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陳雲起心頭寒意更甚,臉上卻未表露多少情緒,木讷地應了一聲,拿起放在一旁的食盒,向原定的方向走去。

當遠離老者的視線範圍後,他才止住腳步,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杏樹下,老者收回目光,也是在此時,青年徐徐從樹後走出。

他着錦衣玉袍,氣度不凡,此時手中把玩着一枚瑩白如玉的圓珠,目光落在老叟身上,感嘆道:“梁叟何故要對一個鄉野少年下此狠手?”

語氣似有幾分惋惜,以宋複月的眼力,當然看出了方才老叟在陳雲起肩上看似随意地一拍,卻是斷絕了他的生機。

最遲今夜,那少年便會橫死家中。

梁叟貪婪的眼神落在他手中圓珠上,又看了眼他背後,将蠢蠢欲動的心壓了下來,嗤笑道:“複月公子何時會在意一個凡人的生死?”

語氣隐隐帶着幾分諷刺,死在這位随國公子手上的凡人奴婢不知凡幾,其中無辜者甚衆,連他也有所耳聞,如今竟來感慨他随手教訓了個凡人。

“我只是有些好奇,他如何開罪了閣下。”宋複月不疾不徐道,剛剛生剖老鼈取出圓珠的手被清水濯淨,再無半分血腥。

他正是今日在小集上,以一片金葉子買下那只老鼈,被陳雲起認為人傻錢多的錦衣青年。

顯然,陳雲起的看法錯得厲害,宋複月不是什麽人傻錢多的蠢貨,相反,他做買賣很是在行。

梁叟陰沉地看向宋複月,語氣森寒:“複月公子還是少些好奇心為好。”

如果不是他有個好出身,走到哪裏都有人護佑,自己已然殺了他,将他手中那件靈物奪來。

想到自己前來兩日竟然一無所獲,老叟心中怒氣更甚,無意與宋複月再說什麽,拂袖而去。

陳雲起什麽也沒有做錯,他只是很不巧地出現在這裏,而後倒黴地被老叟遷怒。

誰讓他只是個凡人,蝼蟻一般的凡人,殺了便殺了。

無論對随國王族出身的宋複月,還是身為散修的老者,這都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宋複月看着老叟離開的背影,手中把玩着圓珠,面上始終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在他身後陰影中,黑袍人啞聲開口:“公子,可要先将他解決?”

老叟已有化神修為,若讓他入了不思歸,許是會成為他們的麻煩。

“不必心急。”宋複月的語氣仍舊一片悠然,“一個個殺未免太麻煩了,不如一次解決。”

這些散修行事狠絕,為争奪修行資源可不計手段,要設計他們,并不難。

宋複月眼底浮起幽深笑意。

青年與老叟的這番對話,陳雲起自然是不清楚的,此時他已經踏入藥鋪,不過櫃臺空蕩蕩一片,并不見人。

陳雲起也不急着叫人,只将食盒放在櫃臺,甫一打開,魚湯的香氣頓時飄散開來。

櫃臺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随後便有個十五六的少女閉着眼櫃臺後探出頭來,口中喃喃道:“好香啊……”

陳雲起不由皺起眉,他不認得眼前少女。

小小的杏花裏,何時多了這樣多的外鄉人?

一頭毛驢猛地從內室探出頭來,望着魚湯雙眼放光,眼見它就要沖出來,吳郎中及時在背後拽住它的尾巴。

他看着湯碗,矜持地對陳雲起道:“陳家小子,今日又炖了湯啊。”

陳雲起餘光注視着少女,淡淡嗯了聲。

陳雲起的妹妹陳稚生來體弱,父母過世後,兄妹二人過得很是艱難,當中得了吳郎中不少照拂。

因為這個緣故,陳雲起每每熬湯,也不忘給吳郎中和吳青陽帶上一碗。

就在這時,那頭小毛驢掙脫吳郎中,邁蹄來到櫃臺,目标顯然就是那碗鲫魚豆腐湯。

好在陳雲起反應夠快,才讓這碗魚湯沒有全落在毛驢口裏。

吳郎中松了口氣,拉着臉對少女道:“管管你的驢!”

這驢還真是什麽都吃!

想想之前落進驢嘴裏的草藥,吳郎中不免心中滴血。誰能想到就曬在藥鋪門外的草藥也會遭此橫禍,好在吳青陽及時發覺,才沒叫罪魁禍首在偷吃後順利跑路。

為這個原因,作為驢的主人,少女和驢都被吳郎中扣下來做工還債——她渾身窮得找不出兩枚錢,為了替驢還債,只能留在藥鋪打下手,幫忙分揀藥材,幹些雜事。

“你方才是不是在偷懶?”吳郎中目光犀利地看向少女。

少女目光飄忽:“我剛剛才把藥材分揀完!”

那麽多藥材都分揀完了?

