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父子(下)
第67章 父子(下)
節度使府, 陸執房中。
男人躺在床榻之上,閉着眼睛,如扇長睫在眼下映出一抹淡淡的陰影。
即便被松了綁, 他也未動地方。
一日三頓膳食定時送來。
他有時吃,有時不吃。
原吃飯之時會有人給他解綁,膳後複又再綁,但自從國公夫人為他解開了繩子之後,便無人再敢相綁。
第七日上午,他表面平和,無半分表情, 但前夜幾近一夜未睡,心口隐隐微縮,一種不好的預感席上心頭。
晨時鎖鏈之聲響起,有人開門送膳。
異于往常, 男人冷着顏面, 起了身軀,撥簾迎了出去。
今日,那進來送膳之人不是旁人, 正是他的貼身小厮東福。
陸執一見是他, 目光當時便定在了他的身上,暗沉沉的眼眸突然失了抹光暈一般, 更加暗沉了幾分。
與此同時, 不及小厮說話,他已然張了口。
“找到了?”
聲音雖沉,模樣一如既往的穩, 但心中不然,翻江倒海了一般。
小厮的神情已說明了一切, 愁眉苦臉,急得雙手微微發顫,低聲答了話語。
“尚未,但...怕是就快了!昨日,昨日半夜有人提供了線索!”
“什麽線索?”
陸執的聲音寒到了極致。
小厮答道:“一張有血字的帕子,一個郎中傳來...親手交到了老爺的手中,老爺連夜便去了!”
陸執的眸色頃刻漸變,皂靴朝前微微踏出一步,但這慌亂只有一瞬,轉而他便定住了身子,俊臉上,尤其那一雙深邃的眼睛,眸色從狠厲變作了失落。
他緩緩地閉了眼睛,扯唇嗤笑出聲。
眼前浮現的是那張絕美的小臉,嬌滴滴的小姑娘。
是她。
她還在為了離開他不斷地耍着花招,不斷地掙紮...
大勢已去...
徹底地去了...
陸執緩緩地攥上了手,寂靜的屋中發出響脆的“咯咯”之聲...
*******
郎中一路跌跌撞撞,直到淩晨方才返回揚州,到後,直奔節度使府,親手将東西交到了寧國公手中,磕磕巴巴地講述了一切。
陸伯陵本已睡下,得知起身,連夜調集人馬,親自領兵,照着那手帕上所寫之處,一路狂奔,直至城東。
石屋之內。
四人皆未睡。
顏汐臉面朝着床裏,耳邊時而能聽到那三名殺手的低低說話之聲。
然說着什麽,她卻聽之不出。
她佯做入睡,實則心口狂跳,翻騰不已,尤為棚頂忽而一陣地動山搖,明顯傳來了馬蹄之聲!
小姑娘暗暗地緊攥柔荑,心潮彭拜,就要控制不住。
那三名女殺手顯然早她一步便知曉了城東來了兵馬,想來已經懷疑到了她的頭上。
果不其然,其中一人慢至她的身邊,隔着紗幔冷聲道了話語。
“小夫人是裝病?”
顏汐瑟瑟發顫,背着身子,一言不發,便當沒聽見她的話語一般。
殺手話音又起:“小夫人何不直言?”
人是否是她引來影響巨大。
如若不是,即便寧國公的人尋到了此,也多半根本就找不到她四人的藏身之處。
但如若是她引來,她們便已插翅難飛。
顏汐當然沒答。
她依舊一句話也無,眼下裝傻也好,裝病也罷,甚至裝慫裝聾裝啞都無所謂。
正這時,腳步聲、馬蹄聲與士兵的呼喝及着刀劍與铠甲相碰的聲音明顯更近。
屋中三名殺手當即皆白了臉,事情已經顯而易見。
其中之一奔過,一把掰過了她的身子,眸色有變,言語之間更分明現了急躁與怒意。
“小夫人當真耍了花招?”
顏汐自然早睜了眸子,心口起伏,被人拽住,與她眸光對了上,又怕又不屈地瞧着那人。
此人平日裏便是那九名殺手中脾氣最差的一個。
“小夫人如此對主人,主人不會放過小夫人!”
