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蜉蝣1
第59章 蜉蝣1
鹿盧之劍,可負而拔!
自從進入李延齡的府邸後,除了問候安好,奉玄沒有和撫子內親王說過話,也沒有和佛子說過話。李延齡派婢女服侍他們,要他們暫時休息。婢女一直跟在奉玄身側,奉玄根本沒機會和撫子內親王、佛子私下交談——不過,奉玄在再次見到佛子時,抓了一下佛子的手,将王圃留下的紙條塞到了佛子的手裏。
奉玄并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崔滌留下了十二個士兵,士兵就守在他們的屋外。
天色漸暗,李延齡請撫子內親王前去赴宴。賀蘭奢扶着撫子內親王走在李延齡身側,奉玄和佛子跟在後面,八位盧州士兵跟在最後。盧州士兵共有十二人,剩下四人守衛幾人的住所,沒有跟他們一起離開。夜風偶吹,奉玄走在撫子內親王身後,聞到了內親王身上的香氣,今日要見故人,撫子內親王更換了薰衣之香,用了舊時的梅方香。
奉玄曾經聞到過梅方香。梅方是日本國名香,以日本國京都六條院的梅香為引制成,香氣溫和。撫子內親王西渡不久,日本國京都六條院被雷擊中,發生了火災,六條院的梅樹死在了火中。撫子內親王思念故國,不肯輕易再用梅方薰衣。
奉玄跟在撫子內親王身後,在行走時記下了路線。王圃住在宅邸西邊,宴會之處位置偏東,是一處水殿。
水上傳來聲響。天氣寒冷,水面結了一層薄冰,幾個流人在水中劃船,擊碎薄冰,點亮了水中的燈籠。水中立有高出水面的牡丹石燈,其中的燈燭被點亮後,粼粼水面倒映燭光,很有雅趣。
水殿建在水上,通過長廊與平地相連。殿前一左一右挂了兩排燈籠,顯得十分明亮,讓人一眼就能看見。李延齡說:“我是個武人、是個粗人,不過我知道,在水上聽琵琶時,樂聲最好聽。”撫子內親王說:“大人是知音之人。只是,我們要去水上嗎?”李延齡說:“山中有水,所以建起了水殿。我帶殿下前去,殿下當心腳下。”
李延齡帶路,一行人穿過水廊,行至殿前,李延齡請撫子內親王入殿,賀蘭奢說:“殿下擡腳。”撫子內親王邁過門檻,走進了殿中。
李延齡是武家子弟,少時長在富貴繁華的長安城裏,雖然後來落草為寇,骨子裏仍然保留着京洛人士的傲氣,住在深山之中,吃穿用度仍帶長安風氣。奉玄看見水殿外的燈籠架上挂着燈籠,離近了看清了那燈籠的樣子:那些燈籠有些像太極宮中的宮燈,每個燈籠頂上都裝有小亭,亭有六角,亭下罩有緞子垂罩,每個亭角各自垂下兩條彩縧,兩條彩縧被镂花金片串在一起。縧子随風微動,金片閃着光也微微擺動。
舊時衣香舊時燈,如今不像身在驚悚可怖的屍疫道中,倒是像身在一場京洛舊夢裏。做夢的人是李延齡,可李延齡也知道夢總要醒,所以他想離開。
水殿之前地方狹窄,燈架下守着流人士兵,盧州士兵只能站在長廊上,無法靠近水殿。奉玄和佛子站在殿門外,士兵不許二人進入,要二人解刀,在二人解刀後查驗了二人的衣袖和靴子。
水殿中坐了五個人。水殿之下設有炭槽,地面溫暖,衆人席地而坐,看見撫子內親王走進來,其中四人站了起來。坐着的那人依舊坐着,胳膊放在憑幾上,斜眼看着撫子內親王和賀蘭奢。
李延齡借撫子內親王自重,說:“諸位兄弟,這是撫子內親王,是我在長安時結識的故人。”
不待其他人開口,斜倚着憑幾的男人笑了一聲,說:“原來李哥的故人是個瞎子。”他坐直了身子,說:“李哥說要讓我們和日本國內親王見一面,這怎麽見,你的故人看不見吶。”
賀蘭奢皺起了眉。
李延齡呵呵一笑,說:“結義為兄弟,三弟,你還是要對我恭敬一些,對我的故人恭敬一些。”
被李延齡稱為三弟的人站起身,對撫子內親王說:“內親王殿下,你是真瞎還是假瞎?我怕你看不見我,往後記不住我的恩情。”
李延齡的語氣裏暗含警告,“三弟。”
撫子內親王說:“肉眼不在,心眼自開。我可以聽聲識人,郎君如何稱呼?”
