就看出李東方和李霧來歷不凡,本身就對他二人有了五分畏懼,加上現在雙眼被蒙,什麽都看不見,五分翻倍變作了十分,自是忍不住順着李東方的話把一切往壞處去想,只覺得自己手腕的傷處越來越痛,而那尚溫熱的血液正帶着他的命,順着這條傷口一點一滴地流出。

殊不知那口子也就寸許長,也沒切到血管上,再過會兒血都快凝住了。

杜天寶向來做的是詐賭的買賣,殺人什麽的倒是從未接觸過,自然毫無經驗。而在極度的驚恐之下,他卻居然連屋內只有淡淡酒香、而沒有一絲血腥氣都察覺不到,腦海中只不斷回響着一句話:還有一盞茶不到的時間,你就要因鮮血流盡而死了。

目不能視的滋味兒,李東方自然是懂的。

當人驟然被剝奪了習以為常的視覺,心中總是不免有些慌亂。像他一般的武功高手都不可避免,更遑論功夫稀松、每日涉及不到搏命的普通人。

于是他故意引誘杜天寶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又憑着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經驗,将後續之事描寫得繪聲繪色。

“我看你現在的臉色可是越來越蒼白了,有沒有覺得頭暈氣促、心慌乏力、四肢冰冷冒虛汗?這都說明你快一命嗚呼了。就好好睡吧,待下了地獄,再好好想你都做錯了什麽。”

杜天寶呼吸得越來越快,只覺得李東方提到的哪裏都不對勁,自己渾身上下無一處是好的,嘴唇也抖得厲害,漸漸連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都搞不清了。伴随着李東方抽刀的聲音,杜天寶以為對方終于要對自己動刀子了,最終“嗷”地大叫一聲,再次暈了過去。

實際上他只是因為挨了李霧一石頭而頭昏,至于剩下的一切症狀,都是他內心的恐懼作祟罷了。

李東方還是不放過他,在他腕上狠狠一掐,惹得那快凝上的口子又呼啦啦地冒出血來,還在上面淋了酒液,把杜天寶硬生生痛醒。

這次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聽杜天寶在那兒不住地胡亂大喊:“你饒過我……別殺我!我給你錢,都給你!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別放我的血,我不想被野獸吃了……”

李東方看差不多了,默聲出刀砍斷了杜天寶手上的牛筋,卻沒有為他除下眼前的布,又拿起酒囊和銅盆往後退開幾步。而杜天寶好不容易才恢複了行動自由,但已經被吓得全無理智,好像根本意識不到眼前還蒙着障礙物,只抱着自己的手腕在屋子裏亂滾亂撞:“完了,我死了,我什麽都看不見了……哈哈!死了,我怎麽就死了啊……”

又哭又笑的,竟是徹底瘋了。

李東方任他一人在那兒胡言亂語,把門一關,兀自出去了。

他回去的時候,李霧正躲在房門後的陰影裏等着。

“怎麽了?”

“沒什麽,我怕那兩個人在院外聽見不對直接溜走,所以在這兒盯着。”李霧瞥了眼他身後隐隐傳出杜天寶鬼哭狼嚎的屋子,壓低了聲音,“你把他怎麽了?”

“吓了他一下而已,”李東方笑着撚了撚手上的血漬,眼神中卻帶着殺意,“他既然敢出來擺詐騙賭局,還不是一次兩次,當地的官差不可能一無所知,所以他們必然在私下有勾結。至于今晚之事……雖然他想賣女兒,可畢竟還未進行交易。而殺人一事,他也大可以推脫只是自己失了手,所以就算送去官府,到時也難以讓他償命。更何況,像他這種人,死了也太便宜他了,就該讓他最後的時光都在恐懼中度過。”

“活該!”李霧小聲罵了一句,又拉過李東方看向那小姑娘,“這孩子也不知怎麽了,一直不說話,我問什麽都不答。可我方才明明聽見了她喊娘,你也聽見了吧?”