顏汐本牙齒打顫。她終究還是膽子極小極小,但聽她提起陸執,突然又鐵了心一般,嬌柔的身子使勁兒一掙,掙脫了那女子的束縛,依舊一言沒發,但眼睛就是言語。
這般轉眼須臾之間,腳步與嘈雜聲明顯又近了極多,不是極多,而是就要到了跟前!
一聲冷冷的男子之音驟然響起:“顏汐!”
小姑娘心潮翻湧,當即便回口喊出了聲:“陸伯伯!!”
一牆之外的陸伯陵瞳孔驟地縮放,而後渾厚的聲音自牆外再起:“顏汐莫怕,爹來了!”
這一句安撫之後,立馬怒聲命人找尋牆壁機關!
終是人多,幾近是轉瞬而已,便有士兵按對了地方,石門緩然而開。
顏汐的心都要從口中蹦了出來,狂跳不歇,目光直直地盯着那石門之外,幾近與陸伯陵一起看到了彼此。
小姑娘鞋子都未穿,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使勁兒地推開了擋在她身前的三名殺手,而後便朝着陸伯陵奔去。
陸伯陵亦上前迎來,一下子便将她護在了身後!
屋中的三名女殺手沒半分反抗,束手就擒...
*******
夜晚月明星稀,陣陣清風拂過臉面。
舊宅破敗難行,陸伯陵抱着嬌柔的女兒,直到出宅,将她送入早事先備好的馬車之中。
車下已站有婢女。
婢女拿着衣服給顏汐披上。
小姑娘瑟瑟發顫,吓得凍得都有了,瞧上去嬌柔又可憐。
陸伯陵的視線落到了她的小臉上。
每每一看見她的臉,他都能想起自己那已故的兄弟。
“顏汐不必再怕,爹會為你做主!不會讓你再受到半分委屈...”
顏汐的驀地鼻息一酸,眼圈便泛紅了去。
家門落敗,罪臣的侄女,曾經人人避之若浼。
失去親人,失去庇護多年,她終究孤苦伶仃,不過是和兩個婢女一個小厮相依為命,心境早不如前,也從未敢相信陸伯伯真會如當年的誓言一般對她視如己出。
顏汐咽回了眼淚,重重地點了下頭。
馬車關了門,不時,馳騁而去...
天邊泛了魚肚白,朝陽緩緩升起,兩個時辰後已到辰時,她再度返回了節度使府...
國公夫人方氏含着眼淚,快步到了門前相接,見到人後便緊攥住了她的手。
瞧見她已被寧國公接回,再關藏着青蓮桃紅已毫無意義,逼問之下,奴仆道了地點。
倆人終是被放回,與顏汐團聚。
汀蘭閣自然也被倒出。
那頂替她的姑娘被挪去了旁的院子。
顏汐被圍在了國公夫人遣來照顧的婢女中間,噓寒問暖。
吃了點東西,小姑娘沐浴更衣,心中一直有想,但卻是直到入了浴桶,返回後足足一個多時辰後,她方才朝着婢女問出了口。
“陸執呢?”
********
陸執躺在太師椅上,頭顱朝後仰去,雙臂垂在扶手兩側之外,颀長的身子便就這般仰在了那椅上。
良久良久,他一動未動,耳邊清晰地聽到了外邊驟然漸起的喧嚣之聲。
東福立在房門之外,小心翼翼地禀着:“世子,小夫人回來了...”
他言後,屋中也無任何動靜。
東福嘆息一聲,立在外頭,半晌未走,道了句別的。
“世子,花房的花農說,開花了...”
亦然,裏邊一聲也無。
東福又嘆息一聲,而後,便靜靜地立在了外頭。
如此不知又過了多久,幾名護衛自月洞門外而來。
東福認出了人是老爺身邊的人,趕緊迎了過去。
護衛直言:“國公大人命我二人把世子帶過去...”
