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域迷蹤(一)
第11章 .雪域迷蹤(一)
天脈呈“幾”字型蜿蜒百裏,戍北軍營駐紮于其東南方,秦雪若和宣于岚之各挑了一匹快馬,向西北方進發。
要找到古籍中所記載的地熱溫泉,起碼得把天脈幾個彎折的拐口都查探一番。
在行進的路上,二人皆披了一件狼皮大衣,迎面的風霜仍把臉刮得生疼。按照笨辦法巡山巡個遍,任務量不小,人不累死馬都要累死了。
宣于岚之問道:“若若,你那醫書上可有細致寫的位置記載?”
“……沒有,就算有記載的話,千百年過去,滄海都能變桑田,說不定地形地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參考價值不大了。”
秦雪若說着,懊惱非常。她救人心切,拉着宣于岚之便匆匆忙忙要進山尋藥,卻全然忘記天脈本身便複雜曲折,她們很可能會一頭熱撲個空,她應該準備得更周全些。可是,那些離魂之症發得危急的士兵們,沒時間慢慢等了。
“抱歉,我準備不周,前人都沒留下來什麽,我……”秦雪若降低了馬速,頗為內疚地自我檢讨。
很可能連累宣于岚之白跑一趟。
更深露重,北風呼嘯,馬兒都被凍得哼哼唧唧。
“沒事,前人沒記載,我們剛好可以彌補空白,豈不是名揚九州?你別急,我仔細感受一下風向,”宣于岚之合上眼睛,摘下厚厚的狼皮帽子,讓疾風徹底地鋪面席卷,“地熱溫泉的話,必然不會孤立地生在嚴寒地帶,應是在天脈比較溫暖的位置,我們可以通過風的冷熱重點去尋……”
說着,宣于岚之勝券在握地揚起馬鞭一指:“信我!先朝這個方向走!”
一改病後的鹌鹑樣,宛如千軍萬馬盡在她的掌握之中。
風雪無情,秦雪若勾起唇角,緊跟着宣于岚之的方向,稍微落後她的馬半個身位。她們還需提防着神出鬼沒的夷族埋伏,小心變幻無常随時翻臉的氣候,可是有這樣一人性命相托陪她冒險,她覺得此生無憾,随便宣于岚之會帶她走向什麽結局,都好。
秦雪若也有些許的不解:“岚之,為何我覺得,你現在和在軍中,又像換了個人呢?當然,你生病中和你生病前也性情迥異,可是……這變得也太快了吧。”先前鬧着讓姜故烨照料安撫時,活脫脫一個心智未開的小姑娘。
單獨和她躍進深山,又成熟冷靜,睿智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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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副面孔切換得夠快的。
宣于岚之生硬地扯了一下嘴角:“若若,無論是什麽時候的我,都是真心地把你當朋友,所以我不想騙你。現在我的身體中還有後世的‘宣于岚之’的靈魂,兩世為人,我怎麽可能不谙世事呢?為了更好地生存,掩飾僞裝罷了。”
她承認得痛快,秦雪若卻大為不解:
“那你對姜故烨的種種呢?難道你不是真心地喜歡他嗎?”
“抱大腿呗,”宣于岚之坦然承認,“我處處不适應此處的法則,唯恐行差踏錯一步萬劫不複,姜故烨的身份地位可以為我多加一重保障。喜歡說真心也真心吧,姜故烨長得那麽帥脾氣又好,任何女子喜歡他都很順理成章,但我對他只能到喜歡為止了。”
這套理論對于秦雪若來說太超過了。
她一時理解不了。
而且此刻她的腦海中,不合時宜地出現了禹應煥的臉,哎他好像也長得很帥,雖然脾氣非常得不好……喜歡和相貌有必然的關系嗎?随着朝夕相伴,她也會喜歡上禹應煥嗎?
