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第3章 3
【三】
曾昊是個規劃性很強的人。打從成立祥寧那天起,他就定了個五年計劃,力求每一步都走穩點、每分錢都花在刀刃上,在員工的選擇上尤其謹慎,重要點的位置,都是由他親自挑的。想在他們這行做到出頭,最忌手下人心性散漫,愛摸魚、偷懶、油鹽不進——
“衛汀雨!”
比如這位。
每周例會上,曾昊把衛汀雨當做重點案例揪出來,批評了十分鐘,發現她人在魂飛,氣得頭頂幾根毛都要倒豎,猛地一拍桌子把她魂拽回來。
“你意識到嚴重性沒?!這麽危險的事情,你是不是以為每次都跟電影裏過家家一樣順利?你再這樣擅自行動,還想不想轉正?”
衛汀雨猛點頭,認錯态度十分良好:“我記住了,我下次絕對不會擅自行動、擅作主張了!”
“曾哥,人家跟着天才混的,當然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把工作當 cosplay 算什麽,下次我們再給招點觀衆呗。”
會議室長桌右側,有個眼鏡男皮笑肉不笑道。
其他人望過去,見是後勤部的老大柴祺,了然地交換了個眼神。
柴祺是初創員工,早期公司缺資金的時候也沒離開過,性格有點傲,對走後門的行為深惡痛絕,衛汀雨進來起他就沒給過好臉色。
旁邊有個紮丸子頭的女生輕扯了扯他袖子,柴祺聲音更高了,不屑冷笑道:“有多大本事端多大碗,為了逞個能把別人都害了,以為這給她過家家呢?”
說完,柴祺甩文件夾走人了。
會議室寂靜了幾秒,衛汀雨抿了抿唇,再度低頭道歉,這次鄭重了很多:“對不起。這次是我的錯,我會吸取教訓。”
見她認錯态度良好,曾昊便望向剩下的人嚴肅道:“我們的工作就是在萬米高空走鋼索,要時刻謹記,客戶的利益就是我們的利益,客戶的安全就是我們的安全,随便一點行動偏差都會導致全盤皆輸,細節決定成敗,我們要永遠謹記這點,散會!”
Advertisement
衛汀雨是最後一個出會議室的。
之前在柴祺身邊的丸子頭猶豫了下,随即放慢了腳步,輕拍了拍她小臂:“你……沒事吧?”
實在不是塗姝多管閑事,她是後勤部的,所以知道柴祺批評人的威力,這個小衛一看就性格乖巧,這次冒險完成了工作,帶回了客戶需要的視頻,想也知道,肯定是希望摘掉‘走後門’這個标簽,不知道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去行動的,結果成功了還被罵的狗血淋頭,現在看她擡眼望着自己的迷茫模樣,塗姝一下心軟了。
“柴總其實人不壞,就是……”
塗姝斟酌了下語氣:“反正你別太往心裏去,我們這個工作風險不小,你的安全更重要。”
衛汀雨有點意外,但還是彎眸笑了笑:“嗯,我明白的,謝謝你哦。”
“不用不用!”
塗姝不好意思地躲開她誠摯的目光:“你第一次做成這樣,已經很厲害了,但是行動的事畢竟不是我們的領地……其實我很羨慕你的,能跟着小仇,他那個頁面,我看都看不懂,聰明的人才能做。”
衛汀雨幫她拉開門,随口道:“什麽領不領地,這又不是動物園。”
在塗姝一愣的時候,衛汀雨又笑眯眯補充道。
“不過還是很謝謝你,你人真好,你叫什麽?”
“塗姝,我在後勤那邊。”
“衛汀雨。”
衛汀雨握了握她的手。
塗姝注意到,衛汀雨長袖挽到手肘,手臂修長,腕上還有繞了三圈的墨玉手串,跟她的氣質碰撞出神奇的感覺。
塗姝:“那有時間一起吃飯。”
“好哦。”
衛汀雨沖她揮了揮手,挂上藍牙耳機,搖晃着腦袋回去了。
下午三點,才到公司的仇亦很快聽說了上午的慘劇。
本來昏昏沉沉的腦子瞬間清醒了。
他找了一大圈都沒見到人,還是後勤部的塗姝好心告訴他,衛汀雨被派了新工作,跟着業務組的崔新鵬去開會了。
“啊?”
