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蘭阇1

第35章 蘭阇1

故國千裏,深宮十年

兩個穿白袍的少年侍從停在屏風後,沒有走過來。一位梳着雙鬟的少女扶着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宮裝麗人站在屏風之側。

屏風上畫着昆侖奴馭青牛圖,黑面的昆侖奴是十多年前許朝常見的畫中人物。宮裝麗人肌膚微豐,臉上略施粉黛,額角畫着斜紅,額頭上畫着多年前許朝宮中流行的寶相花。

撫子內親王已經三十二歲了,初到許朝時,她只有二十歲。奉玄與她,已有十年未曾相見。

撫子內親王的眼上輕輕縛着一條紗帶。她見過年幼的八郎荀靖之、見過扶風郡王荀彰之,然而,她無法認出奉玄。

六年前,撫子內親王親自刺瞎了雙目。壽安皇太女去世,太子說陛下哀毀過度,不願意再見外人,撫子內親王為了向陛下學完琵琶曲,取針刺瞎了自己的雙目——如果陛下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那她就再也不看陛下一眼。

撫子內親王看不見眼前的人。在婢女的引導下,她與奉玄向對方問了安。

撫子內親王記得八郎的聲音。陛下叫清河郡王荀靖之“八郎”,常常将八郎帶在身邊,撫子內親王剛到許朝時,八郎只有五歲,分不清“內親王”和“親王”的區別,總是叫她“親王”。

奉玄說了話,然而,撫子內親王依舊認不出他。奉玄早已不是孩子了,他已是十七歲的少年人,早就變了聲音。

故人對立,不能相認。

奉玄可以是琵琶師雷執一的學生、入道的修士、第五岐的友人,不能是太極宮中的八郎荀靖之。

奉玄久久地看着撫子內親王,既震驚又難過,眨眼之時眼中幾乎要落下淚來。一別十年,內親王已經失明。故人星散,阿翁如何、哥哥如何,傅母郁康子是否安好……

除了母親和五瓊娘子離世,太極宮中是否一切如故。

撫子內親王與佛子問了安,她問過佛子的傷勢後,再三向佛子和奉玄表達了謝意。

奉玄将玄象琵琶還給撫子內親王,撫子內親王沒有接,微微曲膝對奉玄行了一禮,帶着日本國口音對奉玄說:“郎君,我有一事相求。我在日本國中,曾聽東渡的樂師多次提起雷執一琵琶師。雷師匠手中有寶象琵琶,也曾彈過玄象琵琶。你是雷師匠的學生,可否用玄象為我彈奏《崇明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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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玄将琵琶捧在手上,回道:“內親王殿下,琵琶原物奉還,我彈不出《崇明樂》。玄象只有四弦,《崇明樂》是般涉調五弦琵琶曲。”

佛子不着痕跡地看了崔琬一眼,崔琬垂了一下眼睛,神色如常,讓人難以看出是否是他特意叫來了撫子內親王,來試探奉玄的身份。

撫子內親王輕輕“啊”了一聲,她低頭示意身側的婢女接過琵琶,摸索着接過玄象琵琶,道:“郎君,真是抱歉,是我忘了這件事。我在日本國中,曾拜從許國東渡而來的羅胡闌琵琶師為師。羅師匠在日本國中,将《崇明樂》改成了四弦曲。為了表示歉意,我為郎君彈奏一遍《崇明樂》。”

奉玄道:“何其有幸,有勞內親王殿下。”

崔琬對奉玄和佛子說:“歸坐吧。”他看向撫子內親王身側的婢女,伸手指向主坐榻,道:“師匠請上座。”

撫子內親王尋着聲音的方向對崔琬說:“多謝。”

“不必客氣。”崔琬對着屏風道:“棱伽,慈郎,請到屏風之後來吧。”

跟着撫子內親王進屋後停在了屏風後面的兩個少年侍從走了過來。

婢女引着撫子內親王坐在坐榻上,将撥子交到撫子內親王手中。撫子內親王橫抱琵琶,坐好之後,用日本國語對不知是叫棱伽還是叫慈郎的白袍少年說了幾句話,那少年向崔琬請示之後,退了出去。剩下的白袍少年和婢女一左一右侍立在坐榻兩側。