被這個念頭吓了一大跳,秦雪若甩了甩頭把腦內的禹應煥甩出去,她是瘋了才會聯想和這個嗜血殺神間的喜歡不喜歡。八卦在無聊的路途中起到了巨大的調劑作用,秦雪若又追問:
“為何只到喜歡為止呢?你不是還要當世子夫人。”
“因為我還有着後世幾十年的生活記憶,若若你知道嗎,後世的習慣風俗,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已然和現在天差地別,”宣于岚之這些時日沒少折騰姜故烨,姜故烨被她攪得頭大如鬥,仍然盡力處處照拂,宣于岚之的心不是石頭做的,說沒有觸動是假的,“這不影響我們是朋友,因為我們之間的位置始終是平等的,可是姜故烨不同,他是男子、是我的統領、是東魯未來的主人——這注定了,他無法站在同一水平線看我,他無法将世間的女子都放在和他齊平的位置。”
姜故烨是好人。可他更是統治階層的既得利益者。宣于岚之活了兩世所得的知識和經驗又不是白學的,她瘋了才會在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抛卻一切只講情愛,瘋了才會讓上位者憑借虛無缥缈的感情垂憐于她。
珨國雖是靠着女娲娘娘的神跡,強行擡高女子的地位,可當今女王登基時仍然受到了比男性王室成員登基更為艱難的阻礙,在民間,往往還是男子淩駕于女子之上,譬如為了穩住局勢,珨王不得不作出退步,已封的四大伯侯全是男子。
秦雪若無言。
她沒有嘗過人間情愛的滋味,對于男女間情感的認知只來源于話本戲文。戲文中嘛,公子小姐總是莫名其妙地就看對了眼兒,一見鐘情非君不嫁生死相許,然而在真切的生活中,哪來的那些天雷勾動地火呢。很多都像她這樣,由于外在的原因稀裏糊塗地和另一個人結合,可能認命接受,也可能始終走不到一起……
宣于岚之往後瞧她一眼,笑道:
“感情就是很複雜很說不定的事啦,你和禹應煥做假夫妻做着做着說不定也成真了呢。”
“啊……你是如何知曉?”秦雪若驚道,她還沒來得及将假夫妻一事告知于宣于岚之。
“肢體語言,還有眼神,每次你們有肢體接觸的時候你都很抗拒很別扭,還有你看他的眼神裏面一點愛意害羞都沒有的,”宣于岚之分析道,“瞞軍中的那些老爺們還行,不過我能看出來的,主帥應該也能看出來,哎我跟你說寒浞其實是很精明心思很深重的一個人。”
“細說細說。”
“具體的事乍一問我暫時說不出來,反正吧,五年前在武都時我見過珨王和當時的先太子一面,她們非常地溫暖慈愛,寒浞跟她們放一塊就完全不像是一家人,總感覺奇奇怪怪的。”
可惜感覺不能說明什麽。
宣于岚之牽着缰繩,控制着馬匹,轉變成和秦雪若并肩的身位,方便說話:
“據說先太子死後,大王悲痛欲絕,後來有人說,大王是太滿意寒祺這個王孫,才會立寒浞為太子,不然就從宗室旁支中定立王儲了。大王還盛贊過寒祺至純至善呢!你說說,這倆人像父女嗎?”
想到之前寒祺流露出的善意,皆是出于舉手投足間的真心,并非刻意矯揉籠絡人心,秦雪若實話實說:
“确實不像。不過這話我們私底下說說得了,回去之後你千萬要謹言慎行,切記隔牆有耳!”
“我自是知道的。”
二人一路疾馳,披星戴月,夜色是最好的掩護,這也意味着她們需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會墜入冰雪掩映下的暗渠,好在老馬識途,幾度有驚無險。
路越走越窄,馬兒的速度也随之降了下來,蓬松的雪地漸漸被厚重的冰碴子取代,刺得馬兒不舒服,噴出了不适的鼻息。
整體山地走勢向上,原本山腳下光禿禿的不生草木,現下在狹窄道路的兩側竟然生着密密麻麻松柏。
松柏針葉上凝着霧凇,高度低矮,樹幹粗壯,卻只長到了半人高。
宣于岚之看着新奇,降下速度捏造松柏的葉片觀察,忽而道:
“若若,一路走來你留印記了沒?”萬一二人此行出現了不測,留下了标記還能等一等援軍。
“啊?”秦雪若茫然,“我以為你留了……”
你指望我我指望你,居然都沒留。
秦雪若複又扶額道:“我現在用匕首在樹幹上刻畫标記還來得及嗎?”
“怕是不行了吧……算了,繼續走吧?”宣于岚之揪着樹葉子,快把面前的那一棵矮小的松樹揪禿了。
她們從深夜縱馳到天色微明,胯下的“閃電”“追風”俱是日行百裏的良駒,粗略估計一下至少跑了二三十裏,再行亡羊補牢也來不及了,不如祈禱不會出什麽危險。
“行。”秦雪若應下,繼續策馬揚鞭,卻持着匕首下意識在樹幹上劃了一個圈。
這一條路好像怎麽也走不到盡頭。先前能明顯看到從雪原到山腳的轉變,這僅容兩人兩馬并肩的路視線受阻,只能看到前方幾丈之內的堅冰白雪,并且眼睛長時間盯着單一的白色看都快雪盲了。
大概估摸着已經走到了“幾”字的內部,卻沒有新的進展,好像被困死在這條路上。
秦雪若想提醒宣于岚之,卻見她早已閉上了雙眼任由胯下追風奔馳,只一心沉于寒風之中。
宣于岚之皺眉,顯然風中反應的結果不樂觀:
“真是奇了怪了,風的速度、溫度,甚至風中蘊含的沙塵一點沒變啊,就是這個方向,但我怎麽感覺我們一直沒進展?”