看出這個話少的技術天才了,塗姝耐心解釋道:“放心,是個很輕松的任務,曾哥看小衛對這邊也感興趣,就讓她跟着熟悉一下業務部的流程,現在給她做個緊急培訓。”
——這是柴祺出的主意,意在讓衛汀雨知難而退。
塗姝當然不會明說,把仇亦帶來的人調走,就算性格再好、反應再遲鈍也會生氣吧。
仇亦倒是沒生氣,他是個清秀略帥的小卷毛,很容易讓塗姝想起家裏養的比熊。
他在塗姝關愛的目光中,憂心忡忡,腳步沉重地走了。
一個小時t後,四樓小會議室門口。
衛汀雨一出來,跟門口的仇亦差點撞的人仰馬翻,她往後趔趄兩步,吓了一跳。
“……你幹嘛啊?”
“你——”
仇亦剛問了一個字,就停住了。
人高馬大的崔新鵬借道而過,嚼着牛軋糖對仇亦道:“對了,小仇你的人我借兩天,我們得出個差,可以吧?不可以也定了。”
仇亦:……
那問他幹嘛。
“你還好吧?”
等人走了,仇亦立馬問道。
“這單新客戶很牛逼,家裏有個上市公司。”
衛汀雨雙臂抱胸,靠着門沿答非所問。
仇亦:“所以呢?”
“獎金提成好多。”
衛汀雨搓了搓掌心,眼睛很亮:“你就先自己幹吧,我知道你可以。”
“你不是說你想坐辦公室的嗎?業務部等于行動部了啊,有可能要經常出……”
仇亦說到一半,話頭頓住。
衛汀雨忽而擡眸,平靜地看了他一眼,用只有他們倆能聽清的聲音道。
“我不可能永遠休息。”
仇亦臉色也輕微地變了變。
他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做他們這行,手上不僅要出得了活,還得适應得了節奏。大腦或身體想保持狀态,就不能長時間脫離環境,一秒的出神可能就斷送一切。
衛汀雨離開上一家公司 GU3,仇亦就以為她真的能放下了。
“你那什麽表情?”
衛汀雨奇怪地看他一眼。
“行了,我下午航班去申城,跟崔組長他們。估計沒時間去看衛桉了。她在李叔那,你有時間去一下,幫我把零食包給她,盯着她抹藥。”
“哦哦好,你自己悠着點。”
仇亦接下禮包,乖乖點了點頭,想想還是囑咐道:“……克制。”
“還沒見到客戶呢,說面談,都不知道什麽事。而且崔組長也不會讓我上的。”
衛汀雨被緊急‘培訓’了兩個小時,非常清楚自己的使命。
——當好挂件。
三個小時後,申城西,28 樓江景大平層。
委托人很年輕,是華悅集團老板匡宸的千金,19 歲,一開門,她那雙杏仁眼已經紅得跟兔子一樣,剛說沒幾句,就變成失控的抽泣。
崔新鵬使眼色,意思是讓她打頭陣。
他胡子都沒剃幹淨,可不想吓到別人。
衛汀雨了然,掏出紙巾,輕聲細語地安慰:“沒事的,你慢慢說,不管什麽丢了,我們都能幫你想辦法,但首先我們也要知道他的情況,年齡,照片這些——”
“他已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
白皙漂亮的千金哭到語氣抽噎:“是我不好,我跟他……吵架……你知道嗎,他很白的嗚嗚……走的時候臉都被我氣紅了,我那天太忙了,脾氣不好,還……還讓他有本事走就,別回來了!”
“沒事的,好朋友會理解你的。那是……是您的同齡人朋友嗎?男性還是女性?”
衛汀雨看了眼手機屏幕,謹慎問道。
崔新鵬給她發了信息。
——問清楚是不是年輕男性,有沒有感情糾葛。
千金淚眼朦胧地掰着指頭數了數,比了個數字。
“差不多……四十歲吧。”
衛汀雨的視線越過她肩膀,落在電視櫃的一排相框上,沉默了幾秒。
“實際,六歲左右?”
千金悲怆點頭。
相框合照裏,一半都是她跟一只雪白薩摩耶的。
衛汀雨:……
這下連崔新鵬都跟着語塞了。
不是說找狗不行,主要是對方開出了接近七位數的高價,他們都先入為主地以為是找人。
結果是千金丢了愛犬,因為家裏人不建議她養,她就悄眯在這邊的豪宅偷偷養着,沒事就往這跑。現在連找上他們祥寧,都是背着父母的,因為知道她一個叔叔曾經找過他們幫忙,她才決定聯系的,多少錢她不在乎,訴求就是快,要最快速度把她的團子找回來。
衛汀雨:“我能看看它照片嗎?”