“怎麽稱呼?殿下叫我‘哥哥’就好。”
李延齡額頭上青筋暴起,他說:“三弟,你過來。”
“怎麽,李哥生氣了?李哥非要離開妫州,我的氣也大得很。”
“那你出來和我說,何必打擾客人。”
“李哥心意已定,我說什麽,你難道會聽?”
“你不說,我肯定不會聽。”
“好,我說完就走!我堂堂男子漢,不稀罕哄一個小娘們兒高興。”那人說着就向李延齡走過去。
李延齡負手轉身走到殿外,那人跟着他走了出來。
奉玄和佛子尚未進殿,看着李延齡和他的義弟走出來。
“三弟。”李延齡說:“我們兄弟之間,你對我是真的不滿?”
“李延齡,你專橫獨斷,你要走就走,我今天就把話放在這兒,我絕不走!”
“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呸,我看不起你。”
“你要留下,好,好。”李延齡說:“你往前走,走了就別回來。”
李延齡的義弟立刻就走,李延齡忽然抽出士兵的刀,一刀砍下了自己的結義兄弟的頭。熱血濺在李延齡身上,殿中守在門側的婢女尖叫。李延齡抓着頭,冷眼看向殿裏,問:“誰還不滿?”
“大哥……”
“誰還不滿!”李延齡将刀還給士兵,用手帕擦了手上的血,“窩在一個破山頭,就覺得滿足,我李延齡沒有這樣窩囊的兄弟。”
殿中寂靜無聲。血腥味彌漫開。
“老話說‘兄弟齊心’,咱們是兄弟,不能不齊心。”李延齡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對士兵說:“扔到水裏。”他看向衆人,說:“今天大家說話之前,都要記着,水裏有什麽。”
士兵将尚有溫度的屍體投到了水裏,水面發出“噗通”一聲。
李延齡抓着頭說:“鄙人管教無方,讓殿下見笑了。”
撫子內親王通過聲音大概猜出發生了什麽,額上流下冷汗,說:“大人,故人重逢,不必動氣。”
“是啊,何必動氣。”李延齡重新入殿,手中的頭不停滴血。
“各位兄弟放心,我進了殿,身上不帶刀,今天我們敘敘舊。諸兄弟,別站着,坐。”李延齡看了門口一眼,說:“客人身上要是沒有武器,就快點讓客人進來。”
士兵放殿外的奉玄和佛子進入殿中。
李延齡将斷頭放在了剛才被他稱為“三弟”的人的幾案上,那顆血淋淋的頭大睜着雙眼,警示着所有水殿中的人。
一個婢女吓得暈了過去。
李延齡說:“都滾出去!”婢女們吓得跑了出去。
水殿正中鋪了地毯,兩側鋪有長席。奉玄低頭,數出了毯西第六塊磚。他們的劍就在磚下。今夜恐怕不會輕松度過。
“大哥不必生氣,婢女不堪使喚,酒我們自己能倒。”座中一人說,說完轉頭,對奉玄和佛子說:“公子,不妨摘了帷帽。”
韋衡擔心流人探子見過奉玄和佛子,在奉玄和佛子出發前,囑咐他們二人,盡量戴上帷帽,在必須摘下時再摘下。
奉玄和佛子摘了帷帽。兩人穿着同樣的衣服,摘下帷帽後,座中諸人發出“好相貌”、“連璧”的贊嘆,幾聲贊嘆緩和了氛圍,沖散了剛才的驚變帶來的恐懼感。