“我也這麽覺得。”
二人勒住了馬,小心地抿了兩口水囊中的水,僅潤一潤幹涸的嘴唇。水囊具有保溫的作用,裝的水尚溫,溫水非常寶貴需得節省着喝,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抓兩口雪是下策。
秦雪若觀察着私下,還是那片盤根錯節的矮松,她的視線本來只想從這些見慣了的樹木上掠過,卻見手邊的一棵樹上赫然有着一個圓形的标記——
那分明是她先前路上随手刻的。
“啊啊啊!”秦雪若下意識驚叫出聲。
“啊啊啊——”沒想到旁邊的宣于岚之叫得比她還慘。
“忍着忍着,別叫,小心雪崩,”秦雪若提醒道,雪崩差點帶走了禹應煥和宣于岚之兩條命,先太子婦夫又亡于雪災,她生怕她自己也被帶走,“不過你叫什麽?”
“我記得這棵樹!”宣于岚之手指顫抖着指着她身邊的松柏,那棵松樹很可憐,半邊沒有葉子,禿了一半,不知道會不會冷,“是先前路過時我閑的無聊把它揪禿的,它怎麽又會出現在這裏?”
“巧了,我這邊也是,我先前也在這棵樹上做了圓形記號,它也又重新出現在這裏……”
秦雪若倒抽了一口冷氣,操縱着馬匹跟宣于岚之挨着。
巧了,她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
從前在一起夜聊談天說地,說到鬼故事時,都會吓得找侍女們一起睡,起夜都要人手拉手陪。
宣于岚之兩世為人,斬殺敵寇無數,還是怕鬼。
秦雪若濟世救人,從閻王爺手底下搶過無數條人命,按理說醫者無懼鬼神,她也怕。尤其是經歷了禹應煥從棺材裏爬出來的異事,她現在很相信鬼神一說。
“這是鬼打牆吧……我們好像往回走也走不回去……”宣于岚之挨着她,哆哆嗦嗦。
兩個人很想在馬上相互摟抱相依為命,無奈各自都需要騰出手握緊缰繩。
“你說這世間真的有鬼嗎?”
“有吧,你那便宜夫君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和鬼相處有什麽注意事項嗎,你教教我。”宣于岚之一緊張時反而屁話滔滔不絕。
羞得秦雪若往她腰上掐了一把,衣服穿得厚,沒掐透。
“你說鬼應該不會來索我們的命吧。”距離足夠近,宣于岚之用頭蹭蹭她的臉頰,毛茸茸的像小動物,發尾凝了些冰渣,又冷又硬。
“我是醫者,不會索我的命,你的說不好。”
吓得宣于岚之又打了個擺子。
“智計無雙的宣于岚之,你想想辦法呗,不然等到幹糧耗盡,我倆真會被耗死在這兒。”秦雪若揶揄道。
“我聽族裏的老人說,遇到了鬼打牆要牽一只大鵝,鵝的眼睛能看到人眼看不到的。”在冰原上策馬奔騰時只覺得時間光速流逝,此時遇到了困境,停下來一心等着天亮,卻怎麽也等不來,天空半明半暗,繁星點點,“你應該多帶幾個人,讓辰光族的觀星定位,讓有熊氏的溝通飛禽走獸,單我一個人好像不太夠用啊。”
“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險,我怕引來了夷族的追擊,這不是想着你一人就能抵百萬師嘛。”
宣于岚之一聽到恭維便飄飄欲仙,翻身下馬,從懷中掏出火折子吹亮,點亮了一方視野。
火光加上冰雪的反光,晃得秦雪若用手遮擋:
“我們如果一直在這兒耗着,等太陽出來了,說不定真的被閃瞎。”
“所以天黑有天黑的好啊,哎你幫我牽着馬。”
從逐風族擅長的風中查不出什麽,宣于岚之克服心中對鬼神的恐懼,點着火折子悉心觀察周邊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一片冰雪。
兩大國之大族未來的族長若是困死在了天脈之內,能被後人笑死,水鏡族和逐風族往後也別想擡起頭做人了。
秦雪若滿懷期待地候了會兒,忍着不催促她,随着時間的流逝,看着她蹲在地上一動不動跟睡着了似的,終究忍不住催促:
“你看出了什麽嗎?”
