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這是百裏清漪第一次在玉柔面前展露出這樣一面。
以往在她面前, 百裏清漪從來是再溫柔不過的阿姐,就算她做錯了什麽,只要認了錯, 百裏清漪總會輕易地原諒她。
畢竟, 她是她的阿姐。
或許也是因為如此, 才助長了玉柔的野心和貪念。百裏清漪的寬容讓她忘了,能以三境修為坐穩百裏家家主之位的人, 又何曾是好相與之輩。
她後悔麽?
大約是有的,不過她後悔的是自己沒有做得更小心一點, 竟然讓百裏清漪提前發覺。
百裏清漪不知她心中所想,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随着百裏清漪擡手示意, 素衣女使出現在高臺之上, 要将昏迷的百裏萦帶離。
“等等!”眼見百裏萦要被帶走, 陳肆忍不住站了起來,他看向百裏清漪,語氣不算客氣,“方才之事, 百裏家主不打算給我妹妹一個交代麽?!”
方才百裏萦自背後向姬瑤出手, 分明是想要她的性命!
如果不是蛟蛇意外将百裏萦當做祭品纏縛, 或許真會叫她得手,陳肆回憶起方才一幕, 心中怒火中燒。
剛才發生了什麽, 在場修士有目共睹, 百裏氏休想抵賴!
他淮都陳氏,絕不是旁人随意可欺的!
陳肆不清楚百裏清漪幾人間的恩怨, 也不知今日百裏萦身份暴露,本就是她有意促成。
這場生辰宴, 正是百裏清漪用來埋葬百裏萦道途的祭典,她要她失去所在乎的一切,修為,聲名,權勢,成為世人口中笑話。
但在不知情的陳肆等人眼中,就算百裏萦不是百裏清漪的女兒,養在身邊十多年,怎麽也會有些感情。她此時命人将百裏萦帶離,必定是有意偏袒。
陳肆當然忍不下這口氣,就算姬瑤沒有受傷,方才百裏萦想殺她卻是事實。
而百裏萦雖被蛟蛇當做祭品飲血,傷勢看起來可怖,但終究也只是外傷,服下靈丹休養數日即可恢複如初。
難道因為她受了傷,就可以将她做過的事抹消?
陳肆的眼神有些冷,人理應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
在場修士皆以為他和姬瑤是散修,聽到這番質問,暗中都覺訝異,陳肆也不過明識境,如今又還在百裏氏的地盤,他當真不怕開罪了百裏氏。
百裏清漪垂眸看着站在下方的陳肆,臉上神情難辨喜怒,聽泉臺上的氣氛一時有些沉凝。
她會怎麽做?在場修士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同樣的疑問。
衆人很好奇,在得知百裏萦并非百裏氏血脈後,對于自己從前傾盡心力培養的繼承人,百裏清漪會是什麽态度。
在近乎凝滞的氣氛中,百裏清漪終于開口:“身為百裏氏少主,百裏萦當衆行兇,此事,我理應給諸位一個交代。”
說罷,她再度示意,面目尋常的素衣女使在接到她的指令後,竟是毫不猶豫地一指點在百裏萦眉心。
目睹這一幕,哪怕是經歷頗多的六境大能也不由神色微變。
眉心乃是修士紫府所在,一旦被毀,便只有修為盡散的下場。
她竟是如此果決地舍棄了這個沒有自己血脈的女兒。
有人覺得百裏清漪冷血,也有人覺得,如此殺伐果決,才當得百裏家家主之位。
随着一聲悶響,百裏萦的紫府在素衣女使一指下轟然碎裂,即便她已經因為失血過多陷入昏迷,此時也不由露出痛苦之色。
“不要——”玉柔見此情景,只覺心膽俱裂,哪怕她未曾修行,也知道紫府碎裂意味着什麽。
但她什麽也阻止不了,鮮血在赤霞绡上流淌,一滴滴墜落在地,曾經最是心高氣傲的百裏家少主,若是知道自己被廢去一身修為,只怕會比死更難受。
這正是百裏清漪想看到的,她從不對仇敵手軟。
百裏秋惶然地看向自己的母親,一夕之間,她所有的認知好像都被颠覆了。
阿姐……她不忍心再看百裏萦的慘狀,卻被百裏清漪控制着連頭也無法別開,只能将一切盡收眼底。
百裏清漪已經沒有時間了,所以作為她唯一的女兒,百裏秋再不可能像從前一般驕縱任性。
她必須學會獨自面對一切,因為在自己死後,她便再無可以倚靠的人。
百裏秋不知母親心中所想,淚水從臉上簌簌滑落,眼底盛滿恐懼。
玉柔撐起身體看向百裏萦的方向,這一刻,她所有的謀劃,所有的野心,盡數落了空。
悲聲大作,誰也不知她哭的究竟是什麽。
直到素衣女使将氣息奄奄的百裏萦和呆愣在原地的玉柔帶離,站在原地的陳肆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他實在沒想到百裏清漪會這樣果決,可以這樣輕易地就将養了十多年的女兒舍棄。
百裏清漪起身,向在場衆多修士俯身一禮:“百裏氏家醜,請諸位道友見諒。”
沒有人不識趣到在這時貿然開口說些什麽,他們是受百裏氏所邀而來,與玉柔母女又無甚交情,何況怎麽看,這件事錯都不在百裏清漪。
壓下各異的心思,衆人只含笑以對,不過片刻,高臺上的血跡便被清理幹淨,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百裏氏族人哪怕心中再多疑慮,此時也不好當衆質問百裏清漪,只能将到了嘴邊的話強行吞下。
高臺上只剩下姬瑤一人,昆山玉碎在她懷中散發出蒙蒙靈光,也是在此時,聽泉臺周圍,一滴又一滴湖水徐徐上浮,滞留在空中,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輝。
看着這一幕,衆人都不由屏住呼吸,昆山玉碎會順利認主麽?