李東方點點頭。

此時院外傳來一點動靜,李東方和李霧對視一眼:“他倆就交給你了,我去看看她。”

李霧看着遠處的兩道身影,轉了轉手腕:“小意思。他們喜歡賭是吧?小爺就讓他們賭個夠。”

他隐在門後仔細聽着,發覺那二人的腳步走到院門口三丈外的時候慢了下來。

“大哥,你聽到什麽聲音沒?”褐色衣服的男子皺着眉頭,拉住了青衣男子,“那邊屋子裏……什麽動靜?”

青衣男子豎耳聽了半晌,忽然臉色一變:“快走!”

他倆剛轉身跑出去兩步,就聽見身後有破空之聲,然後便覺得身上一緊。接着就是兩具身體背靠背地撞在一起,連後腦勺都互相挨了一下,痛得“哎呦”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待從頭暈眼花中緩過來,二人低頭一看,原是被一條銀索捆在了一起。

兩人驚恐地望過去,卻見是方才賭局上見過的年輕人,正笑着走上前。

他倆清楚,恰如自己兄弟二人為杜天寶打掩護、偷天換日一般,方才那一場怪異的賭局大概率也離不開眼前這人的手筆。之前打起來時沒見到李霧參與動手,如今發現他出手也是迅疾,功夫遠遠在自己兄弟二人之上,當即覺得腳下發軟。若不是因為身體受制,只差當場便要跪了下來。

“大爺,我們兄弟倆只是替杜天寶賣命的,主謀可是他,您要找人算賬可千萬別拿小的們開刀啊!”

“知道知道。杜天寶的賬,那位李爺已經和他算過了。至于你倆呢,我看得出,不過也就是為他把把風、做做僞,确實算不上是主謀,罪過也不如他大。但若是就這麽饒了你們,我心裏頭……還是不舒服啊。”

聽他這言下之意,并無意要自己二人的命,于是便開始一唱一和地求饒:“從前我們也是被杜天寶逼迫的,不是真心要和您二位作對啊!”“只要您放了我們,我高氏兄弟一定為您當牛做馬!”

李霧不滿地咂咂嘴:“這麽快就把杜天寶賣了?你倆這信譽也不行啊,那我怎麽還敢請你倆當牛做馬?”

這當哥哥的明顯機靈些,眼珠兒一轉便知道這話不合李霧的意,忙笑着找補:“那畢竟也是因為杜天寶本就苛待我們不是……您一看就是個面善的,怎麽能和他放一起比。”

“我面善啊?”李霧笑着指了指自己,“那另一位李爺呢?你們再仔細聽聽,杜天寶和他好好聊了一番之後,這會兒可是自個兒在屋裏發瘋呢。”

四下安靜,那杜天寶癫狂哭喊的聲音隔着好遠也能讓人聽得到,顯然已經失了神志。于是這青衣男子也被堵得啞巴了,只能勉強笑道:“那……那只能麻煩大爺您幫我兄弟二人講講好話了。”

李霧背着手歪着頭,笑得眉眼彎彎:“想讓我替你倆求情?”

高氏兄弟倆立刻點頭如搗蒜。

“這樣吧,只要你倆有一人和我賭贏了,也不需要我去做說客,我就自作主張,放你們一馬。”

“可……我倆對牌九都不太會,怎麽好在您老人家前獻醜。”

“那就玩色子,這個總該會吧?規矩你倆定,不限多少局,不論用什麽手段,誰都可以上,只要有一個人贏了我,就算數。不過我可有個條件,這玩法聽你倆的,賭注可要聽我的。你倆若是贏了,我就放了你們,今晚的恩怨盡銷;但我要是贏了,就……”李霧扶着下巴,皺着眉思考。

那高家弟弟被他拖得心裏頭直發毛,忍不住追問:“就……就怎麽樣?”

