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塵累3
第58章 塵累3
長得挺好看
孟冬十月,北風徘徊。天氣肅清,繁霜霏霏。①
在冷風之中,撫子內親王進入了妫州地界。
妫州流人依山保聚,大多居住在長悲山山腰附近。山腰建了一道石牆,盧州軍将撫子內親王等人送到牆外,李延齡在牆外等待撫子內親王,遠遠看見旌旗車轎,立刻讓人迎接。山路上霜雪未消,濕滑難行,妫州流人在幾處轎子下鋪了紅氈,賀蘭奢先下轎,随後扶內親王下轎。
奉玄和佛子各自走出了轎子,頭戴帷帽,腰上帶刀,站在撫子內親王身後。日本國男子很少用劍,奉玄和佛子因此換了長刀,将刀帶在身上。昨日奉玄和佛子解了劍,交給了韋衡,韋衡派出的細作會将幾人的劍提前藏進宴會之處。
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紗,奉玄看見了李延齡: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唇上蓄須,膚色微黑,身負武人風氣。李延齡手按長劍,身披舊時甲衣,看見撫子內親王那熟悉的身影,微微蹙起眉,眼中瞬間帶上了淚光。
“殿下!”李延齡站在原地,喊了一聲。
李延齡不敢輕易相信韋衡,身側站了一隊持戟的士兵。
“李大人。”撫子內親王尋着聲音向李延齡颔首致禮。
撫子內親王說:“一別多年,大人聲音如故。”
“六年不見,”李延齡感嘆,“殿下音容不變,讓我想起以前。以前,唉……以前何堪再提!”
賀蘭奢扶着內親王向李延齡走過去,撫子內親王說:“往事休提,大人将來大有可為。”
李延齡看到撫子內親王眼上縛着紗帶,猶豫着問:“殿下的眼睛……”
“多謝大人說我音容未變。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自己了,大人這樣說,我似乎又依稀想起了自己在鏡子裏的模樣。”
“我離京時,傳言說您生了目疾,原來那傳言是真的麽……”
“是。”撫子內親王點了一下頭,“讓大人擔心了。”
“唉,瞧我,忘了問候殿下。”李延齡按禮問候:“殿下一向可好?”
“除了目疾外,一向安好。”撫子內親王說:“大人一向安好?”
“勞殿下問候。茍延殘喘多年,鄙人性命尚在,今日有命再見內親王殿下,追憶往事,不勝唏噓。”
李延齡問候完撫子內親王,問候了帶兵前來的崔滌,下令自高牆後擡出金銀,開箱讓前來的盧州軍查驗。
查驗過箱中金銀後,崔滌讓士兵收了箱子,留下一隊士兵後,與撫子內親王道別。
撫子內親王重新回轎。
奉玄和佛子打算跟在轎側,李延齡盯着兩人的刀看了片刻,說:“路上泥濘,也請二位公子上轎。”
隔着兩層薄紗,奉玄看不清佛子的神色。
兩人各自回了轎,進入了妫州流人的聚居之地:奉玄自轎中看見山腰的高牆後建有幾排泥牆茅屋,豬狗在茅屋間泥濘的土路上行走,遠處似乎有幾處大宅。
跟在奉玄轎側的一個妫州流人士兵拉下了轎窗的簾子,對奉玄說:“不是好地方,怕污了公子的眼。”
奉玄瞬間明白了李延齡讓他和佛子上轎的用意,李延齡看到他和佛子帶刀,怕他和佛子記住來路後帶着內親王逃跑。敢于刺殺韋衡,想通過韋衡的死攪亂盧州局勢,從而在盧州分一杯羹——能在混亂的屍疫道當上流主的李延齡果然不是什麽心思簡單的人。
隊伍東繞西繞,走了許久才停下。奉玄不知道這是李延齡故意要擡轎人這樣繞路迷惑他們,還是路就是這樣——為了防止狂屍沖入高牆後狂奔直走,他們特意将路建成了這樣。
車轎停在了某處宅邸的小院中,轎外的人請奉玄下車,奉玄下車後猛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與佛子、撫子內親王的車轎分開了。此時他只慶幸,賀蘭奢與內親王共乘一轎,不曾像他這樣被人分開。
小院的西牆極高,應該是靠着宅邸的西牆建的。牆下種了地錦,翳郁地錦順着高牆攀爬蔓延,一半葉子在寒風中轉了顏色,豔紅如血。葉下層層藤蔓幾乎遮住了高牆原本的顏色。
奉玄大致判斷出小院在宅邸中的位置,問跟着轎子一起來的妫州流人:“不知殿下身在何處?”
“公子莫急,我先帶您去稍稍休息。”
“見不到殿下,我無法安心休息。”
“咱王哥說了,請客人好好休息,換好衣服來參加宴會,賓主盡歡。”
“殿下也會參加宴會?”