東福臉色鐵青,嘴唇動了兩下子,想要說什麽,欲言又止,自然是知曉和他們說什麽都是無用。
接着,也不及他張口,那兩人便到了世子房門之前。
“世子,國公大人請世子過去。”
等了須臾,屋中響起了動靜,珠簾之後漸漸映出一個昂藏的身影,轉眼,幾人便看到了陸執面上無波無瀾地出來。
他的臉上無任何表情,眸色也晦暗不清,沒用那兩名護衛動手,自己已然擡了腳步,從從容容,慢悠悠地朝着月洞門走去,出了寝居,走向了陸伯陵臨時休住的地方。
沿途一路,旁人瞧見皆低頭退讓了開。
他目不斜視,誰也沒瞧,直接去了那閣中,也直接進了陸伯陵所在的書房。
男人負手正身而立,臉色冷的駭人,直直地盯着門口,正在等他。
陸執進來,眼睛也沒朝他瞧看,腰杆筆直,唯獨頭顱并未直視,轉向了一邊。
與他腳前腳後,方氏急促而來,臉色明顯泛白,神情更顯慌張,進來之後先是抓着兒子的手臂,後松了手,直接奔到了陸伯陵身前,語聲溫柔,溫柔之中明顯帶着幾分哄求:“別打了,老爺,別打了,事情已經發生了,你把他打死,也發生了,他知道錯了。”
陸伯陵狠聲,不是瞧着妻子,而是瞧着其下的陸執:
“是麽?你看他像是知道錯了麽?”
方氏慌張地回頭去看兒子。
陸執的臉上半絲表情都無,那雙眸子也依舊根本就沒往陸伯陵處瞧。
方氏奔過,來到陸執身前,柔聲相勸:“無恙,和你爹認錯,快和你爹認錯。”
然,陸執一言不發,視線依舊,半絲未動。
方氏急的就要哭了出來,攥着他的衣袖,哽咽再道:“傻孩子,你,你認錯啊!本也是你做錯了,人家好好的姑娘,你...你快點認錯啊!”
然無論如何相勸,陸執皆一言不發。
陸伯陵瞧着他那副桀骜不馴的樣子,心中更蹿火,一聲怒吼:“跪下!!”
陸執沒什麽猶豫,不疾不徐地就跪了下去。
方氏已經哭了出來,拿着帕子擦淚,抽抽噎噎。
“老爺,別打了,你打了他,又有什麽用?”
陸伯陵拿起桌上的皮鞭,撸起衣袖,怒火上湧着朝他走來。
過來就是一鞭子。
下手不輕,陸執背脊上的衣服當即便變了樣子。
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表情如故,也沒看陸伯陵。
陸伯陵怒問:“你還不知悔改!是不是!”
言着“啪啪”又是兩鞭子。
方氏轉過了身去,“嗚嗚”地哭。
陸伯陵再道:“說話!”
與此同時,“啪啪”地又是兩鞭子。
但他仍然一語不發。
他越不說話,陸伯陵的怒氣越大。
“我萬萬未曾想到幹出這等事的竟然是你!”
“事實擺在眼前,還在執迷不悟,藏人不放!嗯?你知不知錯,說話!!”
他每說一句,便抽他兩鞭子,接二連三,短短一會兒,已一連十多鞭子下去。
陸執背脊上的衣衫明顯被抽裂。
也是在這十鞭子下去之後,他方終于開了口。
“我要娶她。”
語聲斬釘截鐵,分分明明地咬着牙槽所言,不是相求之态,也不是商量之态。
陸伯陵亦然,斬釘截鐵:“不可能!”
陸執直到這時方才轉了眉眼,将視線落到了陸伯陵的臉上,和他對上了視線。
“為什麽?”
陸伯陵沒有解釋,只再度重複。
“我說不可能,就不可能!”
陸執冷着臉面,微微挑眉,再度:“為什麽?”
陸伯陵明顯變了臉色,沉聲怒道:“沒有原因,我最後說一次,我說不可能,就不可能!”
陸執“嗤”了一聲,轉回了頭顱,繼而微微斂眉,複又再度轉回了視線,撩起眼皮,擡眼對上他的視線:“你是我爹麽?”
這一語落,一旁哭泣的方氏驀然回轉了身子,滿眼是淚,視線直直地落到兒子的身上。
與她幾近一起,陸執眼睜睜地看着陸伯陵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脹紅了去,一雙本就滿是怒火的眸子,目眦欲裂,更加燃着了一般,驟然持鞭狠狠地下落。
“我不是你爹,誰是你爹!!”
“嗯?誰是你爹!!”
一鞭重過一鞭,與适才判若兩然,完全是兩種力度。
陸執轉瞬背脊上便皮開肉綻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