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佛子2
第6章 佛子2
我保護你
佛子确實殺了活人。五更時,他在摩尼殿見到了奉玄也見過的六位未曾染疫的僧人——奉玄見的是死的,他見的卻是活的。其時智門寺被屍群圍困,藏身摩尼殿的六位僧人自知無望生還,不願變成狂屍造下殺孽,于是懇請佛子為他們解脫。佛子負下六命殺孽,與僧人們相互行過佛禮後,提劍送他們見了佛祖。
昨夜雪中燃起大火,異樣預示着智門寺之變的不可避免——佛子離開靈風觀後借宿在智門寺,變亂發生時,他正在寺中。
四更過半之時,宣德城城南嘉善坊發生火災,一家失火殃及街巷,最終長巷連燒,将整個嘉善坊變成了一片火海。嘉善坊左右兩坊皆開坊救火,智門寺位于嘉善坊之左的修善坊中,不但派了僧人去救火,還開了寺門接收避難的人。開寺不久,突然出現的狂屍夾在難民之中一起進了寺,佛寺淪陷。清淨寶地,碎肉迸濺、千人叫喊哭號——不過短短一個時辰,智門寺已經成為無路可逃的無間地獄。
佛子提劍殺出智門寺時,天色尚未明亮,他不知城中情況,決定負劍前往南城門,聯絡離自己最近的城上駐軍,然而不到城下,他已聽見尖叫哭喊之聲。
夜中宣德城城南多處失火,又爆發屍疫,逃命的人皆向着南城門湧來,希望出城逃難,守城的兵士遠遠看見屍群,立刻按照戒令落下城門,防止屍疫擴散出城。逃難的人們被困在城中,前路不通,後有狂屍,人群争相推擠狂奔,在推攘中有人倒下,人群随即轟然倒下一塊,後面衆人見前人倒下,忙着逃命不惜踐踏而過,不知有多少人被活活踩成血泥,将地面染成一片猩紅。
這場屍疫發生得極其迅猛,城下守軍防得住人潮,卻防不住突變生出的屍群,狂屍沖上上城階道,城上的士兵随即染上屍疫,接二連三變成了狂屍。佛子獨身一人,敵不過成千上萬渴血的狂屍,又聽見警鐘得知官府已經介入,于是離開了南城門,暫時返回修善坊,查看有無幸存的活人。
雪越下越大,蓋在一地猩紅斷肢上。雪地裏依舊透出血意,血色卻不再鮮豔。
佛子當然會說話。他的傲骨成就了他對劍術的追求,他的劍術使他有資格有傲骨。佛子不想和不認識的人說話,不喜歡被人逼着說話。奉玄收起殺意後,他三言兩語道清了原委。
隔着飛雪,奉玄問佛子:“昨夜你為什麽走了?”
佛子冷淡地說:“不想添麻煩。”
二人說話時,呵氣成霧。雪落在奉玄身上,寒意透過衣衫貼上他的肌膚。奉玄說:“雪下大了,進殿。”說完不管對方如何,先進了毗盧殿。
進殿之後,奉玄依舊先查看了殿內的情況,毗盧殿的前後殿門都已無法再鎖上。他在殿角發現了一具腸穿肚爛、腦髓流地的僧人屍體。那僧人似乎是想拽着寶幢爬上去躲避屍群,寶幢經不起拉扯,于是他摔了下來,頭顱被這一摔摔得裂開,将死未死之際,他又遇見屍群,被掏開了肚子。
僧人的頭顱已爛,再無生變的可能。為了防止意外中的意外發生,确定殿中除了血跡和屍體外并無異樣後,奉玄按佛門的規矩合掌向屍體施了一禮,用被扯下的寶幢卷住僵直的屍體,将屍體扶到了屋外的房檐下。屋檐下除了一具屍體外,還有十幾顆頭顱——雪地裏被奉玄和佛子砍下、散落一地的頭顱,此刻都已擺在檐下,被人合上雙目,陷入了永久的安息。
佛子的頭發上和身上落了一層薄雪,他伸手接下飄下的淨雪,洗淨手上的血跡後回到檐下,拂去了薄雪。他生得白皙,拂雪之時,手色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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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過雪後,二人并不說話,關上殿門阻住了風雪。天色本來就陰沉,關上門後,殿中更顯黑暗。
奉玄掏出火折點燃了一支蠟燭。
佛子忽然說:“你叫奉玄。”
奉玄抱着自己的劍,道:“我叫奉玄,我師姐的道號是隐微。”
“奉玄。”佛子重複了一遍奉玄的名字,“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不能在這裏嗎?”奉玄說着看向佛子,沒想到佛子回了一句:“可以。”
佛子說:“這裏很危險。”
“不危險我就不會來了……”奉玄已從佛子口中得知城南淪陷,南城門雖然已經關閉,但是他尚不知城中其他狀況,“我想去佛塔上俯瞰全城。”
“佛塔中困着屍群,我們不會順利地上去。”
“‘我們’?我沒說要和你一起走。”
隔着暗淡的燭光,佛子轉頭看向奉玄,“如果我說我想和你一起走呢。”他的雙眼生得格外好看,只是眼神常常很冷,讓人沒有勇氣細看。奉玄不躲不避看着佛子,佛子的眼中黑白分明,即使在暗室中,奉玄也看清了他的神色——他說得認真,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為什麽?”