“你們倆雖然不是幕後主謀,但幫杜天寶騙人血汗錢卻是真的,所以罰還是得罰。老李之前和我講過‘割發代首’,便是削去一段頭發抵命。你倆嘛……抵命是不至于,所以若是輸了,我就拽去你們一些頭發,怎麽樣?”

雖然說這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相比起杜天寶現在的樣子,他倆自然是不會計較一點頭發。加上兩個人都自信能把色子玩得提溜轉,連忙點頭答應:“好好好。”

李霧牽着他們走到院內的石幾旁:“我手裏沒有,你倆身上可帶着色子色盅?”

“有的有的,在我包袱裏。”他倆本就是準備帶着細軟跟着杜天寶跑路,身上東西當然是全的,這用來賺錢的玩意兒自然也不能落下。

李霧作勢要為他們解開飛索,只是手剛挨上,便收了回去:“我若是給你倆松開,不會立刻便跑了吧?”

“怎麽會……您這輕功實在是出神入化,我們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哪裏敢和您顯擺。”

李霧這才笑着将飛索收回了袖中:“誰先來?”

這高家兄弟對視一眼,還是弟弟打了頭陣:“我……我來。”

“怎麽比?”

“這比的規矩……真的随我定?”

“沒錯,都随你。”

“那……我來搖,你來猜點數。猜對了就是你贏了,否則便算是我贏。”

“沒問題。”

高老二從包袱裏拿出家夥什,攤開來放在李霧跟前:“看好了,我拿的是三個色子。”

這玩色子多半是猜大小,而兩人比拼更是少有像這樣要求猜中點數才算贏的,本身已經是相當不公平,更何況高老二還拿了三個色子。這一個色子是六個面,三個色子加起來便是一十八個面,還要人猜中點數,簡直是依着規矩耍流氓。

反正李霧說的是“不論用什麽手段”,他便有恃無恐起來。

可李霧只是笑吟吟地催他:“快開始吧。”

高老二心中暗喜,手中色盅嘩啦啦地搖了起來。他們以賭為生,用的一概東西自然也是好的。骨制的色子被盤得光亮,于木頭色盅裏響得清脆,天花亂墜一般。

這是第一把,高老二只求穩,聽着差不多了便規規矩矩地拍了案板。

李霧蹙着眉想了片刻:“一個二,一個四,一個五,加在一起是十一。”

高老二微微一愣,踟蹰着揭開一看,果然如李霧所說。

李霧笑得開心:“我贏了,那就不客氣了。”說完,便出手如閃電,在高老二的頭頂上狠狠一拽,一把便揪下了少說十幾根頭發。

高老二被扯得頭皮劇痛、嗷嗷亂叫。他捂着腦袋緩了半天,才壯着膽子:“再來。”

“好。”

眼看着取不到巧,高老二便開始耍上了心眼。他在搖色子時将小指也伸進去一同跟着搖晃,如此一來,除了小手指本身發出的聲音,色子之間碰撞加劇,聲音就會更亂。他還特意多搖了一會兒,才暗暗笑着将色盅落了。

“嗯……”李霧故作猶豫,其實只是為了看他倆着急。待見着對方眼中冒出了精光,才慢吞吞地:“這回啊,我猜是兩個三,一個二,加一起是八。”

高老二一愣,再一開色盅,果然如此。他下意識便想用兩手護住頭皮,卻哪裏有李霧快,又被拽掉了十好幾根。

他直痛得龇牙咧嘴地,被李東方踢得青紫的臉如今憋得發紅,仍是不信邪:“再來!”

李霧吹了吹手心:“來。”

高老二一只手背在後面,在兄長的遮掩下,從腰間又摸出了第四個色子。趁着搖色盅的時候隔空換手,順帶指尖一彈,将那第四個色子也丢了進去。

兩局下來,他清楚李霧的耳力非凡,生怕他聽得清楚,所以在将第四個色子丢進去後便迅速落了板。

“這回嘛……我猜是二十。”

三個色子,點數加一起最多便是十八。高老二聽他這麽一說,立時覺得心裏慌了起來,仍強撐着笑騙他:“大爺,您再好好算算。”

李霧卻不上他的當,一雙圓圓的貓眼睛愣是笑成了月牙:“沒錯呀,兩個五,一個六,一個四,加一起可不正好是二十?”

