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奔1
第17章 夜奔1
你的猶豫已經令我心滿意足
風吹雪散,天地之間彌漫着的霧氣被血染成了淡紅色,奉玄以一當十拖住山匪,旋踵之間,佛子殺死一個山匪,搶下了謝雲翺的馬。謝雲翺的馬是一匹名馬,這種馬因毛色棕黑有如熊罴,被稱為熊毛。熊毛馬脾性剛烈,不待佛子駕馭就向前奔去,佛子揮劍卸下單人馬鞍,翻身上馬,将缰繩纏在一只手上,用力勒住缰繩,馬匹前蹄騰空半立而起,發出一聲嘶鳴。
大雪之中,佛子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拽住奉玄,把奉玄拽上了馬。
奉玄借佛子一拽飛身上馬,旋身坐在佛子身後,烈馬躁動不安,想要将身上的人甩下去,奉玄只得抱住佛子。佛子知道奉玄已經坐穩,加鞭策馬,馬匹吃痛,沿着白茫茫的雪野向北狂奔而去,将十幾個山匪甩在了身後。
凜冽的風從奉玄耳畔獵獵刮過,奉玄的黑發被風吹散,衣袍也被寒風吹起。他回頭看去,山匪的身影已經變得模糊,他們手中的刀發出寒光,寒光閃爍,顯出追逐之态。
佛子說:“山匪還在追。”
赤黑色烈馬放蹄狂奔,奔跑漸漸平穩。奉玄轉回頭,他稍微松開抱着佛子的腰的手,道:“在追,一時追不上。”
佛子咳了一聲,“他們想報仇……不出幽州,我們并不安全。”
奉玄看見佛子的手上多了一抹刺眼的血紅色。佛子身上的血腥氣遮住了他身上揮之不去的伽羅香香氣。佛子用左手控制着缰繩,奉玄覺得有些不對——奉玄多用左手使劍,對左右更為敏感,他知道佛子習慣用右手。佛子穿了一身黑袍,看不出血跡,但他身上一定沾染着的血跡,其中或許也有他自己的血。
奉玄說:“友人,你受傷了。”說着去接缰繩,他碰到了佛子的手指,佛子的手涼得厲害。
佛子并不硬撐,松了手讓奉玄控馬,“不是大傷。”
“傷在何處?”
“肩上。”
奉玄看向佛子的右肩,佛子外袍的右臂上繡着團金寶相花,順肩流出的血跡将半朵花團染成了紅色。謝雲翺那致命一刀劈下來的時候,佛子絲毫沒有閃躲,因此得到機會殺死了謝雲翺,謝雲翺的刀被奉玄擋住,刀尖掃過佛子的右肩,割開了一道很深的傷口。
佛子受傷之後,又強行搶馬、拉奉玄上馬,傷口撕裂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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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大傷?”奉玄不自覺皺了一下眉,“什麽算大傷。”
佛子又咳了一聲,“你離開幽州,我自會養傷。”
“我離開,你……”
熊毛馬認識回鳥發山匪寨的道路,想要回山,奉玄坐在佛子身後,佛子背着劍又受了傷,他隔着佛子本來就不好控馬,一時來不及和佛子說話,強行拽住缰繩要馬匹改了道,一直順着山勢向北奔去。
鳥發山綿延百裏,黑馬自山下疾行,漸漸将宣德城甩在了身後。
雪越來越大。不必作戰,又騎在馬上,奉玄很快就感到了寒冷,他的衣服幾乎被雪打濕了一半,拽着缰繩的手在寒風裏疼得有如刀割。
佛子說:“我累了。在前面,你把我留下。”他的聲音不像以前,微弱了許多,語氣裏的堅定卻沒有變化。
奉玄單手抓住缰繩,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佛子的頸側,他的手很涼,佛子輕輕偏了一下頭。奉玄沒有摸佛子的額頭,在風雪中,額頭被風吹涼,摸了也摸不出溫度,他探過佛子的體溫後發現佛子發起了低燒。
奉玄對佛子說:“你累了就靠着我。”謝雲翺的窩心一腳踹得奉玄的心口一直隐隐作痛,他不顧疼痛用雙手拽住缰繩,虛抱住佛子,“找到房舍,我們先避雪休息,否則我們都得死在雪裏。”說完夾緊馬腹讓身下的馬加快了速度。
梨雲垂空,馬蹄踏雪,赤黑色烈馬沖進一片枯林,驚起數點寒鴉。奉玄和佛子出城時已将近正午,不幸遇上謝雲翺,一場惡戰後,太陽漸漸偏西。
枯林外有一處村落,奉玄看到屋舍,策馬向着村落行了過去,走近了才發現是一片沒有人煙的荒村。村口有一處破廟,他下了馬,扶佛子下來後拴住馬,兩人用寒雪洗過手上和臉上的血跡,奉玄折下一段木枝,借木枝挽了一個發髻,自己在前,讓佛子在後,一同走進廟中查看情況。
奉玄以劍端頂開前殿半開的殿門,借着天光看見殿中放着一口棺材。棺材釘了棺材釘,安置得很好。廟中有棺材并不是稀罕事,外鄉人死在異地,無法落葉歸根,死後便常常暫厝在寺廟中,等待被同鄉帶回。奉玄知道宣德郡前幾年生過屍疫,猜想這村落大概是因為屍疫漸漸荒廢了,村中沒了活人,死人當然也無法被運回故鄉,只能一直留在廟中。
前殿中供着一尊銅像,身披甲胄,手持金剛杵,佛子說是塞建陀天的銅像。殿中東西兩面牆壁上畫着壁畫,一面畫的是羅剎鬼躲在帝釋天身旁盜取塞建陀天的佛牙舍利,一面畫着塞建陀天降服羅剎鬼追回舍利。
奉玄繞到殿後查看時,忽然看見塞建陀天銅像後伸出一雙枯瘦的手,他立刻拔出刻意劍,那手卻不動了。奉玄走到銅像後,發現那裏藏着一具屍體,早已風幹,或許是因為他開門後殿中吹進了風,屍體又向下掉了幾分,露出了一雙手。
奉玄将幹屍從銅像後搬出,放在地上,找了一塊褪色的緞子蓋住了它。佛子的傷口疼得厲害,為了分散痛意,他問奉玄:“吾友,你不怕麽?”
