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蘭阇2

第36章 蘭阇2

“天生麗質,沒辦法。”

九月初十,幽州下了第一場秋雨。送撫子內親王歸國的隊伍為秋雨所阻,行進得很慢。九月十三,佛子和奉玄跟随着隊伍行到了摩笄縣。

崔琬本來打算從上汝郡城前往管城郡城,然後再前往宣德郡城。在他的計劃中,到宣德時,魍魉暗衛已經除盡,那時他會公布撫子內親王的身份,光明正大派人向盧州鎮軍府傳旨,要盧州軍在盧州最南端的博慶郡接應他們。

然而,在從上汝郡前往管城郡的路上,護送撫子內親王的隊伍遇到了十一只狂屍,秋雨之中,行路本就困難,再加上遇到了游走不定的屍群,隊伍迫不得已,暫時停在了管城郡的轄縣摩笄縣。

摩笄縣在管城郡的西南方向,縣城是一個驿城,主要用于傳信,很少招待外使。傳說摩笄縣是一個悲涼之地,是春秋末年代王夫人打磨發笄自殺的地方,《史記》曾記:趙襄子想要吞并代國,于是與姐夫代王約好相見,在宴會上用特制的酒鬥擊打代王,打死了代王。趙襄子的姐姐是代王的夫人,聽說之後,“因摩笄以自刺”,用打磨得異常尖銳的發笄自刺而死。*

淫雨霏霏,連綿不斷。秋雨之中,寒氣浸染草木,黃葉憔悴枯萎,随着雨水紛紛墜落。摩笄縣城的縣衙土牆低矮,破舊不堪。崔琬推開官署內客房的門,蟲鼠四下逃竄。客房中的家具很少,床帳陳舊,塵土嗆人,不是貴人能居住的地方。

崔琬拜訪過縣令後,将隊伍停在了城內的內傅母寺。內傅母寺是摩笄縣縣城中最華貴的建築:前朝女帝英宗的傅母是摩笄縣人,英宗篤信佛事,登基之後,派人為傅母在家鄉修建了這座祈福的佛寺。

入夜之後,雨聲漸小。縣令派了人守在內傅母寺中,又要求內傅母寺的僧人輪流守夜。不能入睡的僧人聚集在佛殿中,誦念《大悲心陀羅尼經》驅魔祈福。木魚發出輕響,落雨聲中夾雜着秋蟲的鳴叫聲和模糊不清的僧人念佛聲,使得夜色顯得更加漫長凄涼。

佛子信的是佛門法相宗,不念《大悲心陀羅尼經》。佛子答應了崔琬,在殺盡魍魉暗衛并且自己的師弟不再還頭之後,他才會和奉玄離開——九月十三日,夜深之時,佛子的師弟賀蘭奢從撫子內親王所在的屋子的頂上扔下了第二個包袱,包袱中有一顆頭和一張用血水寫着“徐春維”“二”的東山兔白紙。

賀蘭奢應該還會再來一次。他砍下了三個官兵的頭顱,就會還崔琬三個魍魉暗衛的頭顱。賀蘭奢已經殺了兩個魍魉暗衛,魍魉暗衛只剩下最後兩個人,不能再光明正大地追殺撫子內親王和護送內親王的隊伍,卻随時都可能來偷襲。

為了保證撫子內親王的安全,佛子和奉玄抱劍守在廊下。崔琬讓人搬來了一扇障子屏風和兩扇折屏,立在廊殿上,阻擋從背後吹來的風。雨夜月色朦胧,穿堂的涼風吹過,紗罩中的燭火明暗不定。佛子披了一件鶴絨披風,披風上的金線折射燭光,閃耀着忽明忽暗的金光。

鶴絨披風漂亮,披着披風的人更漂亮。

崔琬陪佛子和奉玄在廊下坐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在京中曾聽人說:‘京洛兩都,扶風第五’,現在想來,這話說得是不差的。”

他看向奉玄,道:“奉玄仙客和第五公子棋逢對手,只是不知與扶風郡王相比又如何。說來可惜,陛下留郡王長住京城,然而,郡王深居簡出,又為孝仁太女守孝多年,我竟然沒見過。”