高老二臉色慘白,左思右想也猜不出李霧是怎麽知道裏面裝了四個色子的。想着自己這一揭開,頭皮便又要遭殃,竟是不敢了。

“別磨蹭呀?你哥還等着呢。”李霧幫他打開來,緊接着雙手齊出,在高老二頭上狠抓了兩把。

高老二眼中都泛出了淚花,蹲在地上抱着頭哀求:“不來了……我不來了。”

高老大恨鐵不成鋼地踢了他一腳,咬牙道:“我來!”

“好啊,你要怎麽比?”

高老大想着耍陰招不行,那就幹脆走明路:“我倆比大小!我先搖,你搖得比我大了就算你贏,否則算我們兄弟倆贏!”

這算盤倒是打得響亮:他先搖,而且只有李霧比他搖出來的更大才算贏,若是他一上來就搖的所有色子全是六,那李霧豈不是沒有贏的可能了?

可李霧愣像是沒聽出這規矩更玩賴一樣,還是從容地笑着:“可以。”

高老大一揉鼻子,直接抄起桌上的色盅搖了起來。稀裏嘩啦的,聲音倒是響亮。

李霧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待對方拍板落定才把注意力放回了桌子上:四個色子,全部是六。

高老大一見,立刻咧嘴樂了,指着色子興沖沖地吆喝着:“豹子!通殺!!”

“不錯啊,”李霧點點頭,“該我了。”

他接過色盅,右手帶着在桌上一劃,便裝得所有色子入了盅。只是他不似旁人那種驚天動地一樣的搖法,只是側着輕輕一滾,又将色子頗為用力地在裏面撞了一下就扣在了桌面上,煞有介事地搖搖頭。

見他這幅樣子,高老大更是自信滿滿:“開!快開!”

“真要開?”

“開!”高老大覺得勝負已定,出口的話也有了底氣。

李霧笑着,緩緩揭開色盅。高家兩兄弟湊近一看,立時冷汗直冒。

因為李霧總共搖出了二十五點。

有三個色子都是六,第四個色子卻從中間分為兩半,一面是六,一面是一。

就多了這一點,所以是李霧贏了。

他們畢竟見識有限,被李霧這手法吓得一驚。而高老大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覺得頭皮一緊,然後就是痛得發麻。

李霧拍拍手,笑得輕松:“你輸喽。”

眼看着怎麽都玩不過李霧,高家兄弟倆也不再犟了,跪在地上連連求饒:“大爺,您放過我倆吧,小的們是真的知道錯了……”

“不行!”一貫好顏色的李霧突然發起火來,猛地一拍桌子,“小爺我還沒玩夠呢,你倆得繼續陪我玩!”

贏又贏不了,打又打不過。他倆苦着臉捂着頭,互相看了一眼,居然少見地謙讓起來:“你手法好,你來。”“不不不,還是你來吧,大哥。”

那邊李霧還在兇神惡煞地催:“還能不能行,快點兒!”

院子裏噼裏啪啦地玩得熱鬧,期間還混雜着杜天寶發癫的喊叫聲,李東方卻好像通通沒聽見。他站在榻前,看着拉着母親的手沉默不語的小姑娘,好像陷入了回憶裏。

破廟中以荒草鋪成的床,窗格縫隙中鑽進來的寒風……他就這麽在母親身邊跪了一夜,直到日頭爬上來,有一縷晨曦微光照在母親已經灰白的臉上,好像為她添上了一些血色。

當年自己的身影,和眼前的小人兒逐漸重合起來。

可那會兒自己也已經十歲了,不像她,最多只有四五歲。

有的話雖然殘忍,但是他必須要說。

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次能夠看見母親,他不能剝奪她知道真相的權力。

李東方端來房中的水盆,将帕子浸濕了,又以自己之前覆上的手帕做擋,為女人擦去了臉上的血漬。等到那張因久病而消瘦的面容重新展露出來,李東方才掀開上面的手帕,将重新投幹淨的帕子放在小姑娘手裏:“幫你娘擦擦臉吧。”