前殿中沒有其他活物的聲息,奉玄點燃了一堆柴火,“不怕,我倒是覺得它親近。生死有如來去,它不過是比我早去一步,現在即使在我身旁,也不會再害我。”
天地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①。《莊子》外篇中,莊子問道髑髅,援髑髅枕而卧,夢中髑髅答莊子之問,道:“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許多事只是活人在乎,死人不在乎。
奉玄看着那屍體,心想殿中兩生兩死,四人生死相對,倒也不寂寞。他以為佛子在意那具屍體,問:“友人不想讓屍體躺在殿中?那我把它放出去。”
“不必……”佛子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咳了起來。
“我去洗手,回來幫你包紮傷口。”
奉玄出去後用雪洗淨雙手,從行囊中找出一只銀盞,同樣用雪洗過後放在雪地裏承接新雪——新雪自天上而來,不染地塵,少有毒氣,奉玄與隐微藥師下山之後多烹雪飲水,離開宣德前,隐微藥師要奉玄帶上銀盞。
佛子換了衣物。隐微藥師在行囊中塞了金創藥,奉玄找到藥粉,用帶來的清水和紗帶替佛子清洗包紮過傷口,幫他穿好衣服,再次去殿外洗去了手上的血跡。他不怕血,卻害怕手上沾着的佛子的血。雪下得緊,銀盞已經盛滿了雪,奉玄将銀盞拿回了屋中。
佛子靠着柱子閉目坐在火邊,火光溫暖,然而他的臉色在火光之後顯得更加蒼白。奉玄将自己的手在火上暖熱之後,摸了摸佛子的額頭。佛子燒得厲害,受了那樣的傷,又在雪裏吹了那麽久的風,怎麽能不燒得厲害。
佛子握住奉玄的手腕,睜開了眼,因為發燒,他眼中的冷意早已退去,雙眼之間似乎盈着水霧,他說:“我還清醒。”
“友人,牆壁太涼,你靠着我吧。”奉玄坐在佛子左側,讓他靠住自己,把溫過的銀盞遞了過去,佛子喝過水,又閉上了眼睛。
奉玄怕佛子是暈過了去,于是叫了他一聲:“五岐兄。”
奉玄一開始不知道怎麽稱呼佛子。直接叫“佛子”,似乎不夠禮貌;佛子不入道門,他也不好叫他“道友”或者“同道”。佛子叫奉玄一聲“吾友”,奉玄還了一聲“佛子友人”。知道佛子名叫第五岐時,奉玄已經叫慣了“佛子友人”,于是幾乎沒有叫過佛子的大名。
“奉玄,”佛子應了一聲,他忽然說:“雪停之時,你先走。”
奉玄立刻問:“那你呢?”
佛子睜開了眼睛,“必須有人去報信。”
奉玄何嘗不知道自己必須走,一時無話可說,只看着佛子,連佛子左眼下那枚小痣也看得清清楚楚。
佛子望着奉玄,道:“吾友,你的猶豫已經令我心滿意足。在你心中,能有片刻,覺得我一人抵得過十二萬人,我已無憾。”
奉玄忽然覺得心間堵了一口氣,這比謝雲翺踹他的那一腳還讓他難受,悶在他心間,讓他最終嘆了一聲,“我活到這麽大,幾乎沒有嘆過氣。佛子友人,你讓我嘆氣了。”他将一片參片遞給佛子,“含住它,休息吧。雪停了我叫你。”
奉玄給佛子的參片是奉玄入道那年枕流藥師留下的,來自一棵章尾山百年紫參,可以大補元氣,尤其能解邪冷風寒之傷,有養血安神的功效,不可多得。奉玄入道時受了不輕的凍傷,得了兩片參片,那年用了一片。
佛子遲疑了片刻,沒有接,傷口忽然傳來的疼痛讓他蹙了一下眉,“吾友認識枕流藥師?”
“認識。”
佛子忽然笑了一下,只不過是很淺的一個微笑,卻好看極了,也溫柔極了,讓奉玄差點晃神。
佛子說:“她是我母親。”
原來……枕流藥師是佛子的母親。
“這是枕流藥師種下的善因,你該得這個善果。”奉玄堅定地說:“不論枕流藥師與你是什麽關系,你都必須含住這枚參片。你不含着,我會逼你。”
佛子不再推辭,将參片含在口中,靠着奉玄再次閉上了眼睛。
“多謝。”
“休息吧。”奉玄将刻意劍豎在地上,拿在手中。
殿外天色陰沉,眼前的火焰不時跳動,木柴發出噼啪的聲音。塞建陀天銅像在火光的映襯下顏色如金。
佛子啊佛子。
作者有話說:
① 《莊子·大宗師》: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