“小人不知道。”
“不必休息,你現在就帶我去。”
“參加宴會不能帶刀。”
奉玄解下長刀遞給對方。他身上藏着兼忘短刀。
“那請吧,公子。”那流人引路,帶奉玄走出小院。
宅邸中堂屋高大。帶路的流人引奉玄穿過一間堂屋,屋前挂着珍珠流蘇燈籠,屋中擺着錦線墨龍屏風,日光自屏風前透過,繡線反光,光澤流動,其華美遠超絹紙畫屏,屏風後擺着兩支紅珊瑚。
李延齡打算帶妫州流人進入盧州,此時還不收起的東西,大概是不打算帶走的東西。奉玄走過陳設精致的堂屋,想起進入山腰高牆後瞥見的茅屋,原來流人之間,自有天壤之別。奉玄以前從沒體會到過如此強烈的分裂感——由權勢帶來的分裂感,韋衡在盧州權勢逼人,然而韋衡在軍營中點蠟燭時,不肯點滿十五支蠟燭。
奉玄跟着帶路的流人走到一處大屋前,屋前站了一排持刀的士兵。屋中似乎坐了人。
那帶路的人說:“王哥,人帶來了。”
屋中的人說:“去領賞。”說完似乎是對奉玄說:“請。”
屋中的婢女打開了屋門,奉玄看不清屋中說話的人的模樣,聽聲音覺得他應當是個年輕人,嗓音有些細,似乎不是強健之人。奉玄問:“不知閣下知不知道殿下身在何處?”
屋裏坐着的人并不回答奉玄的提問,反而問他:“你是日本國的人?”
“請閣下先回答我。”
“我進來陪我說幾句話,我帶你去找她。我嘛……身份很貴,來這裏的人,都得讓我挑挑。”
奉玄向屋門附近走了一步,一個士兵橫刀擋住他的路,要查驗他的衣袖。奉玄穿了一重白衣一重紅衣兩重裏衣,外罩兩件袍子,最外層罩了一件紗衣,紗衣下是一件白面紅裏寬袖圓領袍——日本國的圓領袍改自許朝圓領袍,唯一不同的是圓領處稍有立起。奉玄拱手,将手懸在胸前,垂下外袍的衣袖。那士兵檢查他的幾層衣袖,除了一把折扇沒有摸到任何東西。
士兵将折扇呈給屋中的人。那是一把本來屬于棱伽的五骨金粉折扇。
屋裏的人打開折扇,看了半天,沒看出異樣。
“屋裏沒風,你摘了帷帽。”
奉玄聽見院牆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想必是有人來了。他說:“閣下先還回扇子。”
屋中的人拿着折扇走了過來,打開折扇又合上折扇,這就要用折扇去挑奉玄的帷帽垂下的薄紗,姿态輕佻。
對方挑開了奉玄的帷帽。
奉玄冷冷看着對方。
“嘶——”對方說:“長得挺好看。”說完拉起奉玄的左手,不顧奉玄攥着拳,硬是一根一根摳開奉玄的手指,把折扇放了奉玄的手裏,然後又捂着他的手讓他合上了手,“你哥讓你收好。”
他說:“一把破扇子。扇子不重要,你要記住路,來找我的話,我會疼你。”
奉玄的左手被抓着,擡起右拳直接給了面前的人一拳。
“王圃!”突然有人大叫一聲。李延齡急匆匆走了過來,他大步走到前面,“啪”一聲給了剛被奉玄打了一拳的那人一個耳光。
“你他娘的幹什麽呢!這是貴客、貴客!”
“姐夫!”王圃被一拳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臉說:“你為了一個娘們兒和她的小白臉打……”
王圃話還沒說完,李延齡又給了他一耳光,直接将他打得趴在了地上。
李延齡氣得臉色發紅,大罵:“我的客人,你也敢動!”說完看向奉玄,替王圃賠罪,“公子恕罪,這是我亡妻的弟弟,小時候發燒,心智出了些問題,一直有些毛病。他既然有病,姐姐又不在人世,我對他也多有放縱,養得他生出了欺男霸女的惡習。小過不改,積成大錯,他的錯也是我的錯,公子看我的面子,饒了他的冒犯吧。”
奉玄收起折扇,直接摘下帷帽,淡淡地說:“不礙事。”
李延齡聽他的語氣,聽出他的不悅,揮手讓士兵把王圃關到屋子裏。
王圃在屋裏被人摁住,掙紮着大喊:“李延齡,你這個王八蛋!你也有臉提我姐姐,你害死我姐姐,今天又欺負我。你個王八羔子!”
李延齡恨恨地說:“堵住嘴,把他帶走,今天不許他說話!”然後請奉玄跟自己一起去見撫子內親王。
奉玄說:“大人的妻弟非要摸我的手,我想洗手。”
李延齡說:“請、請。”讓屋中的婢女備上溫水,請奉玄進屋洗手整理衣服。
奉玄撩水洗手,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他愣了片刻,擦幹手後,對站在自己身前的婢女說自己要整理衣服,請她回避。婢女回避,奉玄拿出折扇,打開了折扇。折扇裏不知何時夾了一張字條:“劍在毯西第六磚下,座中陳坪不可殺。”
是王圃。
王圃說“你哥讓你收好”,奉玄以為他自稱為“哥”,随後王圃又自稱為“我”。大概他說的“你哥”,不是指自己,指的是韋衡。
奉玄見到的王圃可能是真的王圃,也可能是假的,對于這個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韋衡的人。原來他是韋衡的人。
作者有話說:
①孟冬十月,北風徘徊。天氣肅清,繁霜霏霏。——曹操《步出夏門行·冬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