小姑娘望着他,猶豫了一瞬,最後還是伸出小手接了過來,笨拙地為母親擦着。

“你不想說話也沒關系,那就聽我說,我知道你能聽懂。”李東方半蹲下來,看着小姑娘,“你娘她……已經死了。你明白什麽是‘死’嗎?”

小姑娘雖然沒有擡頭,但顯然是在聽着的,迷茫地搖了搖頭。

“‘死’就意味着……她以後不能再和你說話,不能再陪在你身邊。過了今晚,我會和那位叔叔一起幫你把她埋了,從此以後你也沒辦法再看見她了。所以你一定要牢牢記着她的模樣,不可以忘了。”

小姑娘顯然對李東方所說的一連串“再也不能”有些無措,害怕得睜大了雙眼,緊緊拉着母親的手。

“這不是你娘的錯,她其實也不舍得你,也想永遠陪着你……只可惜,天不從人願。不過真正犯錯的人,我已經讓他受到了懲罰,也沒有讓你落在他手裏受苦。你娘若是知道了,應該多少會覺得有些安慰。”

小姑娘默默流着淚,俯身貼在母親逐漸冰冷的懷裏,聽着那心口再無熟悉的心跳聲。

“人死了,需要準備後事。等天一亮,我們兩個便會幫你将娘親葬了。你若是一直不能說話,我們也會帶你去看郎中。只是你現在還小,又沒了親人……如果願意的話,就先跟在我們身邊,等你恢複好了,或者時機合适了,再為你尋個好去處。”

李東方撿起掉在床上的帕子,少見地露出幾分溫和:“今夜就好好陪陪你娘吧,我不會打擾你。記住,這是最後一晚。”

他掩好了卧房的門窗,站在大門邊的陰影裏。

夜空澄澈,天上高高懸着一輪圓月,卻照不出團圓。

李霧直到晨光熹微時才放過高家兄弟。

他倆硬生生被李霧拉着賭了一夜,也輸了一夜,眼底一片青黑,頭發也掉了滿地,只覺得腦袋痛得要冒出血來。

因為色子一局玩起來快,所以到後來他倆為了少輸幾回,每次都要搖好久,聽得李霧直不耐煩,一而再、再而三地催。可即便是這樣,他們最後也實在是受不住了,聽到色子聲就開始頭皮發麻地疼,哭爹喊娘地和李霧保證再也不碰這玩意兒了。

“真的?”李霧抄起色盅随意晃了晃,裏面色子仍然響得清脆。

高家兄弟聽到這聲音像是聽到了催命符,死死地抱着腦袋:“不了!再也不賭了!”

“那行,你倆走吧。記着,兩個大男人有手有腳的,要學會自食其力,不許再出來做騙人的買賣。”

“一定一定!多謝大俠恩典!”兩人如蒙大赦,在地上磕了一連串的響頭才倉皇逃走。

李霧抻了個懶腰,心滿意足地拍拍手,将手中的色盅往李東方那邊一抛:“老李,接着!”

李東方聞聲,飛速抽刀砍出,将那害人的玩意兒劈了個粉碎。

杜天寶那屋已經消停了許久,李霧不免有些好奇。推開門一看,原來他整個人都瑟縮在角落裏,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他眼前的布早已被胡亂蹭掉,只是仍抱着手腕,雙眼緊閉,一疊聲地喊着“別殺我、別殺我”。

李東方跟在李霧後面,看他那副魂都沒了的模樣,冷笑道:“就留他在這兒自生自滅吧。”

他這一出聲,杜天寶立刻摸着牆爬起來,又開始大吼大叫:“你是誰!你到底是誰!老子現在成了鬼,我不怕你了!”可待他看清門口站着的李東方,反倒像是活見了鬼一般,連門都不敢靠近,直接撞破窗戶翻了出去,連滾帶爬地跑得無影無蹤。

李霧搖搖頭:“惡有惡報。”他看李東方身後并未跟着那小姑娘,于是又問道:“她怎麽樣?說話了麽?”

