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狼子1

第62章 狼子1

沖雪狗勾

雪下越大,韋衡在雪地裏跪了整整一天。

韋德音晚上去看韋衡,沒有說讓韋衡起來。韋衡跪着,韋德音心中亦不好受。天氣寒冷,韋德音被寒氣刺激得咳嗽了兩聲,韋衡看着姨母走過來,聽見她咳嗽,雖然跪着,下意識就伸出了手,想去扶住她。韋德音看了面色慘白的韋衡一眼,忍不住皺了皺眉,眼裏帶上了淚光,她恨韋衡自作主張,可是她也就只有韋衡這一個外甥。韋德音心中沉痛,氣惱地斥責韋衡:“韋衡,你做事之前,多想想自己的命!”

韋德音直接叫了韋衡的名字。

韋衡被凍得唇色青紫,幾次昏死過去,昏醒之間神智昏沉,臉上的神情早已麻木,忽然看見姨母,瞬間覺得委屈,眼睛也變得酸澀,他想對姨母說什麽,或許是想辯解,或許是想讓姨母保重身體,卻終究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最後只叫了一聲“姨母”。

韋衡跪了一天,嗓音沙啞。

韋德音聽他叫了一聲“姨母”,說:“韋衡,我就你這麽一個外甥,你還知道你是我外甥。你辦事之前,不想盧州百姓的死活,你也但凡想一想我呀。”

韋衡看姨母眼裏有淚光,不知為何害怕起來,他不怕韋德音罵他,唯獨怕傷了姨母的心。他想去碰姨母,又怕惹姨母生氣,伸了手又縮了回來,說:“外甥混賬,給姨母添麻煩了。”

韋德音從來不是冷酷無情的人。她看韋衡想拉自己的袖子,又看他把手收了回去,不自覺嗓音也啞了,說:“你也知道自己惹了麻煩,你惹了大禍。”

韋德音身側的侍衛看韋衡臉色極差,脫下自己身上的披風,給韋衡披在身上,韋德音紅着眼眶說:“他自己都不要命了,你管他做什麽。”

“你說說你……”韋德音聲音哽咽,話說了一半,再也說不下去。她微微偏頭,審視自己的外甥,似乎隔着眼前的韋衡看見了十幾歲的韋衡。人怎麽就這麽大了,韋衡長大了,會辦事也會惹禍,其實韋德音不需要韋衡立什麽功,如果他是廢物,她也不會生氣,他能安安穩穩活着就行了。人養一條狗尚且會為狗傷心,何況韋衡是個韋德音看着長了十年的大活人。茫茫天地之間,韋家只剩下了韋德音自己,韋德音氣韋衡做事沖動,卻更怕自己保不住他——今年二月,韋衡剛剛因為帶軍進入幽州被太子處罰。

韋衡脫下侍衛給自己披上的披風,說:“外甥沒事,姨母別難過。”

“你跪都跪不穩了,再跪就要死在雪裏,還要瞞我,說自己沒事。”韋德音嘆了一聲,說:“起來吧。”

韋衡跪了一天,粒米未進,跪着已是勉強,只靠自己根本站不起來,動了一動,差點就要摔倒在雪地裏。韋德音讓身邊的侍衛拉了他一把。韋衡站起身,眼前一黑,立刻被侍衛扶住了,韋德音說:“你就在範寧鎮軍府養病,養不好病,不許出府。”

韋衡去抓韋德音的袖子,叫:“姨母……”

韋德音摳開他的手,說:“好好養病。”

韋衡知道自己惹了禍,然而這禍的後果不用他來扛。韋德音要韋衡跪了一天,直讓他跪得發起高燒,将他軟禁在了範寧的軍府中,随後替他擔下了所有罪責。

太子之怒,有如雷霆,重逾萬鈞,這怒氣最先發洩在妫州主将陳嘉燦身上。妫州乃是東北大州,被前朝稱為北方太倉,有“北靠山,南連川,五萬畝山、五萬畝灘、五萬畝糧田”的說法,太子聽說陳嘉燦劃出屍疫道之事,叫察院連夜派人趕赴妫州徹查妫州內務,陳嘉燦有過,妫州刺史也不能逃脫幹系,陳嘉燦無能,妫州欺上瞞下!*