“我看出了不是鬼神作怪,我們應該不是遇到了鬼打牆。”
“那我們怎麽出去?你能不能說點有建設性的。”
“還沒想出來了。”
秦雪若白眼翻上天,無奈又好氣好笑,宣于岚之扭頭看了她一眼,二人目光一交彙上,都咧嘴笑了起來。
生處困境,身側有至交好友在,便沖淡了對死亡的恐懼,一笑置之,畢竟哪怕是死,不也有身邊這個傻瓜蛋陪着麽。
宣于岚之蹲累了,順勢坐在地上,笑得抽抽:
“我們要是死在這兒了,水鏡族和逐風族是不是會丢臉死?”
“手牽手都不用翻身了,徹底淪為吊車尾的兩大家族。”
相互輕松揶揄地開玩笑,心知要留存體力,等待轉機,還是使勁在絕境中展顏歡笑。
秦雪若有點後悔拉着她送死,又不後悔和她相依相伴。
秦雪若的坐騎閃電卻不是這麽想的,許是覺得宣于岚之的笑聲難聽,擡起前蹄照着她的屁股踹了一腳,直踹得她一頭栽到雪地中。
“哎呦——”宣于岚之習慣性地用手撐地。
觸感有些不同尋常,不是冰雪的觸感。
“你沒事吧?”秦雪若連忙也翻身下馬,扶她起來。
“你的馬怎麽踢我呀。”那一腳踹得不輕,把她踢疼了,宣于岚之一受傷受疼,就要軟着嗓音撒嬌。
“閃電是禹應煥經常騎的馬來着,可能是馬随主人?随了主人看你不順眼。”
“哼。”宣于岚之撅嘴,在秦雪若的攙扶下起身,手上的火折子随着那一摔脫手了,落在斜前方的位置,一墜入雪地就熄滅了。
物資寶貴,宣于岚之又彎下身子去摸火折子,接觸到了火折子和地面後,表情變幻,欣喜若狂:
“我發現了!我知道怎麽走出去了!我也知道我們因何被困在這一條路上!”
秦雪若亦激動地反握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說下去。
“視覺差,是因為視覺差,加上天黑我們看不清,錯過了延伸出去的小路,才一直在這裏來回打轉,根本沒有什麽鬼打牆。”
宣于岚之折了一根矮松的主枝,在山壁上寫寫畫畫,想解釋清楚給秦雪若聽。
“我們是進入了‘幾’字最上面的那個彎裏,當然這兒也是地泉可能會出現的位置之一,這裏我們搜過了沒有,應當去別去搜尋,也就是去天脈往西南或者東南的兩處之一去搜尋,可我們一直被困在北邊的彎彎裏面走不出去,”宣于岚之因為被閃電的一踹,摔得靈光一現,“事實上不是無路可走,進退維谷,是因為這些矮松高低錯落,抹平了視覺差,讓我們以為始終在上行……其實,我們被沿途的矮松誤導,順着樹木上上下下地行進,錯過了真正的路!”
畫了個簡略的示意圖,宣于岚之也不管秦雪若有沒有看得懂、理解還是不理解,趴下來找到剛剛摔倒的位置,用随身帶的匕首大力地砸擊地面最上層凝着的凍冰層。
秦雪若連忙再次吹着火折子,拿着靠近凍冰層,稍微用火光的熱軟化冰土,讓宣于岚之更快地挖掉。
二人相互配合,不多時,在宣于岚之的手底下顯現出了“人”字形的石板路,從她們站立的位置,延伸成了兩條。
該走哪一條路尚未确定,但至少她們不會孤立無援地困死在這裏。
“被閃電踹摔倒的時候我感覺這觸感不太對勁,許是換了個角度擺脫了視覺陷阱,突然一下子就想到了。”宣于岚之望了望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樹叢,好險,差點被繞進去走到彈盡糧絕。
秦雪若也心有餘悸:
“矮松的品種極為罕見,說不定是人為用這樹布置出來的障眼法,目的就是讓人活活困死在這兒,真是歹毒!岚之,你真是我的小福星。”
宣于岚之欣然接受秦雪若的誇獎:“好了,該你做決定我們走哪條路了。我先說好,這兩條路分別通往山脈的不同方向,南轅北轍,你一旦選定,即使會撲空,我們也再難走回頭路了。”