奉玄和扶風郡王怎麽相比呢,他們兩個是孿生兄弟,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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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玄說:“崔大人開玩笑了。天下萬人萬事,不必一一相比。”

崔琬是江表世家子弟,偏愛輕衣緩帶的江表風流,很少穿圓領袍,此時穿着大袖袍,于是籠着手坐在單人坐榻上,他說:“唉,怎麽比不得,誰和誰都比得了,仙客比第五公子好說話。第五公子看我的眼神太冷,要不是他生得好看,我現在也不肯坐在這兒。”

佛子将茶杯放在自己坐榻前的小案上,神态自若地說:“天生麗質,沒辦法。”

佛子說話時,奉玄剛剛拿起茶杯,他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坐在自己對面的佛子說了句什麽,口中含着一口茶水,差點被那口茶水嗆死。

崔琬“哈哈哈”笑了幾聲,道:“古人言:‘悲哉,秋之為氣也’①。第五公子,秋夜漫長,三個人坐在一起,說說笑笑才有趣嘛。”

在崔琬拉着奉玄和佛子閑聊時,撫子內親王身邊被稱為“慈郎”的少年走出了內室。雨依舊在下,慈郎沿着左側的長廊走到前廊,向廊殿中的崔琬三人請安之後,道:“大人,長夜漫漫,獨坐不如圍坐。我家師匠說,雨夜需有熱茶相伴,大人與兩位俠士若是有意,不如與我家師匠一起燒幾枚栗子,聽着雨喝一杯熱茶。”

奉玄和佛子并無不樂意之處。

崔琬說:“師匠有雅興,崔某人定當相陪。天氣微寒,喝茶不如喝酒。”他對立在自己身側的婢女衡娘道:“衡娘,為我備一壺溫酒吧。兩位俠士一個有傷、一個修道,不必備酒。”

衡娘答:“是。”

崔琬問慈郎:“不知師匠是要在屋中聽雨,還是要在廊下聽雨?廊下清寒,點上好香,卻更有雅趣。不如慈郎去問問師匠,如果師匠不嫌棄,就出來吧。”

慈郎聽了崔琬的吩咐,說了一句“是”自行回屋詢問。

佛子提醒崔琬:“崔大人,僧人不能喝酒。佛寺應該沒有酒。”

“不必擔心,酒是我帶來的。”崔琬笑了笑,道:“我的一位朋友不聲不響在盧州投了軍,兩年不曾回京了,我給他帶了幾壇京城的好酒,和一封他父母寫的家書,讓他想想長安的好處。”

崔琬補了一句:“我那朋友也姓崔,只不過和我不是一家。”

崔琬出自宣城崔氏。這天下有兩個人人皆知的崔氏:江表門閥宣城崔氏,忠烈武家臨汝崔氏。

崔琬叫奉玄“仙客”,崔滌也叫奉玄“仙客”。奉玄心念忽動,問崔琬:“崔大人的朋友是不是單名一個‘滌’字?”

“呀,原來有人認識他。”崔琬有些驚訝,答奉玄說:“仙客說的不錯,我那朋友名叫崔滌。我與他年幼時都在國子監讀書,曾共許報國之志,他出自武家,加冠後就投了軍。”

京洛二地有品評人物的風氣,崔琬與崔滌兩個崔家子弟曾被京中人并稱為“南北二崔”,後來崔滌自己跑去了盧州,京中的南北二崔就只剩下了南崔崔琬。

崔琬猶豫着問奉玄:“不知仙客見我那朋友時,他一切都還好嗎?”