太子剩下的怒氣全都攢在了盧州韋德音身上,一時不便發作,便在心裏狠狠又給韋德音記了一筆,叫人徹查妫州內務時千萬留意和盧州有關的事務,一有異樣之處,立刻上報。

崔琬遠在陳弋郡,他雖然不喜歡韋衡,卻沒有落井下石為難韋衡,事情發生後,除了給韋德音寫信,什麽都沒有再說,也沒有趁機向姨夫參奏韋衡。

韋衡許多年沒有生過病,在雪裏長跪,跪出了一場大病,燒了三四天才清醒過來。

韋衡發燒,被困在屋中養病。高勒本來應該幫韋衡遛狗,然而高勒走路困難,就将沖雪托付給了奉玄——高勒常常跟在韋衡身邊,韋德音恨高勒沒能勸阻韋衡,讓高勒自己去領罰,高勒領完杖責,就只能趴在床上了。

韋德音在範寧郡住了三天,安置好妫州流人後,親自護送撫子內親王去和戚屏、崔琬彙合,離開了範寧郡。韋德音與魏國公、第五內相皆有交往,來到範寧郡後,聽說第五岐在範寧,特意與他見了一面。韋德音事務繁忙,奉玄有意避開她,也恰恰沒有見到她。韋德音和撫子內親王離開後,奉玄牽着沖雪走到城外,放開繩子讓沖雪跑了半個下午,等它跑得盡興了,這才帶它回去。

走進府門,奉玄替沖雪解了繩子。高勒嘗試着下地走動,走路一瘸一拐,沖雪看見高勒走路,學着高勒一瘸一拐走路,被高勒罵了兩句,在高勒面前又裝瘸走了幾步,然後飛快地跑了,奉玄追着沖雪跑到了韋衡的門前。

沖雪蹲在韋衡的門前,歪頭看着門。奉玄捏了捏沖雪的耳朵。沖雪看向奉玄,垂下耳朵裝作自己沒了耳朵,奉玄收回手,它的耳朵瞬間又立了起來,眼巴巴看着奉玄,于是奉玄又捏了捏它的耳朵。

奉玄想要敲門,沖雪直接拱開屋門進到了屋子裏。

屋中燃着炭火,十分溫暖。韋衡不喜歡在床上老實躺着,于是在一把搖椅上躺着,閉着眼睛哼歌,奉玄聽見他哼了一句“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①。

山川修且廣,韋衡卻只能被困在盧州。

韋衡身側立着一扇立屏,那屏風很有趣,畫着一個躺在屏風前的小睡的人。屏風上畫的屏風是一扇四折圍屏,四折畫了“生”“老”“病”“死”四事,自一個小童畫至一座空碑。睡在屏前的人似乎正在夢游其中,一一經歷生死,又或許正被困在其中,無法解脫。空碑寂寞無語,碑前老樹橫生,形如虬龍,掙紮着想要突破畫紙。

沖雪鑽到韋衡身前,用頭去拱他。

搖椅慢慢地搖,韋衡依舊躺着,卻睜開了眼,揉了沖雪一把。

屏風附近的香爐中燃着安神香,風将袅袅香煙吹散開。

奉玄這就打算出去。

韋衡說:“風冷,關上門吧。”

奉玄關上了門。

韋衡說:“怎麽不理哥了。”

奉玄不想說話。他看不透韋衡,在長悲山上,有幾個瞬間,他覺得韋衡從來沒有考慮過撫子內親王的死活,內親王活着好,死了更好——他們一起死了,就沒有知道韋衡到底做了什麽了。

盧州軍救下了八千妫州流人,韋德音将流人分散開,為了防止他們在熟悉的地帶聚集作亂,讓士兵帶他們分別遷到了離長悲山很遠的郡縣。那八千個流人裏,沒有李延齡的子女,李延齡的其他子女死在了長悲山上,韋衡殺了李延齡送來的兩個兒子。

韋衡讓賀蘭奢一定殺了陳坪。

韋衡氣色虛弱,長發未散,挽着發髻,身上只穿了兩層中衣和一件灰藍色的莨紗袍子。他從搖椅上坐了起來,問奉玄:“這屏風畫得好看嗎?”

奉玄說:“你為什麽殺了李延齡的兒子?”

韋衡說:“我不能留下恨我的人。”

韋衡說:“屍疫是天災、是人禍,人們恨室韋人,因為室韋人屠城,所以有了屍疫。奉玄,你知道為什麽屍疫結束不了嗎?”