“因為我會幫你,你也會幫我。”
佛子的劍術很好。在狂屍出沒的街巷中,他們兩人同行好過一人獨行。奉玄果斷應下了,“好。”
奉玄應下後,佛子接着說:“我一夜未曾閉眼,已經疲憊至極,我希望你能為我護持,讓我休息片刻。”
“你不怕我害你。”
佛子篤定地說:“你不會。”他拈了一支佛案上散落的長香,點燃後插在香爐中。
“為什麽不會?”
“我追求劍道十年,老師要我獨自面敵,師兄弟信任我的劍術。當我手中有劍之時,除了你,只有我母親一人肯将擋在我身前。”
香已經點燃,騰起細細的煙來。
奉玄說:“你若是信我,這炷香燒盡之前,你不必睜眼。”
“多謝。”
佛子與奉玄各自抱劍坐在了拜墊上。一聲“多謝”後,佛殿之中再也無人說話,重新歸于寂靜。毗盧殿中供的是毗盧遮那佛,紫銅佛像彎眉垂眼,莊嚴慈祥。佛眼之下,奉玄聽見了自己和佛子的呼吸聲,佛子果然信他,呼吸漸漸綿長。
佛案上的香爐中燃着一支長香,溫沉的氣味随着袅袅煙霧散開,和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摻雜在一起,形成一種死前幻覺般的氣味。微風吹動毗盧殿檐下的佛鈴,殿外的雪想必很大,落地之時簌簌有聲。
就在不久前,殿外死了十九個人。那十九個人,本來沒有人該死。
久坐之後,奉玄漸漸察覺出疲憊和寒冷。師姐怎麽樣,宣德城內為什麽一夜驚變,喊娘的稚子,屍疫……他默念了兩遍《清淨經》,察覺到殿外起了風。雪似乎停了,刺骨的冷風自毗盧殿的縫隙中吹來,燭火微微搖晃,光暈變得暗淡。
奉玄看向火焰變暗的蠟燭,餘光瞥到了佛子的臉。佛子睡着時眉頭微皺。蠟燭先于線香熄滅了,殿內重新歸于黑暗,只有一點金紅的香頭繼續亮着,昭示出長香暗焰未斷。
佛子的長相不輸奉玄,眉毛黑而且濃,眉形比劍眉精致,英氣卻更勝劍眉。他的鼻梁比奉玄挺直幾分,是以輪廓更加清晰。過了不久,奉玄的雙眼适應了殿中的黑暗,隔着黑暗,他似乎依舊能看出佛子的樣子。他知道佛子的左眼眼尾下有一顆很小的痣,昨日佛子拽住他的手上馬的時候,他看到了。
殿外傳來了腳步聲,像是幾個醉酒又跛足的人在雪裏行走。
奉玄回神轉過頭,握緊刻意劍,有狂屍來了。幾個……聽腳步聲,有四個。
六個以上的狂屍可以成群,成群後猙獰難擋。如今只有四個散屍,不足為懼。
一點金紅長久不滅,線香已經燒了一半。奉玄拔出刻意劍。他說要護佛子安睡一炷香的時間,一定就會護夠一炷香的時間。
一陣狂風,吹開了鎖不上的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