崔琬坐在了奉玄和佛子對面的坐榻上。

撫子內親王手持犀角撥子,撥了兩下琵琶弦,确定弦聲無誤,随後向奉玄和佛子所在的方向點了一下頭,又向崔琬的方向點了一下頭,示意之後,彈起了《崇明樂》。

玄象琵琶的聲音清脆至極,細聽有金石之聲。

“叮”一聲響起。

《崇明樂》是一首緩和沉穩的短曲。

奉玄聽過四弦《崇明樂》。撫子內親王最經常彈的日本國琵琶曲有兩首,短的那首是《崇明樂》,長的那首名叫《道成寺清姬變》。

撫子內親王的琵琶術精彩絕倫,既能撥弦彈出仙氣,也能彈出森森鬼氣——奉玄第一次聽到《道成寺清姬變》時,被吓得哭了出來,阿翁看他哇哇大哭,再也沒在八郎在身邊時讓撫子內親王彈過《道成寺清姬變》。

奉玄始終沒有聽過完整的《道成寺清姬變》。

《崇明樂》舊曲重聽,撫子內親王的琵琶術更加精進,弦音之中,更顯大氣雍容。奉玄心中感慨萬千,他所有理不清的情緒似乎都随着琵琶之聲飛了出來,最後也如同弦音一般,在回蕩中漸漸減弱,散入了無限的虛無。

《崇明樂》是一首雅樂。太宗朝琵琶師羅胡闌東渡日本,取《尚書·堯典》“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四句話将五弦琵琶曲《崇明樂》改為了四弦曲《崇明樂》,羅胡闌代表大許獨在異國,所作的樂曲聲中,即使含有無限哀傷,最終也歸于溫和典雅。

撫子內親王一曲彈罷,餘音似乎仍在梁上環繞回旋。

室中諸人久久沒有說話。

一個官兵的出現,打破了室內的沉默。崔琬在迎撫子內親王諸人進入屋中後,不曾重新關上屋門,一個官兵在屋外大喊了一聲:“報!”

崔琬隔着屏風,輕輕說了一聲,“何事?”

官兵跪在門外,道:“大人……官署門前有人落下了一個包袱,包袱中……”

“直說無妨。”

“由于包袱無人認領,還發出腐臭味,衙門打開了包袱,裏面……裹着一個血淋淋的腦袋!”

撫子內親王的衣袖略過琵琶,琵琶弦發出“铮”一聲輕響。

崔琬重複了一遍:“腦袋?”

“還有一張用血水寫成的字條,寫着‘王貴義’……這是今天被流寇殺死的一個兄弟的名字。”

佛子看了奉玄一眼,兩個人俱是一驚。剩下的魍魉暗衛,這麽快就來複仇了嗎?

崔琬對撫子內親王道:“師匠,您的琵琶彈得極好。只是現在事情有些不雅,還請師匠回避。”

“勞煩大人了。”婢女扶起撫子內親王,和白袍少年一起走了出去。崔琬和奉玄、佛子将撫子內親王送到了室外,崔琬看撫子內親王走遠了,問那官兵:“紙條在你手中,還是在郡守手中?”

“大人,郡守知道王貴義是我們的兄弟,今天我們報過他的喪,所以要我先将紙條拿給您看。”

崔琬接過沾滿血污的紙條,拿給佛子和奉玄一同看。

那張紙的正面寫着“王貴義”,背面寫着一個“一”字。

那寫字的紙紙質光潤,奉玄知道,那是一種被叫做“東山兔白”的紙。佛子看過紙條,問崔琬:“崔大人,你派去追殺我師弟、最後找到屍體的那三個官兵,都叫什麽名字?”

崔琬示意那官兵回答佛子。

“那三位兄弟叫王貴義、徐業、徐春維。”

沉吟了片刻,佛子說:“死的是追殺崔大人的人。崔大人,我師弟來還你三條人命了,這是第一條。”

作者有話說:

賀蘭奢用東山兔白紙,在宣德給奉玄留的信(被撕了)就是用東山兔白紙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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