“難道我們真要看着昆山玉碎認這個二境散修為主?”有百裏氏族老低聲開口,此時出手阻止,尚還來得及。
他身旁老妪聞言冷笑道:“當着這麽多仙門同道的面,你丢得起這臉,百裏家丢不起!”
只要能喚醒昆山玉碎,百裏家便可以此相贈,這可是作為家主的百裏清漪親口許諾的。
另一人忍不住抱怨道:“我早說過,昆山玉碎乃是我百裏家至寶,不該任人來取,如今倒好,這百裏萦不是我百裏家的血脈,這一場生辰宴全是為旁人做了嫁衣!”
就在說話間,昆山玉碎散發的靈光已經落在了姬瑤身上,将素色裙袂也染上光華,這一刻,停滞在空中的湖水盡數墜落,像是落了一場雨。
雨中,昆山玉碎上烙印下了屬于姬瑤的氣息,發出一聲歡快鳴嘯。
這把天階靈器,終究還是為她所得,席間修士心中感慨。
臉色最為沉重的當屬百裏氏諸多族老,比起百裏萦的身份,眼前更為緊要的卻是這得了昆山玉碎的少女。
屬于百裏氏的至寶,如何能輕易外落?不過眼前少女似是散修,這又好辦了許多。
彼此對視一眼,在交換過眼神後,白發白須的老者站起身來:“家主雖有言在先,喚醒昆山玉碎者可為其主,但此物畢竟是我百裏氏傳家至寶,不如這樣,小友既是散修,便入我百裏氏如何?”
聽起來姬瑤似乎并不吃虧,但百裏氏有言在先,此時說這話,顯然是不舍将昆山玉碎給了外人。
若這少女入百裏氏,固然能得其資源培養,但往後也注定要為百裏氏做事,供其驅使。
在場修士俱都看向姬瑤,想知道她會如何應對。
姬瑤只是淡淡看向百裏氏族老,未作回複,陳稚這個身份不錯,她暫時還不打算再換個名字。
見此,百裏氏族老不由面露不悅:“難道你受我百裏氏如此重禮,卻不思分毫回報麽?!”
說罷,一身威壓毫不客氣地向姬瑤碾壓而來。
便在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徐老不着痕跡地将他的威壓化解,沉聲道:“入族之事,何來強迫的道理。”
他乃是天命境的大能,百裏氏族老只能讪讪應是,不敢再動手,心中卻奇怪這位自來與百裏氏交好的大能,為何會出手幫一個不知名姓的散修。
陳肆這才松了口氣,他清楚此時已不是再隐瞞身份的時候,鄭重向百裏清漪一禮:“舍妹意外令昆山玉碎認主,的确該謝過百裏氏,但我淮都陳氏子弟,絕無改姓易族之理!”
淮都陳氏?他們不是散修?衆人都覺意外。
“淮都陳氏,陳肆,見過百裏家主。舍妹陳稚一直在外修行,此番我奉家主之命帶她回到淮都,輕車簡從而行,并非有意欺瞞身份。”
“百裏氏贈器之恩,來日,我淮都陳氏自會奉上厚禮謝過!”陳肆擲地有聲道,淮都陳氏又何須畏懼他百裏氏。
百裏氏族老臉上有些挂不住,他沒想到,姬瑤原來并不是可以随他揉捏的無名散修。
還是百裏清漪向陳肆回以一禮,化解了這場尴尬:“原來是淮都陳氏子弟。我既有言在先,令妹能得昆山玉碎,是她的機緣,又何須回報。”
陳肆的臉色這才好看幾分,若是這樣便再好不過,如果百裏氏想要強留姬瑤,那便麻煩了。
聽着這番對話,徐老的目光在姬瑤和陳肆之間逡巡,只覺她的身份不會這樣簡單。
淮都陳氏這些年,後輩子弟中實在沒有什麽出衆人物。
“她既是在外修行,或許得了其他什麽機緣。”雲岫猜測道。
許是如此,徐老望着姬瑤,眼底難掩惋惜,他難得遇上這樣一個悟性出衆的小輩,卻不能收作弟子,實在可惜。
陳肆再度向百裏清漪拜下,百裏家家主已經表态,其餘人的意見便不那麽重要了。
沒想到來了這樣多的仙門世家子弟,昆山玉碎最後竟然是為自己這個妹妹所得,陳肆的心情不免有些複雜。
不過這樣一來,待回到淮都,族中也無人可欺她。
坐在高臺上的姬瑤看向百裏清漪,淡淡問道:“你們商量好了?”
态度平淡得好像方才發生的這場争端全然與她無關一般。
在場衆人聽得面面相觑,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姬瑤卻不曾在意他們的反應,她抱起昆山玉碎,身形已經出現在高臺之下。站在陳肆與姚靜深面前,她再次開口,語氣還是不見多少起伏:“我要睡一會兒。”
啊?
陳肆有些傻眼,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還是姚靜深及時伸手,接住了直直向前倒下的姬瑤。
體內仙力被封印,只以姬瑤如今修為,要奏那一首禦水謠還是有些勉強。
她竟是在衆目睽睽之下睡了過去?在場修士一陣無言。
百裏氏傾全族之力請來一百七十二仙門勢力,這場生辰宴,卻是成全了眼前這睡過去的少女。
今日之後,九州天下,當知淮都陳氏陳稚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