“可以的,櫃子上,你随便……随便看。”
千金情緒平複了不少。
終于輪到崔新鵬抱着小本子和筆,小心地清了清嗓子問:“匡小姐,介意我問些細節問題嗎?”
衛汀雨在電視櫃旁踱步,時不時抽個相框仔細端詳,已經默默盤算起來怎麽剝削仇亦了。
這尋狗工作,要沒他協助,就沒有速度可言。
她看到一半,眉頭忽然皺了皺,側頭望向窗外。
這大平層戶型開闊,客廳朝南面是落地窗,面向江上,另一側是十字窗,面向小區。
“怎麽了?”
崔新鵬注意到了,擡頭問她。
“沒事,”
衛汀雨唇角一牽:“有鳥飛過去。”
她神态自若地收回視線,目光在垂下時變冷。
有人在偷窺。
衛汀雨對此非常敏感,她的感覺從不騙人。
不過,她和崔新鵬是偶然來的,行程也是臨時決定的。
對方應該是在看……
匡玥。
“匡小姐,你喜歡那個嗎?”
衛汀雨環顧了一圈客廳,指了指地上随意放置的擺件。
bearbrick 熊,星雲大理石款的。
匡玥點點頭:“是,是朋友送的。”
衛汀雨:“我可以仔細看看嗎?這個看起來好貴啊。”
她感慨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複後,無視崔新鵬的眼色,衛汀雨拿起來,在手心掂了掂,翻轉着看了兩圈。
“匡小姐,你晚上有什麽事嗎?”
衛汀雨頭也不回地問,順便把玩具熊一下扣倒。
“我今晚可能沒法跟你們一起,我得跟我爸去個晚宴,推不了的。”
匡玥有點糾結:“只能明天開始……”
“能跟你一起嗎?”
衛汀雨彎起眼睛笑了笑:“不需要進去,能陪你多久就是多久,不下車也行。了解你的日程路線也會很有幫助。”
“嗯……”
匡玥糾結再三:“好的,但只能跟一個,低調一點,不然我沒法跟我爸解釋。”
衛汀雨看向崔新鵬,笑容更加燦爛:“組長,你去還是我去?”
崔新鵬:……
他這麽大塊頭,怎麽低調!
“你去吧,自己多小心。”
“那匡小姐你先準備,我晚上在地庫等您。”
走之前,衛汀雨瞥了一眼随手塞到沙發深處的衣物,低聲對匡玥道:“匡小姐,不要圖省事,去屋裏換衣服。”
下樓後,崔新鵬的怒氣在衛汀雨的解釋中戛然而止,化為錯愕。
“偷窺?!你确定嗎?”
“不能啊,所以我想看看匡小姐家什麽情況,有沒有提醒她父親的必要——”
衛汀雨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崔組長,如果對方父親再委托我們,這是另外的價錢,不能算在找狗裏面,你知道的啊。”
崔新鵬頭疼:“……滾滾滾滾滾。哎!!記得戴好通訊設備,別下車,別亂竄,聽到沒?!!”
衛汀雨已經竄沒影了。
他媽的跑得比狗還快!