奉玄如實回答崔琬:“二月時,我在宣德見到了崔滌大人,他是軍中的中郎将,一切安好。”奉玄對佛子說:“好友,就是崔中郎猜出來,你師弟帶你走了,你們兩個平安無事。”

佛子點了點頭。

崔琬說:“他平安那就好……說來慚愧,我若是早些知道奉玄仙客認識清原,也就不至于在荒野上冒犯仙客了。”他嘆了一聲,“我這朋友是個極有主意的人,自己打定主意要入軍,也不和家裏人說一聲,就那麽走了。入軍之後才寫了一封信回家。”

奉玄聽了崔琬的話,說:“崔滌大人沒有和家裏人說,未必沒有和崔大人說。”

“哈哈哈,他是告訴了我,真是苦了我。我勸不住清原,清原兄消失後,只剩我天天被清原兄的父母追問,我不好說實話,也不好什麽都不說。”

撫子內親王在婢女的攙扶下走到了廊殿中。崔琬讓出主座,佛子和奉玄坐到一側,他坐到了佛子和奉玄二人的對面。

崔琬坐在西面,他吹不得風,于是叫人在廊殿西面挂上了一面防風的猩紅錦簾,簾下兩角墜着青玉獸,防止簾子被風吹起,又叫人添了許多支燈燭,使得廊下顯得更加明亮。

撫子內親王身邊名叫“棱伽”的少年打好香篆,點燃了香粉。香爐被藏在屏風後面,廊殿中不見煙火,卻彌漫開淡雅的香氣。棱伽點的香來自日本國,是一種上品香,名叫“不動伽羅”,以多伽羅木入香,香氣濃郁溫潤,沁人心脾。佛子身上也有伽羅香的香氣,奉玄坐在佛子身側,能聞出這兩種伽羅香的區別:棱伽點的不動伽羅香微帶辛辣氣,不如佛子身上的伽羅香清潤。

佛子的多伽羅木佛珠用的是一種被稱為“醍醐多伽羅木”的最上乘多伽羅木,此木之香有如菩薩心香,令人聞之有靈光一點、醍醐灌頂之感,香氣幽長,冷而微甜,完全不帶苦澀氣和辛辣氣。

右廊下,仆人搬來了幾個小泥爐,用來烤栗子、溫酒和煮茶。

撫子內親王落座後,崔琬說清聊無趣,問奉玄和佛子會不會作詩,知道兩人都通曉格律後,提議衆人一起接詩玩,接不出來的人不許吃栗子。

撫子內親王精通漢文,笑了一笑接受了崔琬的提議。佛子出自武家高門,自然不怕作詩,奉玄也沒有異議,于是崔琬叫衡娘拿來了詩籌。

衡娘抽了第一枚詩籌,說:“第一聯要雙押陽部韻。”

撫子內親王起了第一句詩,道:“天沉如水夜色涼,”沉吟片刻後,感受着模糊的燭光,吟出了第二句:“金屏蠟點十二光。”

衡娘抽了第二枚詩籌,“空籌。”

空籌即對做出的詩并無要求,只要押韻即可,佛子考慮之後,道:“八尺錦簾猩猩紅,琥珀杯飲石榴漿。”

第三枚詩籌,“要重複上聯中一個字,作折腰體,并且要用典。”

奉玄想了一會兒,聞到佛子身上的香氣,想起“荀令衣香”之典,于是說:“石崇輕擊珊瑚碎,荀令留座衣袂香。”

第四枚詩籌,“要有兩個數字。”

崔琬看着衆人,心中不知為何竟然忽地生出了一種不舍之情,他對這一片刻感到不舍,而這一個片刻也馬上就要逝去。他明明尚在情境之中,卻似乎已經感受到了之後的分別。世間諸事,樂極而哀生,他吟出最後一聯,結束了這首詩:“六欲泡影一時盡,他年他歲人久長。”

萍水相逢,今日在座之人,他日或許無緣再見。唯願追憶之時,諸人長長久久,皆在人世。

作者有話說:

* “因摩笄以自刺”: 《史記·張儀列傳》:昔趙襄子嘗以其姊為代王妻,欲并代,約與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為金鬥,長其尾,令可以擊人。與代王飲,陰告廚人曰:“即酒酣樂,進熱啜,反鬥以擊之。”於是酒酣樂,進熱啜,廚人進斟,因反鬥以擊代王,殺之,王腦塗地。其姊聞之,因摩笄以自刺,故至今有摩笄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聞。

①悲哉,秋之為氣也。——宋玉《九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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