吳郎中半信半疑地打開藥櫃查看,竟然不是胡亂分的,便是他自己來做也難得有這樣的速度,于是勉強誇了少女兩句。

少女笑得有些心虛,她掐了個法訣後就躺在櫃臺後打盹了。

在後院碾藥的吳青陽已經拿了兩只碗出來,将陳雲起帶來的魚湯分了。

吳郎中品了一口,看起來很是滿意,陳家小子這手炖湯的功夫的确少有人能比。

吳青陽還沒喝,一擡眼對上少女渴望的眼神和毛驢流着口水的嘴,在一人一驢的目光下,他實在下不去嘴,幹巴巴地問了一句:“你要喝嗎?”

一人一驢齊齊點頭。

吳青陽只好将魚湯再分出兩份,好在陳雲起帶來的湯不少,倒也還夠。

喝下一碗熱騰騰的魚湯,少女滿足地嘆了口氣,這麽多天,她總算吃上口熱食。

下山時臭老頭子就給了她這頭貪嘴的驢,身上半個子兒都沒有,若不是她已經辟谷,早就餓死在半道了。

“我叫玉琢,多謝你的魚湯。”少女從懷中摸出龜甲,“我給你算一卦?”

她也沒有別的東西能做報答了,少女心中默默流淚,這天下還有修士混得比她還差嗎?不僅窮得一枚錢也拿不出,還要為那頭不省心的驢做工還債。

吳青陽有些好奇地望着她手中龜甲:“你還會算命?”

陳雲起對此并不感興趣,但吳青陽卻是滿心好奇,示意這叫玉琢的少女試上一試。

玉琢手中掐訣,黯淡的龜甲上流光閃動,看得吳青陽和吳郎中齊齊瞪大了眼。

難道她真能……

當流光散去,玉琢看着出現在龜甲上的紋路,不由皺起了眉。

她掐着手又算了一遍。

“怎麽樣?”吳青陽忍不住問。

玉琢又掐了一遍手指,最後垮着臉說:“沒算出來。”

不應該啊,這少年明明只是個凡人,為什麽自己會算不出他的命盤?

她再次運轉靈力,驅動龜甲。

眼見她一遍遍地重複動作,臉上神情越來越趨近抓狂,吳青陽和吳郎中的神情也從期待變成了死魚眼。

他們到底在期待什麽。

散了,散了,吳郎中背着手回了內室。

陳雲起也收拾好食盒,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我一定能算出來……”玉琢看着他的背影,伸手試圖挽留。

再讓她試試!

吳青陽拍了拍她的肩膀,同情道:“沒事兒,剛才的戲法看上去還挺像回事兒的,到小集上說不定能得不少打賞。”

玉琢不信邪地反複驗算,這不應該啊,雖然她修行是有些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怎麽可能算不出一個凡人的命盤?

就在她懷疑人生之際,再次落下的龜甲終于顯現出了模糊字跡,玉琢臉上露出喜色:“算出來了!”

吳青陽探頭看過來,卻沒看明白是什麽意思:“算出什麽了?”

“——大兇!”玉琢盯着龜甲,神情嚴肅,“他快要,死了。”

聽到這裏,吳青陽不僅沒有着急,反而一臉同情地看向玉琢:“你是不是從來沒靠算卦得過打賞?”

玉琢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

吳青陽見此一點也不覺得意外,苦口婆心地勸道:“姑娘,我看你不适合算命,趁早改行吧。”

當神棍也是技術活兒啊。

玉琢這才意識到他把自己當坑蒙拐騙的神棍了。

“我不是……”

但不等她解釋,吳青陽已經抱起裝藥的竹筐往後院去了。

玉琢只能暗自氣悶,但就連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為陳雲起蔔的這一卦究竟準不準,畢竟之前算了那麽多次都沒有結果。

為什麽一個凡人的命盤會如此難以捉摸?

陳雲起并不知玉琢的糾結,他回到陳家小院時,太陽已經完全沉了下去。

拿起砍柴刀,他打算将院中堆積的兩捆柴火劈開,下腹處卻突然傳來一陣隐痛。

不過瞬息,那陣隐痛又倏然消失,仿佛剛才只是他的錯覺。

陳雲起皺了皺眉,并未在意,将柴火劈盡後才停下動作。

用飯,洗漱,他重複着每一日都會做的事,小院裏安靜得令人心悸。

點燃油燈,陳雲起掌燈走過正廳,向自己房中走去。腳步聲回蕩在廳堂中,不知為何,他體內氣血忽地翻湧起來,下腹也就是在此時傳來無法忽視的劇痛,陳雲起腳步一頓,猛地嘔出口鮮血來。

他滿心錯愕,在擡頭的瞬間,對上了竹椅上少女幽深的眼。

那雙眼不複之前無神,深沉得像是望不見底的深淵,令人忍不住心生畏懼。

“你看得見——”陳雲起下意識後退一步,右手緊握成拳,姿态難掩防備。

姬瑤不曾在意少年的防備,目光落在陳雲起身上,許久,才緩緩又道:“你,快死了。”

她的聲音很輕,如同缥缈雲霧,空靈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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