崔新鵬懷疑帶她出來是不是個錯誤。
後勤的的柴祺原話明明是——
這新人性格腼腆。帶她見見世面。
*
申城東,溯榕山莊。
寸土寸金的地界今日戒嚴,門口的立柱纏着精細雕花,噴泉随着光線而變化,一輛邁巴赫玄黑 S680 穩穩停下,車牌號一排規整的 8,正安靜等待它的主人。
裏面剛開始了半小時不到,有人沒驚動任何賓客,無聲離了場。
匡宸眼尖,看見那道身影退場,立馬把香槟交給侍應,很快跟了上去。
從宴廳一路沿小道走到前廳,匡宸一直滔滔不絕,熱情又不失分寸,不着痕跡地把面前人捧到了高處,對方話少,也清淡不失禮貌地回了幾句。
匡宸見大廳這竟然馬上走完了,旋轉門近在眼前,不由掃了眼引路的禮儀小姐,眉頭微微一皺,心裏怪人走路速度太快。
他只能抓緊時間,遞去名片:“應董,實在沒想到這麽有緣,您會來這,其實前段時間我也在巴黎的,當時沒碰上,還覺得可惜……來,這是我的名片。”
匡宸已經算在本市站穩了腳跟,但在他之上,還有紮根更深的勢力。
譬如應家。
應家祖上據說紮根北方,後來第一代南下從商,家族裏第二代橫跨政|商兩界,不斷積累着財富。應家旗下的複壹集團,二十年前港城聯交所主板上市,到應修慈這為止,算是富足了三代的頂豪。
但應修慈還要特殊一點。
打從一開始,這人的名字,就不是頂着應家少爺或繼承人的名號入場的。在應家最混亂的危機之際,他一手肅清應家彼時的障礙,除去舊時代的餘音,站穩腳跟時,已是掌權人。
如果說在這之前,應家還會因為繼承人明争暗鬥一陣子,在那之後,答案已經浮出水面——
第三代中,別無他選。
他就是這樣來到臺前,又很快隐沒,應家作風低調,很快消失在各路報刊消息中。
“謝謝。”
應修慈颔首,接過時抱歉了一句。
匡宸立刻明白過來,對方沒有可回過來的名片,立刻爽朗一笑:“交朋友講個緣分,您下次賞光,來我這兒喝個茶。”
應修慈也笑了笑:“好。有緣再會。”
他轉身走出旋轉門。t
噴泉正升起又悠揚落下。
申城夜色是當得起如夢似幻四個字的。夢跌落在紙醉金迷的幻境裏,晚風在夏夜裏吹一吹,吹的衣香鬓影紛紛落,掉入俗世輝煌中。
應修慈的黑色西裝敞開,也被吹得揚起了一角。
禮儀小姐畢恭畢敬地将他引到了黑色轎車跟前,另一位禮賓人員立刻為應修慈拉開車門。
“祝您一路順風,期待您的下次光臨。”
高挑美麗的禮儀小姐雙手交叉,微微鞠了一躬。
應修慈要上車前,動作忽然頓住。
他站在車門內側,人很高,又遲遲沒上去,存在感和壓迫感都非常強。
禮儀小姐便再次彎腰,五指并攏,手臂伸直做送人姿勢,笑意堆在眼角:“請問還有什麽能幫您的嗎?”
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對方手腕,立刻緊張地縮回了手,有些不知所措。
應修慈神色很淡,黑眸微垂,看了眼被觸碰過的地方,又從她的名牌上一掃而過。
他的眉骨生得深而高,讓人看不清所有流淌過的情緒。
像是想說什麽,最終什麽都懶得說,徑直上了車。
但禮儀小姐眼尖地從三角小窗看到了。
她看見男人在後座,側影被勾勒得淩厲,很漂亮的一道人影。他用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手腕,仿佛沾上了什麽。
黑色轎車很快離開,禮儀小姐微笑着最後沖車鞠躬。
同時保持着笑意低聲對頻道內開口。
——真想給他車胎放氣。
同一時間,邁巴赫車內。
“您認識剛剛那位小姐嗎?”
副座上,邵裏推了推眼鏡,語氣有幾分謹慎。
私人領域是應修慈的禁區,誰也踏不進去,他已經問得有點冒險。
“邵裏。”
應修慈語氣不疾不徐,甚至帶着幾分關懷:“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陣子?”
邵裏心裏警鈴大作。
“我……漏了什麽事嗎?”
上次聽話後他真的被發配到倫敦分部休息了整整半年。
他是缺了陽光會死的人!!
“沒事。”
應修慈揉了揉眼窩,靠在座椅上望向茫茫黑夜。
這是個野路子,不好認。
他之前查過還沒被替換的監控,才認得出來。邵裏上次見這個女人,對方頂着個大濃妝,一天內換兩間套房睡。這次不知道‘借用’了誰的身份,又換種打扮,相同的是撲閃的、蒼蠅翅膀一樣的假睫毛,誇張的黑色美瞳。
這種人很多,他曾經見過很多,未來也會持續看見。虛僞,鑽營,有野心卻沒膽量,跟夏日驅不完的蚊蟲一樣。
“您要回老宅嗎?”
邵裏問。
“不用。”
應修慈俯身,手臂從座椅旁拂過,捏下一枚極袖珍的竊聽器。
他拿近了些才開口。
“我讨厭不識相的人,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下一秒,它被捏碎在指間,工作時間連十分鐘都不到。
邵裏注意到動靜,看清是什麽的時候,臉色倏然一變,應修慈卻很平靜,面上沒半分不快之意:“沒事,去西郊。”
這種人是很多。但像這女人一樣狡猾到見縫就鑽的,很少。
現在這樣,已經是他能給對方付出精力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