李延齡請撫子內親王坐在自己身側,賀蘭奢站在撫子內親王一側。李延齡看撫子內親王身側站了人,就請奉玄和佛子站在自己身側,将他們與撫子內親王和賀蘭奢分開了。
李延齡請諸位兄弟向撫子內親王問好,撫子內親王一一颔首回應。奉玄記下了誰是“陳坪”。
李延齡的一位義弟在問候完撫子內親王後,對內親王說:“殿下眼有微疾,不妨等我們到盧州後,再與我們同行一程。室韋人自稱鵬鳥後裔,格外注重保護眼睛,我聽說有一支室韋人格外擅長治療眼疾,內親王與我們同行,我們為內親王找找會治眼睛的室韋人。”
撫子內親王不置可否,說:“多謝郎君。”
李延齡的諸位結義兄弟問候完撫子內親王,李延齡說:“殿下不辭辛苦,前來見我。我想起幾年前的事情,真是感慨萬千。我想讓人為殿下舞劍,又怕殿下不能盡情欣賞,讓人為殿下奏樂,又怕污染了殿下的耳朵。”
“大人有心。”撫子內親王向賀蘭奢要琵琶,賀蘭奢解下背着的鳴鸾琵琶,解去琵琶錦囊,将琵琶遞給撫子內親王,內親王抱住琵琶,對李延齡說:“大人,這琵琶你可認得?”
“是鳴鸾。”
“是。”
“七年有如一夢。”
“我為大人彈奏舊曲,希望大人能暫時忘憂。”
“是我在長安,在殿下府上聽過的舊曲?”
“大人在我府上聽的第一首曲子是什麽?”
“《秦王負劍》。”
《秦王負劍》曲名來自秦王拔劍擊殺荊軻之事。奉玄呼吸微窒,心懸了起來,他不知李延齡聽的第一首曲子确實是《秦王負劍》,還是李延齡意有所指——今夜将有人行刺。
撫子內親王面色不變,說:“我聽說大人能高歌,我為大人彈琵琶,請大人為我高歌。”
李延齡說:“……原來殿下記得。”
他說:“好。”
撫子內親摸到琵琶撥子,拿起了撥子。
撥子撥動琵琶弦。
“铮——”
李延齡拿起一支筷子,在酒杯上敲了一下。撫子內親王的琵琶聲大氣高亢,李延齡合着節奏以筷子敲擊酒杯,唱:“羅縠單衣,可裂而絕。”歌聲有些顫抖,不是很準。*
內親王繼續奏曲,李延齡慷慨而歌:“八尺屏風,可超而越。”
“铮!铮!铮!”三聲,荊軻三刺秦王,秦王繞柱。李延齡找回了昔日高歌時的調子,唱:“鹿盧之劍,可負而拔!”其聲悲憤激動,令人心酸。
李延齡唱罷扼腕,久久無言。原來他并沒有言外之意,《秦王負劍》的确是他在內親王府上聽過的第一支琵琶曲。
李延齡說:“內親王琵琶術爐火純青。”
撫子內親王說:“大人歌聲超絕。”
李延齡說:“命途多舛,方悟悲憤無力之感。”
水殿外有人傳報:“山下出現了屍群,管事無力應對,請流主前去查看。”
再過一日,只要再過一日,就能離開妫州、離開長悲山,李延齡容不得夜裏出現差錯,他叫四弟陳坪代替自己主持夜宴,要兄弟好好照顧內親王,起身離席。
作者有話說:
*《秦王負劍》曲詞出自《燕丹子》:(荊軻刺秦時說:“)從吾計則生,不從則死。”秦王曰:“今日之事,從子計耳!乞聽琴聲而死。”……琴聲曰:“羅縠單衣,可掣而絕。八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