“沒有,我和她說的話她其實能聽懂,可也只是以點頭或者搖頭回應。但我看她喉間并沒有傷痕,應是沒有受傷,卻不知為何一聲不發。等幫她料理了母親的後事,我們再帶她去醫館看看吧。”

“你是……和她都說了?”李霧臉上挂着憂,略顯煩躁地撓撓頭,“我都不知道要怎麽和她開口去講……畢竟她還那麽小。”

“總該知道的,現在如果不和她說清楚,我怕她将來會後悔。”

李霧瞧着李東方的神情,莫名覺得他的目光有些黯淡,忽然恍惚了一瞬。

——這人在多年前,在母親去世之時,是不是也有過類似的心情?

李東方倒是沒多說什麽,只把烈焰刀挂回腰間:“我去看看廚房有什麽吃的,最好是能熬一點粥,她應該也餓了。”

李霧愣了一瞬,訝異于一向不喜庖廚的這人今日居然會親自動手。可等他從門縫中窺到那仍蜷縮在母親身邊的瘦小身影,立刻了然。

當年的他……也曾希望過能得到一點溫熱的安慰吧。

這一切可能是冥冥中注定的。

在李東方因賭局的叫喊聲而駐足的時候,在他們因杜天寶詐賭而決定出手教訓的時候,他二人和這小姑娘的緣分便開始了。

為女人落了葬後,李東方和李霧帶着小姑娘跑遍了附近大小城鎮的醫館。他們生怕是遇見了什麽複雜的病症,所以才不惜耗費這許多時間。雖然小姑娘一直不開口,但見的郎中越多,他倆反而越安心。

那一夜她受到的驚吓和打擊确實不小,隔了半個月還偶爾會被噩夢驚醒,所以郎中們都說她是驚懼過度才導致的失聲,确實不無道理。至于其他的,大約是杜天寶從前把錢都花在了自己身上,導致母女倆長期吃不飽、穿不暖,所以小姑娘身體底子有些虛。好在他倆現在照顧得悉心,半月下來居然養得她臉上都多了點軟肉,不再像初見一般瘦弱。

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他們一貫過的是刀裏來火裏去的日子,這段時間是因為顧忌着小姑娘的狀态不好才放慢了腳步。若是哪天有仇家對手突然找上門,總歸是危險的。

在他倆正為如何安置小姑娘而猶豫不決的時候,李東方突然收到舒棠的信:清明前請務必來盧陽相聚,參加靜訓堂的開學儀式。

“張俊清的女學已經籌備好了,舒棠邀請我們過去。”李東方一邊鋪紙研墨、準備給舒棠回信,一邊招呼李霧收拾行李,“這一路遙遠,準備輛馬車吧,我們帶她一起去盧陽。”

李霧正在給小姑娘綁新買的發帶,比劃了半天,卻還是覺得梳的發髻不夠好看。“去盧陽?”他只想了一剎,便明白了李東方的意思。

舒棠和張俊清那邊相對安定許多,确實是個好去處。只是半個月接觸下來,一想到将來會分別……李霧多少有些舍不得。

如果能一直将這小姑娘留在身邊就好了,李霧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那我這就去問問,最好再找匹腳步穩當的好馬,慢就慢點兒,省得她被颠得難受。”

他一推開客棧的房門,就被初春的風迎了滿面。

不過才剛出了正月,這春意便濃了起來,眼見着花都要開了。想他和李東方在應天定下心意之時,也是這般春暖花開的時候。如今已經過去了三年,可那份因愧疚而化成的悸動心緒,李霧到現在還記得。

春天,真的是個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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