奉玄說:“因為狂屍很兇猛。”

韋衡像是聽奉玄講了個笑話,呵呵笑了起來,他說:“因為這是天災,也是人禍。有些人太蠢,有些人太聰明。以前有人以賊養兵,擁兵自重,現在有人用屍疫……李延齡這樣的人太聰明,我必須要斬草除根。”

奉玄聽不懂韋衡話裏的意思。

韋衡看了一眼屏風,扭頭對奉玄說:“我小時候活在關外的草原上,七八歲時,見過一個耍茍利子的人。草原上把演傀儡戲稱作耍茍利子,那耍茍利子的人還會畫畫,耍完茍利子就畫草原上的山和河。我娘帶我去看耍茍利子,我看完耍茍利子又看他畫了一下午畫,他給我看他畫的關內風光,洛陽、長安……很久很久,我以為,關內的山後就是長安,長安旁邊就是洛陽。我娘曾說她在長安住過,經常看傀儡戲,我以前不知道長安什麽樣,就以為長安也像草原,周圍都是曠野,我就那麽想着,經常神游其中。等我看過傀儡戲、見到了畫上的長安,就對我娘說,我以後想耍茍利子,然後畫很多的畫,把長安畫下來帶回來給我娘看,給我娘演傀儡戲,讓她開心。後來我娘沒了,我也忘了自己想要耍茍利子,想要到處走一走。”

韋衡說:“我不是一個從小就心懷大志的人,活着活着,我就遇見了很多事……越來越多人死在我手裏,我也真是越來越看不清自己了。”

韋衡說看不清自己,奉玄也看不清他。奉玄忽然發現,他和韋衡并沒有多麽熟悉對方,其實他們認識的時間也并不長久,只有短短幾個月。韋衡心狠之時,他感到身後發涼。

奉玄說:“等高勒的傷好了,我就要走了。”

韋衡問:“回山嗎?”

奉玄說:“去看海。”

韋衡曾經讓密探去找佛子想要找回來的割劍,密探回他:那把劍的确在關外出現過,一個放羊的人撿到了那把劍,賣給了鐵勒商人,自此那把劍下落不明。鐵勒商人東西游蕩,佛子知道割劍難以找回,也就不想再去找它了。

佛子不打算出關,有了空閑時間,問奉玄要不要去看海。韋德音送撫子內親王和崔琬、戚屏彙合後,就會離開,戚屏會送他們去滄陽郡。奉玄想去看海,也想去滄陽郡送撫子內親王最後一程,和內親王認真告別,最後決定和佛子一起前往滄陽郡。他沒有見過海。

韋衡說:“你要是想看海,應該和我姨母一起走。盧州有屍群、有狼,你自己走,很不安全。”

奉玄說:“我和我的友人一起走。”

韋衡垂手摸着沖雪,說:“你們帶幾個士兵一起走。走吧,去看看海,看看山。鹿施郡附近有龍門所,駐有重兵,你們可以從鹿施過,那裏很安全,然後從龍門所往東走。”

奉玄問韋衡:“心準哥,你有沒有想過內親王會死在長悲山。”

韋衡說:“凡是冒險,就會有出現意外的風險。我對你說,去妫州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是你還是答應了,你那時想過自己會死嗎?如果你可能會死,其他人也就可能死。”

奉玄說:“你是不是覺得內親王死了也很正常?”

韋衡說:“其實我不在乎她的死活。奉玄,我有時候連自己的死活都不在乎。”

內親王死了很正常,韋衡欺騙內親王和菩娘殺了李延齡的所有子女也很正常。韋衡的心有時候很冷,這心可以在對着他自己的時候也很冷。

韋衡岔開了話題,說:“奉玄,年底你要是還在盧州,就去龍海郡吧。龍海郡過年會打鐵花,在鐵光裏舞龍,那很好看。鐵很貴重,龍海郡一年只打那一次鐵花。”

奉玄說:“我不想看。”

奉玄不知道為什麽忽然不想再和韋衡說話,他感到茫然。韋衡靜靜坐着,褪去了一身武氣,看起來有些虛弱,然而奉玄覺得他很陌生。奉玄說:“心準哥,你休息吧。”說完就走了出去,關住了屋門。

作者有話說:

①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陸機《赴洛道中作》

* “北靠山,南連川,五萬畝山,五萬畝灘,五萬畝糧田”歷史上說的是妫川平原(現實裏的妫川和故事裏的妫川的地理位置并不完全對應)。周伯琦記載其地“地衍沃宜粟,粒甚大,歲供內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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